天擦黑了,禁骑司的人压着别院的奴才点起了烛火,金九音嫌不亮,又让多点了几根蜡烛,照得厅堂跟白昼一样。嫌无聊,还嗑起了瓜子。
严黑见她舌头一翻吐得满地的瓜子皮,嘴里唾液分泌,他能说他也想捏几粒吗?
金九音注意到他的视线,嗑瓜子的手一顿,然后把装瓜子的小包藏了藏,“干吗?我也不多了。”再馋也不会给你。
严黑嘴角一抽,“没想问您要,这不是——”他示意了一下地上,“满地的瓜子皮。”
金九音眼睛闪呀闪,“我这也是废地利用,怎么,都快封院子了,你还想给收拾一番?”她怎么没看出来他这么有环保意识呢?
严黑------
您高兴,您随意,您继续!
金九音嗑得可欢快了,瓜子皮上下翻飞。
“找到了,找到了!”外头传来喧哗的声音,金九音顿时坐直身体往外看,韩靖越和严黑也看向门口。
“走慢点,稳当点,都稳当点。”刘闯大声吆喝着,禁骑司的人拥着几个人进来,确切的说是扶和抬。
两个书生模样的人被搀扶着,还有两个是被抬着的。
被抬着的金九音没看清模样,被搀扶着的那两人一瘸一拐,衣服上带着血迹,很狼狈的样子。
刘闯的大嗓门响了起来,“他娘的,嘉荣那娘们也太他妈的狠了,说喜欢人坐在轮椅上,硬生生的把人的腿打断了,连个大夫都不给请,就让这么受着。”
“瞧那一个,不甘忍受这份屈辱,自杀了好几回,你看脖子上的紫痕,都伤到气管了。还被掰断了右手腕,人家是读书人,拿不得笔写不了字,这不是毁人前程吗?”
“被折磨的,那叫一个惨啊!”
能在禁骑司混到指挥佥事这个位子,可见刘闯也是个心性稳的,这四个书生的惨状,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粗人都不忍直视。
“求大人替我等做主。”站着的其中一人对着韩靖越拱手,“学生不服,难道皇亲国戚已经如此胆大妄为视大夏律法如儿戏吗?学生身上有秀才功名啊!”他嘶吼着,声音哽咽。
年熙内疚极了,“都怪我,我要是不逃走也不会连累你们又受了毒打。”因为他逃走,嘉荣郡主把气全撒在他们身上,不仅言语折磨了他们一番,还狠狠的抽了他们一顿鞭子。
“你若不逃走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被抬着的一人坐起身,声音嘶哑而冰冷,他的眸中闪过疯狂,悲愤大笑,“这就是大夏的京城吗?这就是大夏的官场吗?这就是大夏的万里江山吗?我辛苦读书十几年有什么意思?我本赶考的举子,却被嘉荣郡主抓来逼迫做男宠,哈哈哈,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哈哈哈——”
他疯狂地笑着,加上一身的上,真跟地狱来的恶鬼一样。
变故突然发生了,这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墙上撞去,伤重到无法行动,此刻动作却无比迅速,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可见是存了死志的。
太突然了,谁也没有想到上一刻还说得好好的,下一刻却愤而寻死,都惊呆了。等回过神来想拦,已经晚了。
大家都不忍的闭上了眼睛!这是个举人,年轻的举人老爷啊!他抱着雄心万丈来京城赶考,以期金榜题名报答君恩。
可就这么被毁了,活生生的被毁了!这是一个人,一个前途无量的人啊!
此刻所有人心里充满了遗憾和熊熊怒火。
意料中的撞击声迟迟没有响起,大家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到那书生倒在地上,却活得好好的,他跟前站着金九音,不由松了一口气。
在其他人都被书生悲愤感染的时候,金九音却一直留意着他,发现他的情绪特别不对劲。所以他一动她就察觉了,飞快从座位上弹起来飞扑救人,总算是把人救下来了,她悄然松了一口气。
年熙扑到他身上死死抱着他,生怕他再寻死。
“小伍,小伍,你别这样,你不是说你要登杏榜光耀门楣吗?不是想成为监察百官的御史吗?小伍你振作起来好不好?”
“我这个样子还怎么科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脸面见家乡父老乡亲?小年你放开我,让我死,让我死了吧!”
站着的两个书生挣开搀扶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拉着小伍的手,表情凄凉,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被抬着的另一个人也努力昂起头往这边看------
在场的人都不忍直视,忍不住别开脸去,这是读书人呀,怎么能如此被折辱?
韩靖越目光犀利,落在被押着的别院管事和一众下人身上,道:“揍他!”
“对,揍他们娘的!”刘闯最先明白韩靖越的意思,抹了一把脸提着拳头就往管事身上招呼,“助纣为虐,不是喜欢打人的吗?今儿老子让你尝尝被打的滋味。”
其他人见了,也纷纷揍起别院的奴才,虽然还要带回去审查,但这些人太可恶了,只要不打死给留一口气就行。
别看禁骑司的人微风,但他们都是粗人,心里对读书人抱有很大的敬畏。
韩靖越道:“尔等放心,本官会把此事上达天听,奏请圣上还你们一个公道。”
寻死的书生却双目茫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金九音见状,蹲了下来,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可以想见他们以后要面对世人最大的恶意,注定艰难,“死了就一了百了,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
“不是你们的错,为什么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为什么要走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金九音看到他的眼珠动了一下,微微放心,“右手废了,不是还有左手吗?你连死都不怕,还练不成左手写字吗?举凡贤达,哪一个不是起于微末经历磨难?”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金九音举例。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些人能做到的,你为什么不可以?”
“换种说法,死其实是无能的表现,不要忘了你现在还大仇未报呢。”
地上的人先是怔怔,随后嚎啕大哭------说实话,很难听,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别院封了,所有的奴才一干人等全都押回去候审,书生们也都上了马车,金九音跟在后面走,异常地沉默。她心里特别压抑,极不舒服。
以往在漠北,她是真的快意恩仇,从没看过谁的脸色。回到京城,除了林妃娘娘高高在上姿态让她不喜,其他人的段位还真不够瞧的。
可现在她是真切感受到了等级制度的森然恶意,为什么嘉荣郡主敢逼迫取得举人秀才功名的读书人?不就是仗着她的身份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真的能同罪吗?
想到嘉荣郡主,想到诚王府,想到这桩案子甚至都不能公之于众,金九音心情就无比沉重。
城门早就关闭了,好在韩靖越有成算,提前讨了圣上手谕,守城的小将看了手谕,又是认识韩靖越的,便爽快地开了城门放行。
韩靖越还要连夜审人,自然没办法送金九音,便派严黑代劳。被金九音拒绝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带着人了。”最后盯着他问了一句,“你会妥善安置他们吧?”她相信韩靖越明白他的意思。
“会!”韩靖越点头道。
金九音就笑着,趴在马车上摆手,“我走了,你忙你的去吧,记得好好吃饭哟!”
望着哒哒哒没入夜色中的马车,韩靖越都没有发现自己嘴角上翘。许久他道:“回吧。”今夜还有的忙呢。
看到金九音平安回来,桃花和沉鱼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们知道姑娘的本事,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姑娘,您还没吃饭吧?奴婢这就去拿。”
金九音这才发现她饿了,而且是非常饿,恨不得能吃下一头牛的哪种,“行,让大嘴再给我做个肉菜。”
心情不好,吃点好的缓一缓。
本以为今晚会失眠,金九音却一觉好眠到天亮,连个梦都没有。她伸伸懒腰看着窗外书上鸣叫的小鸟,啊,又是新的一天!
韩靖越却是一夜未眠,先是盯着审人审了大半夜,口供规整好本想眯一会,又到早朝的时间了。
金銮殿上,除了坐在龙椅上的圣上,坐着的人就只有韩靖越一个人了。朝臣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现在的漠然,不是没有大臣弹劾,然而圣上都不在意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韩靖越一如既往的沉默,然而朝臣就发现今天的指挥使大人表情格外冷漠,整个人散发着低气压,忍不住都往边上挪了挪离他远些。
韩靖越盯着宗室那一拨人里诚王爷的后背看,目光犀利而又冰冷。
散了朝大臣们三三两两往外走,韩靖越等所有人都走完了才出来,没有出宫回禁骑司,而是去了御书房。
顺公公的徒弟殷勤地帮他推轮椅,轻声道:“大人,圣上今儿心情似乎不太好。”
韩靖越递了一个荷包过去,“给小公公喝杯茶。”心里在想圣上因何事心情不好?是了,南边闹了水患。
进了御书房,“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
还没说完就被建安帝打断了,“免了,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朕又不能真的活万岁。你们说得不烦,朕都听腻歪了。”
斜睨了韩靖越一眼,“说吧,什么事?”
“臣昨日再嘉荣郡主京郊别院破了一案------”韩靖越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叙述了昨日办案经过,“这是臣连夜审出来的证词,圣上您看看。”
顺公公把证词递过去,圣上的脸紧绷着,一点表情都没有。他把证词从头看到尾,一连看了两遍,“她怎么这么大胆?那书生中------真的是举人?”搁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握紧,身为皇室中人,居然------他忍不住反思:自己的脾气是不是太好了。
韩靖越点头,“五个人,一个举人,一个秀才,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剩下的那两个人功课也非常好,不过是因为其他的原因错过了下场。”所以才更加可惜。
建安帝深吸一口气,“这事朕知道了,先不要声张,朕想想。”
“臣遵旨,臣告退!”
建安帝看着慢慢退出去的那个身影,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一抬手把奏折全都扫到地上,“传诚王爷入宫。”
顺公公麻利地把奏折捡起来在桌上放好,“老奴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