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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汽车后,彭述志突然感到全身空荡荡的,走出屋中的勇气、放松都不见了,感到的不是解脱,是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指责,怒斥,肚子里顿时翻江倒海,有一种直欲呕吐的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有一种灵魂被掏空的绝望。虽然押车的鬼子再三呵斥,彭述志还是拉开了窗帘,那种被压抑的,从心底里发出的呼唤突然间变得无比的强烈,有一种融化在宇宙空间的感觉。
外面的世界是空旷的,窗外皑皑的白雪,道路两边冰冻的树木,本来是他最渴望看见的,可是当他的视野和它们发生了碰撞,想像中的抚慰并没有降临,拥塞的心灵并没有给他带来一点空明和心静哪怕是一点点的慰藉,到让他不住的回忆起儿时的嬉戏场景,那是充满甜蜜和浪漫的时光。在那披满白雪的山村里,他像王子一般的自由翱翔,小伙伴们羡慕的团聚在他的身边,听从他的指挥,他给他们讲故事。这些人中,只有他在上学,有条件接受山村以外的世界,理所当然的,他是他们的首领。
彭述志从小爱雪、恋雪,除了天生的艺术家气质,还有那傲气使然,他是在众人的环视中长大的,有理由获得更多的自尊。如今当他坐在车中,看见了田野里的雪,很多失去的东西又像他袭来,如果从现在开始,他要投进鬼子的怀抱,就此走下去,这些洁白和美好就不再属于他了,这片满目苍夷的土地也不再属于他,因为他背弃了他的祖国。这种耻辱,困惑刹那间如海潮一般的涌来,彭述志感到脑袋要裂开了,那种巨大的喧嚣似乎形成了洪流,漩涡,让他感到天旋地转。他的手紧紧地掐着两边的太阳穴,手上的每一根神经因为用力过度都格外凸出。陪同他前往的鬼子少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的瞅着他,但是并没有命令停车,他自然不会知道,彭述志是被内心的折磨撕裂得五内俱焚,已经恨不能从车上跳下去,对所有的人说:不我不当叛徒。
像彭述志这样的人去做背叛祖国事的确太难了,因为他从小就是众人眼中的娇子,是小伙伴的楷模,是在骄傲中长大的,骨子里沁润的,都是正人君子的品德,是要写进县志的。
汽车是不会理解彭述志内心中的煎熬,仍然在高低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像是白色大海里的一只破船,起起伏伏nAd1(这颠颠簸簸的路况,灵魂深处的愧疚,大千世界的警示让彭述志犹如身在炼狱里,实在受不了,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感觉整个人就要崩溃。“停车。”
正在行驶的汽车在他那凄厉的惨叫声中停了下来。
“你的,什么的干活”负责押送的鬼子少佐皱起了眉头,满脸奇怪的问,他实在搞不懂彭述志要干什么。
“我要撒尿,小便。”彭述志大声的说,态度极不友好,似乎是鬼子惹了他,说完,也不管对方同意不同意,推开身边的鬼子就往车下跳,负责押送的鬼子知道他的特殊身份,没有阻止他,只是跟着他走下车去。似乎是对白雪皑皑世界的留恋,对他就要从人变成鬼的留恋,彭述志下车后,眼睛痴痴的看着远处白茫茫的旷野和树林,脚下并没有走动,伏下身子捧起了积雪,贪婪的审视着,在鬼子疑惑目光的注视下,进行着内心的自我反省。此时的他,对自身人格的眷恋,对组织的眷恋是深厚的,也就是到了这会他才知道,一个人要背叛自己曾经深深热爱的国家有多么难。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枪响,一个鬼子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几声枪响,押送他的鬼子一个个的倒了下去。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像是在他的脑袋上击了一拳,让他猛然间惊醒了,他看见有人向他跑来,那是他非常熟悉的身影,是肖鹏。他正要像对方跑去,突然看见那个倒地的鬼子少佐掏出枪来,艰难的像肖鹏瞄准,他本能的冲上前,一脚踢去,枪声响了,但是子弹飞向半空中,枪也跟着飞了起来。这时的彭述志身手快捷,把飞起的枪接在了手里,狠狠地像鬼子少佐开了两枪。
一切都像是事先设计好的,其实完全是巧合。彭述志并不知道肖鹏会在这里埋伏,肖鹏也不会想到彭述志的车会在这里停下,这给肖鹏的劫持行动提供了极大方便。刚才彭述志的表现肖鹏看在了眼里,在詫异的同时,很快就明白,彭述志省悟了。“彭部长,上车,鬼子马上就到。”
肖鹏跑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但是没有说客气话,因为他没有时间nAd2(刚才的枪声,说不定已经惊动了鬼子,这条路是单行线,如果鬼子追来,他们很难逃出去。汽车压着嘎嘎作响的积雪向前飞驰,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彭部长,你好像知道我们要来,事先把鬼子骗下了车。”吴兵首先打破了车里的沉静,无所顾忌的说,他受不了车内那压抑的气氛。
“神机妙算的是你的队长,我哪有这个本事。”彭述志正愁着如何打破车里的沉闷,见吴兵说话,立刻接了过来,十分巧妙的把话题引到了肖鹏身上,他不希望肖鹏沉默,从看见肖鹏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在矛盾中煎熬。在运河支队里,他亏欠最多的,就是肖鹏了,偏偏又是肖鹏来救他,这让他的内疚像火一样的在炙烤。有好几次他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因为没有勇气说出而咽了回去,可是他又十分清楚,肖鹏这双眼睛是透视的,他的事想瞒住他是不可能的,况且他真的不想瞒他,谁也不想瞒。“肖队,为什么会是你们来救我”
“你认为该是特委敌工处”肖鹏笑着回答,脸上没有讥诮等不良神色,内心中同样十分复杂,彭述志刚才的表现,让他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了,不是彭述志及时救险,他很可能会中了鬼子的子弹。那会儿彭述志有机会逃跑,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还帮他收拾了鬼子,这是不是说,彭述志已经懊悔了,正在用行动洗涮自己。再说就算他的确动摇了,也没有变成事实,应该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最好不要戳破这件事,这种事一旦被特委知道,他的前途等于完了。肖鹏一直在想着怎么处理这件事,所以才没有说话,因为他自己也处在矛盾中。不揭破彭述志的动摇是欺骗组织,说了,又毁了一个人的一生,那同样是极大的罪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肖鹏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彭述志刚才的表现已经说明,他早就后悔了,也许他的动摇只是瞬间鬼迷了心窍,人哪有不犯错误的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肖鹏一向是人文的,这个弱点他自己也知道,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改不了,或许这是性格使然。“彭部长,你是在西河出的事,我们理所当然的应该营救。”
“以德报怨。”这就是肖鹏,彭述志在心里说,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了过来,让他有说不出的难受。他觉得,当他站在肖鹏面前,显得特别的藐小,肖鹏越是无私无畏,越是心胸坦荡,他越是感到惭愧,因此,当那个鬼子偷偷的向肖鹏开枪,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帮了肖鹏nAd3(在他心里,肖鹏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而他顶多算个萤火虫。“肖队,我不值得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尤其是你。”彭述志冷冷的说。在表面上,他不想让自己太卑微。
肖鹏微微一笑,似乎看出了彭述志的色厉内荏,但是他不想解释什么,反而抽出一支烟递给了彭述志,很快,小小的斗室里,被烟味充满了。
“队长,走哪条路”吴兵说。原来,前面出现了岔路。
“走左面那一条。”肖鹏说,冀州东西南有三个出口,肖鹏准备走南面的出口。他觉得,鬼子的反应不会那么迟钝,一旦他们发现了,南面是密集的居民区,也许躲藏容易些。
吴兵按照肖鹏的指令,猛地打了下车轮,地面卷起了一堆雪花,汽车就向左面的公路驶去,可是没走多远,吴兵就发现前面有军队,在阳光的映照下,枪刺闪烁着寒光。“队长,好像有人挡路。”
“冲过去。”肖鹏把枪提在了手里,保险机张开了。
吴兵说的不错,前面果然是奉命堵截的鬼子和伪军,他们手中的枪在摇晃着,太阳旗也在不停的挥动。吴兵却把车速提到最高档位,汽车就像喝多酒的醉汉,摇晃着,蹦跳着,疯了似的向前开去。鬼子的枪响了,不过子弹没有对着前面的挡风玻璃,而是瞄准了下半身,很显然,鬼子害怕伤害车里的人。肖鹏明白,鬼子以为彭述志是被劫持的,不想要他的命,这对他来讲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肖鹏的手伸出了车外,几乎是弹无虚发的,击倒了拦在路中间的鬼子,汽车毫无阻拦的,冲出了阻挡的人群,带着一团团雪花,冲向了远处。但是肖鹏明白,鬼子的车队一会儿就会追过来,在这铺满积雪的城市里,要想逃脱鬼子的追捕除非出现奇迹,看来,只有丢车保帅了。鬼子的目标是彭述志,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至少不能让他再次落到鬼子手里。
“吴兵,放慢车速,你和彭部长下车,我把鬼子引走。”肖鹏大声的对吴兵说。
“不,你们下。”吴兵立刻反对说,他就是死一万次,也不会让肖鹏死在他的前面,所以口气异常的决绝。
“你们不用争了,鬼子的目标是我,如果抓不到我,鬼子就是把冀州城翻过来,也会在所不惜。”彭述志没等肖鹏开口就抢过话去,脸上同样带着决绝的表情。见肖鹏要说话,他摆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了,其实,我就是活着回去,也没有脸见人了,就在你们救我那会,如果晚来一步,我也许就成为鬼子的坐上宾了。”
“彭部长,可是事实是,你并没有这样做。”肖鹏万万没有想到,彭述志会自己把要叛变的事情说出来,这可是弥天大罪啊因此有些急了。既然彭述志的变节没有造成事实,肖鹏是不准备说出去的,他太明白政治上的清白,对于gongchandang队伍里的人来讲意味着什么,它有时候比生命更重要,何况像彭述志这样的高级干部。一个人难免犯错,在敌人的威逼利诱下妥协,甚至动摇,但是只要改过自新,没有造成恶劣的后果,就应该给他出路,肖鹏就是这么想的。何况彭述志在危机关头已经做出了选择,刚才不是他及时出手,鬼子少佐的枪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如果彭述志真的想投降敌人,那会儿他也有机会逃跑,他没有,这说明他的心还姓共。
“那只是结果不一样,但是性质没有什么不同,在关键时候,我没有经受住考验,以我这样的老gongchandang员,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彭述志讲这番话时,口气是沉重的,神色是凄伧的,似乎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去身上的污垢。
肖鹏对这种表情太熟悉了,自然感到后脑勺发冷。一个人如果报定了必死的决心,那是十匹马也拉不转的,但是一个已经知错的人,就这么去死,是不是太冤了。要知道,在我们的队伍里,某些的领导者即使做错了,也没有勇气去认错,好多人会用后一个错误去掩盖前一个错误,更不用说用鲜血去洗涮耻辱了,彭述志和他们比起来,更有理由活在世界上,而且肖鹏相信,有了这次人生转折关头的洗礼,彭述志会成为一个好干部。一个敢于正视自己错误的人,本身就说明具有极高的修养,极高洁的品质。“彭部长,你错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出错,那就是死人。在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你勇敢的站了起来,回到了革命队伍中,这足以说明,你还是gongchandang队伍里,最优秀的干部。”
彭述志听见肖鹏这样说,眼睛里的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是悔恨,是惭愧还是感动他自己也说不清。当初,他为了成就自己的政绩,和肖鹏进行过多次的争吵,还给他下过蛆,不止一次的打过小报告,使肖鹏的工作无法进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肖鹏就是在受尽委屈的情况下工作。可是这个人心胸如海,在根据地遇到灾难的时候,照样的站出来,不计前嫌的,把灾难降低到最低限度,把委屈装在肚子里。按理说,肖鹏即使不和自己计较,也应该敬而远之,但他不是,似乎得了健忘症,还是把自己当成上级领导,要尽全力的来保全自己的生命,甚至在关键的时候,用他的生命来换,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彭述志扪心自问,换了他能否做到回答是否定的。那么当你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权利让他为你去冒险,甚至付出生命“肖队长,有你的认同、理解,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这一生我是欠你的了,但是我不能欠你太多。不用说了,我绝不会拿你的生命来换我的生存,绝不”
肖鹏愕然了,他知道,面对这样一个横下心来用死去洗刷耻辱的人,什么言词都是苍白的。彭述志不同意,他也不可能单独逃生,那最后的结果就是几个人一同牺牲,而这是肖鹏不愿意看到的。
“队长,敌人追上来了,是摩托车队。”吴兵的喊叫打断了肖鹏的沉思,肖鹏通过反光镜,看见了飞驰而来的摩托车队。“下便道。”肖鹏说。
“是”吴兵答应了一声,汽车离开了公路,驶向了旁边的土路,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积雪很深,路况又不熟,汽车很很容易抛锚,这是一招险棋,但是肖鹏没有办法。如果在光滑的公路上,吉普车一定跑不过摩托车,他只有冒险了。小路上的积雪很深,摩托车面对积雪没有开路的本事,只能沿着他们开出的车辙行进,这样,大部分摩托车就会掉队。敌人越少,对他们的威胁就越少,肖鹏只有赌这最后一招棋了。但是他心里明白:不能这么跑下去了,即使能甩掉眼前的敌人,也不可能甩掉所有的敌人,最好的办法,还是用局部的牺牲,换取整体利益的胜利,这一次机会到了,不管彭述志同意不同意,一定让他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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