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昏,很冷。
这样的冷天如果一动不动,只需要喝杯水的时间就能让人手脚僵硬起来。
枯萎的草丛沟里、冰冷的大石后、挂满霜花的树木旁,此时却有人趴伏着,隐匿着。
不知道他们究竟在那里有多久,只是他们的身上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白雾一样的霜花。
……有风吹过草丛,很轻的“莎莎”声混在风声里,不留神根本听不见。
在两株相临的树后,隐身紧靠着树干的两个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其中一人摇了摇头。
“莎莎”声整齐而紧密,树后的两人都紧紧皱起了眉头——只有他们听得出这声音透露出来的意思。
忽而风止,莎莎声也迅速停下,好像这声音原本就是风吹草动发出的声响。
树后的人眉头越皱越紧,几乎要拧成个山字形。尽管夜色昏暗,旁边那树后的人还是发现了他的神情变化,心中诧异之余,也不由得微微担心起来。
他往那声音来处望去,有黑色人影,数目约在五十人上下。
五十人不算多,但他却知道这个人数正是军队里一支“队”的数目。
彼时朝廷任命的统帅实行编制是,委派若干将军分领几个作战集群,集群下则将各地征发的士兵按其地域集中编制,号为“部”,由校尉指挥。
而部下又分为若干个“曲”,大约一千人,由军侯指挥。曲以下按平时基本编制,整编为伍,有伍长,什有什长,队则有队率,人数五十到一百人左右。屯的数目为五百人,领头的叫屯长。
无论是曲还是队,这里面都会有一些人被各级将领拿来当做勤务兵,干些跑腿警卫的活。
还有就是喂马炊事等又分掉一些,所以其实真正会上战场能上战场的也就在五十人左右,但这几十个人却正是最精锐凶猛的部分。
眼前这支人数恰是一队中最精锐的数量!
观其人数,视其行止,无一不显示出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这五十人是队中的精锐部分。
婉容郡主好大的手笔啊,竟然将端王藏匿的精锐都能召唤过来。
可是婉容郡主却不这样想。
此刻她站在这群人跟前,一双秀眉拧的差点倒竖起来。
“这怎么就来你们这几个?其他人呢?”她可是很明白地说了要至少三百人过来见她的,而且必须是校尉以上的将领。
可眼前这些人她就只看见队率的标识,别说将军了,连校尉都没看见!
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她这个郡主吗?还是,他们的眼里只有那个不知道是谁生养的,不知躲在哪里长什么样的“弟弟”?
“郡主,军中有规定,万望郡主谅解。”领头的队率拱手道,态度不卑不亢。
婉容郡主心中冷笑了下。
请她谅解?就算不谅解她又能怎样?如今她不过是个失去了庇佑的落魄郡主罢了,而且还不能算是他们的正经主子——该死的男尊女卑,凭什么同样是端王的孩子,她就只能做牺牲自己的名声脸皮,装疯卖傻去勾引男人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能指挥这些男人为自己去厮杀拼命?真是可恨!
捏了捏拳头,婉容郡主挤出温婉动人的笑容,柔声道:“原来如此,是婉容不懂,冒犯了。”
她的态度让对方大起好感——骄傲惯了的郡主不懂军队制度,所以说了一些刁蛮的命令,但知道后就立即改正并认错了,这就很好了。
队率的脸色轻松了许多,那些跟着来的人神色也都由僵冷转变成舒缓。
这样的冷天,不说原因,随便发个命令就叫他们匆匆赶来,他们也很不满。最关键的是,命令他们来的人并不是他们要听从的主子,而是个女人!
叫他们一帮子大男人听一个女人的号令,怎么想怎么别扭,所以他们心里憋着气脸上挂着霜。
好在,这个女人不是张狂的,让他们松了口气。
“郡主召唤我们可是王爷有所指示?”队率问。
“是的。”婉容郡主点头。“我父王要你们查清三件事。一,清辉山庄下面的金库倒底是谁动的手脚?二,那些训练的人都去哪里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三,令你们一个月内挖出一条密道。”
“是通往大牢的吗?”队率问。
“是。父王不能就这样被关在里面,还没过招就这么着,太冤屈了。”
队率眼睛一亮:“王爷这是要决定举旗了?”早就该如此了,他们也该正经地见见天日了,老是这么猫着,士气都快消磨光了。
婉容郡主点头。她也觉得父王放着这些人不用,简直是白养闲人不干活,太浪费。
这大魏江山又不只是庆云皇帝一个人姓慕容,他们端王府也姓慕容,凭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夺回来?
“郡主放心,密道保证会在一个月内挖好,只等救出老王爷来我们就举事。只是山庄底下的金库和那些失踪的训练兵,这个恐怕有难度。”队率迟疑道。
——“我们怀疑是战威侯的手脚,但费尽心力也没有找到金库和那些人的去向。连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好像是飞天遁地了一般。”他摊着手很无奈地说。
“父王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令我混进侯府去打探。可是我无论怎样闹腾,借故在府里四下转悠都没有发现。我在想,是不是这件事的方向压根就错了?”婉容郡主皱眉,说出自己的结论。
队率问她,是不是怀疑是庆云皇帝的手脚?
婉容郡主点头:“他毕竟是皇上,手底下怎么可能没有人?况且清辉山庄与宫苑本就临近,他若要令人动手脚比谁都方便。”
婉容郡主这话很有道理,队率也觉得不能光把眼睛盯在战威侯身上,而忽略了庆云皇帝这个真正的对手。
商议妥当后,队率告辞。婉容郡主叮嘱他一定要把密道快速地挖好:“那侯府我真的是一天都不想呆了!”
队率刚要开口说请郡主暂且耐着心点,就听一人笑道:“真的吗?太好了,本侯也是一天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拓跋珪!”“战威侯!”婉容郡主和队率齐声惊呼!
“正是本侯!”一声长笑,拓跋珪从树影后面长身而起,对着他们缓步行来。
“保护郡主,警戒!”队率反应迅速,“呛”地一声,拔刀出鞘。
五十人的队伍迅速将婉容郡主围在中心,人人手中握着雪亮的钢刀,寒光闪烁逼的人眼疼。
拓跋珪边缓步而行边笑:“现在警戒还来得及吗?”他拍拍手,队率等人惊恐地发现,四周的草丛里,树丛中,岩石后,无声无息地冒出一圈人影,将他们团团包围了。
但这并不是让队率心惊的,他自信自己带来的这队人即使面对多于自己两倍的人数也能狠拼一场。但是,面对密集的弓箭,他无能为力。
围着他们的人并不靠近他们,显然是不打算跟他们硬拼。他们手中整齐划一地扬起弓箭,锋利的箭镞正对准了自己这五十人的心窝。
“自从郡主你拿那些秘密来谈条件时,本侯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找上我,非要进我战威侯府,而且还那么闹腾。现在我终于是明白了,原来你是在找东西啊!”看着婉容郡主苍白的脸,拓跋珪说。
“你早就怀疑我?”婉容郡主瞪着拓跋珪。
“郡主忘了一件事,本侯是个非常记仇的人。”
“你还记着鱼氏失掉的那个孩子?”
拓跋珪脸色一寒:“那是本侯的第一个孩子,是本侯夫妻俩期盼了许久的孩子,难道本侯不该记着吗?”
“那就是说,你跟她的吵架不合等等都是做戏?”不知道是不是天太冷,婉容郡主身体颤抖了下。
拓跋珪轻哼一声:“郡主何尝不是在演戏?咱们不过是彼此而已。”
“果然是做戏!呵呵……你们可真舍得下血本。”婉容郡主低呵。
“郡主何尝不是呢?”
……
仰望着夜空,拓跋珪总算是舒了口气——虽然端王的那个神秘孩子还是没有找到,但是总算是解决了最严重的两件事:端王用来造反的财力和人力!
没有了这重要的两样,哪怕是端王自己也别想成功了。
将婉容郡主重新送回王府圈禁后,府里的空气顿时一片清新,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娘子,皇上交代的事算是办完了,可是我也要赶去边境了。我,还是不能陪你过这个年……”燕飞小筑里,拓跋珪脸色严肃,不忍地对鱼鳞舞说。
鱼鳞舞脸色白了白,随即微笑:“好的,我知道了,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她攥着手里温热的酒杯,强笑道:“上次已经送过一回出征了,这次可没有那么盛大的送行场面,你不会觉得孤单吧?”
她支着下巴,目光向别处飘来荡去,就是不看拓跋珪,嘴里喃喃道:“端王这个麻烦解决了,京城里也安静了,不会再有危险了。你放心吧,我在家里好吃好喝的待着,哪都不去,等你回来就会看见一个大胖子霸占着你的府邸。我可告诉你啊,不许嫌弃我!”
拓跋珪黯然。
他何尝不知道妻子不看他,是因为那双眼中正蓄满了不舍的泪水,生怕被他看出来,更怕面对他忍不住落下来——她不想他担心。
抓过妻子的手,拓跋珪紧握在手中贴向自己脸颊:“你放心,我也会好好吃饭努力休息,把自己晒得黑一点,像你说的黑泥鳅一样浑身闪光,保证你再见到我大吃一惊……你也不许嫌弃,知道吗?”
鱼鳞舞笑了起来,笑的泪水滚滚而下。
“祝你一路平安,一切顺利,早日归来!”端起酒杯,鱼鳞舞跟拓跋珪的酒杯“当”地一碰。
“一定!”
两杯酒顺着喉咙滑下腹中,燃起的是滔天火焰,和依依惜别的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