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0)第二章(20)
陈成去废矿探望边亚鍕时,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那是山里很少见到的一个大晴天。无风,阳光明晃晃的,照得山上山下一片银白色。
陈成用枯枝和炭块燃起了一堆火。火上架起一个深底铝锅。水开了以后,他把边亚鍕企图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那把匕首放进锅里煮。
今天,他要为边亚鍕的伤口拆线。
边亚鍕裸着上身坐在绞车房外边的一块青石上。半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坐在这块青石上。望头顶上那窄窄的铅灰色的天空,望山脚下那一眼深不可测的古矿洞,认真地思索着自己苍白的人生。
他,面色青白、瘦弱,但是却显得沉稳、成熟。生与死的历练终于使他成熟了。
“亚鍕,我这次上山,带来了五千元钱。”
边亚鍕端坐不动,没有说话。
亚鍕,我反复想过了,从目前的情况看,你必须立即出走。“
陈成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给边亚鍕拆线。他想用匕首挑断伤口上的缝线,但是竟无法下手。伤口四周新长出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肉芽已经把缝线深深地埋住了。他必须先剜去这些赘肉。
第一刀下去,血水立刻就涌了出来。
边亚鍕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陈成,你具备一个优秀外科大夫的素质,真敢下刀子。”
“不敢下刀子,会贻误人的性命。出走,就是动手术,割舍去旧的,才会有新的东西生成。”
“去哪儿?”
“港澳。”
边亚鍕的身子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过,他的脸上仍很平静,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是眉头微微皱着,看得出,他的伤口很疼。
陈成用匕首挑断浸泡在血水中的缝线,再用一把尖嘴钳子夹住线头,猛的一拽,第一根缝线完整地拆了下来。
伤口两侧留下了一个对穿的洞眼,血水沿着洞服流淌下来。在边亚鍕肩头,将会有二十一个这样的洞眼。
“亚鍕,过去我们在对命运进行估量时,发现三面是壁,眼前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的是死亡。所谓选择,只是死亡的时间和方式,这不是选择,不是奋争,甚至连挣扎都算不上,只是临死前的一次翻身,无非是想躺得更舒服一点儿罢了。
人死了,摆出再好看的姿势又有什么用?“
陈成说着,又从开水锅里捞出匕首,毫不手软地切下了第二刀。边亚鍕的半个身子都被血水染红了。他接着说:“活下去,必须从无路处找寻出路。其实,只要我们敢于左顾右盼,破壁而出,想办法跑出我们身处的这个环境,或许会在山穷水尽时发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里,存在着更多的机会,可以更自由地选择。”
边亚鍕低声口申口今了一下,豆大的黄色汗珠沿着脊沟滚落下来。
“疼?”
“不疼,只是害怕。”
“怕?”陈成不解地问,“怕什么?”
他用刀刃刮去伤口处的浮血和残肉,开始拆第二针。
“怕失去祖国。”边亚鍕的声音苍凉、嘶哑,“陈成,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知道一定要热爱祖国。长大以后,我把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恨,恨社会、恨命运、恨一切,惟有对这个国家,我恨不起来。我没有母亲,如果再失去惟一能依存的祖国,我无法想像我还怎么生活。
他眯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苍茫雄浑的群山。那些大山傲慢、刻板、严酷,但却是坚实地挺立着。他说:“无论是它抛弃我,或是我舍弃它,都使我感到失落和痛苦。”
“亚鍕,流氓是没有祖国的。”陈成幽幽地说,“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第二天,那个神秘的护矿人把边亚鍕和陈成领进了凶险莫测的古矿洞。
沿着阴冷潮湿的主巷道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拐进一条低矮残败的支巷。支巷中坑柱林立,但都已朽败不堪了,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断成两截。巷顶的落石堵塞着通道,有的地段他们只能用手镐刨开一个洞孔,匍匐着爬过去。
支巷的尽头是一个相当宽阔的穹隆状洞穴,洞穴的一壁,是一堵用木板和黄泥封闭的矮墙。岁月的磨蚀,矮墙已颓塌不全了,但是在电石矿灯的照耀下,黄泥的颜色仍然十分醒目。
泥墙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行笔力遒劲的墨字:“这里面是金代的采煤工作面,因为已被掏空,所以称为采空区,矿工们则习惯于称采空区为古塘。”护矿人用手镐在矮墙上刨出一道豁口,率先进入古塘。
边亚鍕和陈成面面相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提心吊胆古塘,宽阔、深邃、神秘,无声无光,却动人心魄,引人感慨万千。这是在地表一千米以下的深处,几百年前的先民们留下的劳动印记。人与自然,残酷的现实与平静的历史,时间的悠远与生命的短暂,都紧紧地浓缩在这个神秘的殿堂中,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