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整个家的内务是由大儿媳秋素掌管着。秋素的娘家侄子在段九合的秦军做军需官,颇有权利,在婆家自然也是挺得起腰杆的。看她不过四十的模样,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
她的大儿子在英吉利读书,还没有结业,是一家人的骄傲,一个女儿二十一了,嫁到了外省一个大户人家,两年没回来了;最后一个小儿子才八岁,正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年龄,皮的要命。
秋素的丈夫黎兆祥出差看货去了,今日不在席子上。
再就是黎胭脂这丫头了,大房人认完毕。
二房人口简单多了。
那个一边看报纸一边吃饭的就是黎兆彤,黎桑青的二儿子。民间偏爱小儿子,黎家也是一样。看他表情轻松的样子就知道了。
他的夫人名叫王思娣,看起来跟黎柯瑶差不多年纪。记忆里她是续弦,之前的老婆和孩子得了传染病都死了,七年前,也就是黎柯瑶出事的那段时间,他又娶了一个姑娘,原配亲戚家的女儿,小家碧玉一个。
她这些年只生了一个女儿,今年六岁了。这些年一直在吃药,希望一举得男。她也怕黎兆彤搞出一个外室来,成天盯她老公盯的紧。
“老爷,您的长衫做好了,今天要穿吗。”
一个尖细宛如唱戏的小嗓音道。
原云柯看去,心想——差点把她落下了。
那人坐在空位的下一位,画着时下很流行的浓妆,看不出五官长啥样,不过应该不会丑,底子在那呢。她头发烫了时髦的大波浪,指甲血红的,修身的黄色旗袍,窈窕中透着妩媚。
这是黎桑青其中一个小妾,黎柯瑶的母亲也是一个小妾,当时十分得宠,后来亡故了。现下家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妾。
明艳能说会到,做事干练,和秋素一起把持家里的内务。黎桑青出去应酬也会带上她,古董行的事务她也能够得上,家里家外一把抓,实权在秋素之上。
黎桑青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反感的表情,可见明艳在这个家的地位。
席上王思娣的女儿黎晓晓小朋友频频和黎蓁蓁‘眉来眼去’,看样子两人私下玩的挺好。
有玩伴不那么孤单,对孩子成长有帮助,挺好。
黎兆彤突然将报纸一抖,“爸,你看报纸上说了吗,孙联兴盗了北平的皇陵,足足装了四五十箱的宝物。”
小儿子出声,黎桑青果然没有生气,只皱了皱眉,“这个时候各路人马为了军饷,什么做不出来,谁比谁干净。”
“我是好奇,那里面有什么宝贝。”黎兆彤眼中一片向往,恨不得立刻飞去看看。
想想也是,这一家子都是玩这个的,对这些自然格外关注。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珍珠、翡翠、玉石、象牙、雕刻、字画、书签、宝剑吧,清朝不就这些。”
黎桑青似乎很看不上这些东西,语气轻飘飘的。
“宝剑,我对那柄九龙宝剑感兴趣,若是能看一眼就好了。我听胡老脍说,这九龙宝剑可不是俗物,虽是皇帝的冥物,却是杀气极重,重到鬼神不吝,反而成了辟邪的东西。带上它,甭管是什么魑魅魍魉,都退避三里……”
黎桑青终于听不下去了,沉着脸走人了。
明艳慌忙起身跟上,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
其他人都面露尴尬,只有黎兆彤耸耸肩,没事人一样。吃了几口,也上楼了,看样子是找老爷子说话去了。
他是最得宠的小儿子,根本不把得罪老头子当成一回事。
他们走后,余下的人也没什么胃口,匆匆吃了几口散去了。
原云柯本来想多吃一会儿,但看到女儿坐立不安的样子,她也吃不下去了。拉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平时她母女二人是不怎么出门的,因为黎柯瑶被那地窖一年折磨的有些心理不正常,怕见生人。
一开始出来的时候,连阳光都惧怕。
这一二年才缓了过来,可以到家里的园子走动走动了,但都是趁没人的时候。
原云柯想,这个黎柯瑶八层是关出来抑郁症了,怪可怜的。想想也是正常的,被人关到底下一年,还在地窖里独自生了孩子……
这是非人的待遇了吧,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她能活下来多半是有女儿的支撑吧。
提到地下……
原云柯眼色一黯,奇怪的是最后黎柯瑶母女还是死在了地下,是巧合么?
手上被拉扯,一低头瞧见小姑娘担忧的大眼睛,笑着摸摸她的头顶说:“没事,我在想事情呢。”
小姑娘没有放松精神,拉着她的手更紧了。
这孩子真是被搞的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原云柯由着她抓着手,两人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刚坐下,门就被推开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团子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
“哎呀,是晓晓啊,快进来!”
晓晓可能没有接受过黎柯瑶这么灿烂的笑容,一下愣住了,还是没动弹。
“晓晓进来。”黎蓁蓁上前将她拉过来,两个小手牵在一起,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原云柯收敛了吓人的笑容,笑的和蔼可亲,“晓晓这么早来做什么啊。”
黎晓晓长得像他爸爸,方脸圆额头,长得蛮大气,看起来比大她一岁的黎蓁蓁还大的样子。
“我来跟蓁蓁打声招呼。”她转头看向黎蓁蓁,“我去上学了,你要是没意思的话,就看这个。”
她递给黎蓁蓁一本小人书,好像是神话故事的小人书。
“我回来教你功课……”
黎蓁蓁一个劲儿给她眨眼睛,“我今天和妈妈去外边玩,你不用担心了。
”黎晓晓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我先走啦。”
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黎蓁蓁看原云柯愣愣地,急急道:“妈……”
原云柯蹲下转过身子,“蓁蓁你是不是比她还大一岁,她都上学了……”
是了,是了,死老头子不要脸,还报复她呢!
黎家资助的教堂学校是从小学到中学一体的,像五六岁就让学前班,这里的学前班更像幼儿园,很小就可以去。
可黎蓁蓁都七岁了,学前班都没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黎蓁蓁搅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瞅着她,“妈你教的比学校的好,我不去也挺好的。谁愿意在学校关着,晓晓天天想着逃课呢。”
“这是什么话,该上学的时候怎么能在家里猫着。学校就是一个小社会,要提早适应,不然怎么出去闯荡。”
原云柯的教育方式是野蛮粗暴的,且不分男女。在这乱世中,每个人要经历的磨难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少了,因为女人在这个时候社会地位低,还会承受更多的苦难。
所以必须要好好学本事,能在乱世苟活下去。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
黎蓁蓁有些诧异,这不像是自己的母亲能说出来的话。以往的她若遇到今天这样的情景,只会默默垂泪,再恍惚个几天。
原云柯看到小姑娘掩饰不住的疑惑眼神,尽量模仿着黎柯瑶的语气和正常母亲的想法:“妈妈想通了,这么得过且过的不是事儿,总得想个出路。不然你的未来怎么办,难道要这样在大宅子里躲一辈子吗。你还有大好的未来呢,我希望你能像你堂哥一样争气,去外国念书,最好在外国定居,把妈妈接过去。”
这个剧情里哪个国家免于战祸的来着……
黎蓁蓁懵懵地听着,没想到妈妈对她有那么大的期望啊,原来妈妈考虑过她的未来。她还以为妈妈真像别人说的,精神上出了问题,所以一直以来非常小心地应对。就怕她出一点差错,留下她一个人。
其实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妈妈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她不停地抱怨咒骂,还要安慰她脆弱的精神。
她怕母亲真的撇下她走了,她就真的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依靠了。
听到黎柯瑶说这种话她是开心的,只要妈妈愿意振作起来,就算是再苦她也能挺下去。
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红了眼睛,像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一样,看的原云柯一阵心疼。
哎呦喂,这是作的什么孽。
大人搞出来的事,却让小孩子这么痛苦,tm的什么事啊。
那个狗男人千万死在外边,不然让他知道什么叫‘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好了好了,妈妈抱抱。”原云柯将小姑娘搂在怀里安慰,“好啦,妈妈今天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好~”黎蓁蓁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得问过秋伯母。”
秋素啊。
“行,你在这里收拾收拾,我去去就来。”
秋素是直接促成黎柯瑶逃出地窖的人,从某一方面来讲,是黎柯瑶的贵人。可惜黎柯瑶一直抑郁着,没有借着这个机会去打好关系。
黎兆祥和秋素的房间在二楼最西边的那间大屋子,对面的东边大屋便是老头子的房间。
整个洋楼的装潢都是古朴的装饰,屋内屋外大相径庭的风格,显得整个建筑风格格外别扭。
为啥别扭,装×呗。
古董贩子硬装文化人呗,西方文明入侵又追起潮流,骨子里又是老僵尸,所以弄的不伦不类的。
她走到秋素的门前,隐隐能听到里面留声机里面传来的女声,像影视里面的那种拿腔拿调的唱法。
她叩了两下门,“大嫂在吗。”
不久里面的留声机没了声音,脚步声渐近。
门一下被打开,秋素穿着时髦的长裙,眉毛画的极细,脸白的像刷浆,嘴唇是红棕色,乍一看好像老上海的电影明星诈尸了,和秋素那妆容如出一辙。
原云柯一怔,讶然道:“天呐,我以为我见到了电影明星!”
秋素没想到她拍马屁拍的这么直白,有些不自在,“瞎说,人家长什么样,我长什么样,哪能一样。”
虽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欢喜的。
黎柯瑶是个美人,也是极高傲的美人,一个美人夸奖比男人夸来的高兴。
“我是说的是实话,刚才你吓了我一跳,我以为爹请了明星到家里来。仔细一瞧才瞧出来是大嫂,真不是我故意奉承你,你知道我这个人哪里会奉承人。”
“这倒是真的,进来说吧。”
原云柯顺利混进来,看到正对面就是一个留声机,旁边还有个巨型收音机。这个时候这些东西都是千金难买,想必是她那个有本事的侄子弄来孝敬她的。
秋素让她坐下,说的话有些阴阳怪气,“今天怎么来我这个,你可从来没来过我这里。”
玻璃几上摆着一盒全柚木雕花雪茄盒,旁边一个铜制骆驼烟缸,几角静静躺着一个德国银制打火机。
这打火机底部还被划了几道,好像是个什么英文字母cy……与其他精致到一丝不苟的东西有些格格不入。
秋素飞快收起打火机放到手里,看似不经心的样子,可她握着那打火机的手有点……紧张。
原云柯见她眉眼露出不耐,赶紧道:“是这样的,我闷在家有日子了,想带着蓁蓁出去走走,就去八宝园去转一转,不去别的地方。”
八宝圆是洛北有名的‘寻宝圣地’,其实就是一个类似北京潘家园的旧货市场。许多古董行都在这里里面扎根儿,其中不乏秦、黎、孙家的商铺林立其中,还有其他的商户不下百余家。还有一些倒腾‘土货’的小商贩,直接摆个地摊卖起来。
里面饭馆、茶馆、典当行都应有尽有,俨然一个特色小集市。
所以她带孩子去那里逛一逛,没有什么不妥的。
“这样啊……”秋素似乎想了想,“也行,正好我也想我家的饭庄看一看生意怎么样。”
秋家借黎家在八宝园的人脉资源在里面开了不少饭馆,生意还不错。
原云柯知道她的意思,高高兴兴地应下了,约好时间便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和平时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差了太多。秋素心中忐忑地紧,可不敢独自放她母女出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不让她出来更是事,谁知道她什么时候犯病。
她可知道黎柯瑶意图自杀过,腕子上还有那么长的疤,怪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