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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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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杨阁老家向区区一个无名考生发出邀约,而无名考生王右渠,却拒绝了邀约。

他说无功不受禄,他也并非杨阁老门生,自然没有理由住杨家。

杨家去的人,笑着解释说:“乃是汝父的缘故,我们家老爷才请郎君过去住。”

提起父亲,王右渠脸色越发凛然,他道:“多谢抬爱,我在旬礼胡同住着挺好。”说完,他就把门关了。

杨家管事都茫然地笑了。

堂堂阁老府邸,多少人想高攀都高攀不上,这小小考生,居然不肯去。

元若枝得到消息的时候,也懵了。

她没想到王右渠骨头硬成这样。

元若枝吩咐玉璧:“去开库房的门,我去库房里找一本书。”

库房里全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其实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多的只是孤本古籍罢了。

这些全是她外祖父留给母亲,母亲留给她的。

孤本古籍对一般人来说没有用,但对读书人来说,再珍贵不过。

元若枝从郞氏留下的书籍中,找到了一本王文生给《尚书》做的注疏。

科举考试考四书义、五经义,其中经科只需择选一经作为本经参加考试。

历来考生之中,择取《诗经》、《春秋》者最多,相对而言择《易经》的人比较少,而择选《尚书》的人更少。

择《易经》者少,是因为《易经》很难。

择《尚书》者少,是因为《尚书》可以参考的资料很少,古往今来,为《尚书》注疏者,并且被朝廷认可者,屈指可数,考生能学习的内容与深度着实有限,取中难度远远大于其余四经。

而王右渠正是另辟蹊径,本经正是择取了《尚书》。

元若枝从库房里找到了王文生的注疏之后,稍做打理,便带在了身上。

她以去书斋为借口,叫人套马出门,先去了清疏斋,与邓掌柜一起换了临时雇的一辆车,去了旬礼胡同。

元若枝在路上就同邓掌柜商议好了说辞。

邓掌柜不是个圆滑的人,但是依葫芦画瓢他还是会的,他背熟了元若枝教的话,便捧着王文生的注疏翻看,边看边不停赞叹:“这本注疏我科考的时候,便听说过,不过我本经不是《尚书》,并未真正见过。这么多年以来,我还以为这本书只是传说,想不到真的有。”

元若枝微微笑道:“王文生为《尚书》注疏的时候,已经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如果不是王家出事,他这本书应该会一直传下去,并且作为官府认定的《尚书》注疏。我外祖父爱收藏书,这本注疏算得上《尚书》注疏中不可或缺的一本,他也收藏了一本。”

邓掌柜艳羡道:“这注疏上面,还有老太爷的批注……”

想当年,要是他年轻科考时候,也有这么一本好书,还有帝师为他批注,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不过他已经年迈,过惯了与工具打交道的日子,再让他去参加科考,他可没那个经历和耐心了。

说话间,马车就到了旬礼胡同。

邓掌柜小心翼翼藏起书,下了马车往胡同里走。

这一次王右渠门庭冷落了许多,邓掌柜去的十分容易。

但王右渠见到他的时候,正准备客气地打发他,邓掌柜连忙蹿进院子里,说:“秀才别急,容老朽把话说完不迟。”

王右渠向来谦和,但近日实在被打扰得影响了学习,再谦和的性子也有两分不耐,他冷着脸说道:“我说过,不卖文章。想来老人家您现在应该也看不中我的文章了,还来做什么?”

邓掌柜笑着说:“秀才可是以为,我上次来找您买文章,是因为想同您拉近关系,然后让您做上门女婿?”

王右渠抿了抿唇角。

当时他没有这么想,但是挚友连世新这般提醒了他,他才想到外面的那些人,为了给他保媒无所不用其极,哪里是看中他的文章,分明是看中他的人。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暂时并没有成亲的打算。

邓掌柜继续笑道:“老朽的确是想买郎君的文章。如郎君所说,现在也没有媒婆过来烦扰您了,我若是为保媒来的,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

王右渠微皱眉头,问道:“您果真是想买我的文章?”

邓掌柜点了点头,笑着说:“我比小秀才早三十年中秀才,如今在内城替东家看顾一间铺子,既补字画,也卖些杂书。的确是看中了秀才的文章。”

科举场上很讲究资历尊卑。

邓掌柜既是三十年前的秀才,王右渠少不得作揖尊称一声“前辈”。

邓掌柜连忙托起他说:“不敢不敢,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不值一提。”

他本就是个憨实本分人,王右渠心里便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邓掌柜趁着时候,将那本注疏拿出来,道:“小秀先看过了这个,再说愿不愿意卖。”

王右渠一看到封皮上的名字,不由得露出一丝惊愕。

他双手捧过注疏,小心地翻开浏览了几页,喉咙都变得紧涩了,仿佛不忍心吞下人间绝味一般。

王右渠合上书,尊敬地同邓掌柜道:“您里面请。”

邓掌柜终于进了王右渠的屋子,喝上了一杯茶。

淡蓝色封面的书,平摊在桌面上,阳光从隔扇里漏进来,将旧的字迹照得越发有书卷味。

邓掌柜问道:“小秀才现在可愿意了?”

王右渠将自己旧时文章整理出来,挑了好的一部分,全部拿给邓掌柜,说:“当然是愿意换的。”

邓掌柜收了文章,说道:“不过……这本已是古籍,只能借给小秀才,等小秀才用完了,或者你誊抄一份了,还要再还给我的。”

王右渠知道这本书的分量,他道:“自然要还的。”

邓掌柜收了文章后,在王右渠屋子里环视了一周。

这间小院不大,总共三间房,王右渠自己住一间最小的,另外两间是主家与连世新在住。

王右渠的屋子一眼就可以看完,他是个极爱整洁的人,东西虽少,可都摆得整整齐齐,如同他洗得发白的斓衫一样,家里的东西旧得干干净净,仿佛刚刚从水里拧起来,在太阳底下晒干过似的,看着就很舒服。

王右渠见邓掌柜打量他的居所,如同打量他整个人的家世深浅与财资厚薄一样,他见怪不怪地去将注疏收好,脸色淡得不能再淡。

邓掌柜从袖口里掏出银子,放在王右渠简陋的桌上。

王右渠惊讶道:“您这是做什么?”

邓掌柜说:“买小秀才的文章,肯定要付钱了。”

王右渠没打算收,注疏的分量可比他的文章有价值得多了。

他想推拒,邓掌柜说:“秀才放心,生意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书是借你的,你的文章我买来却是要用的,理应付你钱。否则那不是偷吗?偷来的东西,我可不敢要的。”

王右渠拿钱的手顿住了,像是被说服了似的。

邓掌柜欣慰笑道:“这就对了。秀才拿了银子,去租好一些的屋子,您这里吵得很,读书得安静点的地方。”

王右渠将钱全部塞回了邓掌柜,说道:“文章算是我送给您的,您只要不冠上别人的姓名去使用就好。这钱我不能收,我这小屋也住得很好。”

邓掌柜犯了难,他今日来,可就是为了送钱的呀。

这是姑娘交给他的任务。

他正琢磨着要不丢了银子就走,又觉得他可能跑不过王右渠,下意识挠了挠头。

王右渠便问邓掌柜:“前辈,究竟是您想买我的文章,还是别的什么人?上次您来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能言善道。”

邓掌柜愣了一下。

元若枝交代过的,不要透露她的身份,毕竟她是姑娘家,不好与男子牵扯上关系。

王右渠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既然您想不好说辞,不如请他来同我谈。”

邓掌柜只好去胡同外问元若枝的意思。

元若枝正拿主意,王右渠早已跟了出来,他正挺拔地立在巷口。

元若枝打量过去。

王右渠站在干净的灰墙之下,红瓦盖着他的头顶,他身形清瘦,蓝色的斓衫松松挂住他清直的肩膀。

日光澹澹,他像群林之中出类拔萃的青松,显出泠冷寒韵。

王右渠长了一张面若冠玉的脸,下颌线十分隽秀,他神色始终淡然从容,没有丝毫情绪,却更叫人想化身奋不顾身的扑火飞蛾,在他孤冷清冽的面容上划出一丝,裹挟着挣扎与克制的靡靡欲色。

两个丫鬟也算是见过了好看的人,但此时看到王右渠又觉得还是很惊艳。

若说聂延璋是华丽郁美的仙境幽葩,王右渠则是清美出尘的瑶池仙树,冷峻的让人觉得不可亲近,唯能仰望。

元若枝放下车帘,心道,难怪旬礼胡同的媒婆都跟疯了一样扑过去。

这样的一张脸,可谓祸水。

两个丫鬟捂住狂跳的心,躲在帘子后面镇定下来。

元若枝同邓掌柜说:“王秀才既然来都来了,便请他过来说话吧。”

邓掌柜去请了王右渠过来。

王右渠走到马车边,很将礼节地做了个揖。

元若枝说:“我不便下车,只能同您隔车相谈,请秀才见谅。”

王右渠怔了一下,他没想到是个女子,声音还这般好听,如同黄鹂鸣唱,十分悦耳。

不过君子九思,非礼勿视,他仍旧同方才一样,垂着头问:“请问姑娘为什么一定要买我的文章?”

元若枝好听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掌柜没告诉秀才吗?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为《尚书》注疏的王文生乃真州人,他的孙子王舜安承袭家训,辞官后仍在真州教授《尚书》,听说您也是跟在王大儒身边学习的《尚书》,又是他最出众的学生。是也不是?”

王右渠道:“是。我正是王先生的……我正是跟着王先生读过一些书。”

他见元若枝对真州王家十分熟悉,竟还有王文生留下的注疏,便说:“我祖上与王家连过宗,王先生见我略有些天分,便在闲暇时间指点一二,算不上先生的学生。唯恐有污先生名声,姑娘切莫将我与先生牵扯一处。”

元若枝现在明白了,真州王家很重名声,大约不远与王右渠和他父亲扯上关系。

王舜安应是见王右渠能力非凡,出于一片惜才之心,才悄悄指点,却不肯承认是他的老师。

元若枝轻笑道:“我相信秀才能取中。别的王秀才就不要再问了,你只记住,无商不奸便是了,我只恐怕秀才日后嫌我今日出的价格太低。”

王右渠连忙道:“不会。一诺千金。”

元若枝道:“秀才这倒提醒我了,未免日后秀才后悔,该与秀才白纸黑字写下来才是。”

王右渠觉得这样很好,对方手里拿着契约,便可安心了。

元若枝又顺口道:“秋闱在即,秀才住的是多事之地,换个住处才好。”

王右渠说:“我与同窗同来京城,大家一起租的房,我不好中途转走,抛下他一人。”

元若枝想了想,还是说:“……若我再早几日来,恐怕是见不到秀才的。今日秀才门前冷清,邓掌柜才有机会去找你。秀才不过来了京城区区几日,便闹得风风雨雨,这般转变难道全无缘由?与秀才一同进京,又与你知根知底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吧?”

王右渠很快明白过来,他说:“姑娘多虑了。知我家中旧事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向来厌我,在真州时便是如此。一切与连兄无关。”

元若枝也不好再劝,她与王右渠现在也就一面之交,哪里比得上连世新与他同窗几年的深厚的情谊。

说多了,在王右渠这样清高的人眼里,指不定还有做小人的嫌疑。

元若枝只道:“秀才这般品格,他们不该厌您才是。”

王右渠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有粗布的车帘隔着,他当然看不见车内女子的相貌,只是她的话……让他觉得,车内女子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姑娘。

元若枝吩咐道:“邓掌柜,您快去与王秀才立契约,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邓掌柜闻言,立刻与王右渠去了。

元若枝听到他们离去的脚步声,素指稍挑起车帘,王右渠这个人相处起来文质彬彬,温润如玉,他的背影活像宫廷画中琼楼玉宇里走出来的内阁文臣。

如果中了状元,他日后真的会入主内阁吧。

邓掌柜带着契约回来,坐在马车外面,他笑呵呵说:“还是姑娘有法子,我硬塞银子给秀才,秀才都不要。姑娘一出马,他不仅要了,还生怕咱们不高兴答应呢。”

元若枝笑,她也没想到王右渠这般品节高尚。

可越是这样,她越发觉得可惜。

为什么牺牲的总是这样的人。

难道一定要足够好的人来衬托,才显得出连世新的成功吗?

她不愿看到这样。

皇宫。

建兴帝本在低头批阅奏折,忽然就问内官黄赐光:“……到日子了没有?”

黄赐光一听就知道建兴帝问的什么事,他说:“今天正到日子。”

建兴帝“嗯”了一声,问道:“太子近日如何?”

黄赐光说:“还在……还在平康大长公主府中禁足。”

建兴帝皱了皱眉,他眉心竖纹很重,皱眉的时候,越发有凶相,他冷哼道:“他跑得远,就以为躲得掉?让黄丸去公主府给他熬药,亲眼看到他喝下去。他诡计多端,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能给他。”

黄赐光道:“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黄赐光找到太医院里的一位小小药官黄丸,吩咐他去平康大长公主府,给聂延璋熬制治他疯病的药。

黄丸一直是聂延璋的药官,这事儿他再擅长不过,便出宫坐马车去了。

皇帝派来的人,平康大长公主府也没有人拦着。

黄丸便带着药,借公主府的院子亲手熬制。

平康大长公主怕出事,若聂延璋在她府里忤逆皇帝,她怎么能够忍心亲眼瞧着聂延璋被皇帝的人带走,便一同跟着去了。

苏嬷嬷与陈福在厨房里,一个个不错眼地盯着黄丸熬药。

一个时辰后,药就送到了聂延璋跟前。

陈福悄悄对聂延璋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他全程亲眼盯着,没瞧见半点黄丸可以动手的地方,连同黄丸的指甲缝,他都检查得仔仔细细。

苏嬷嬷则对平康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她亲眼瞧着,黄丸就是来熬药的,没干别的,药也是很常见的药,至于能不能治疯病,那就不知道了。

黄丸把药端到聂延璋跟前,也不说话,只待太子殿下喝完了,他便可以回宫复命。

聂延璋待药放到温凉,便端起药碗,一口饮尽。

浓稠的药汁,从他薄红的嘴唇滑落,似一滴中过毒的血滴,阴鸷靡丽。

黄丸垂着头,收起药碗,与残余的药包,行了个大礼,就准备回宫了。

他是哑巴,不会说话,所以全程都静悄悄的。

元若枝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她提着食盒,觉得这一幕很诡异。

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聂延璋喝药,哑巴药官送完药,默然离开,像个提线木偶。

药官走时,她瞧了那药官一眼,是个哑巴也就算了,脸色蜡黄得厉害,像敷过一层黄膜,简直有碍观瞻。

宫中用人,不管宫女还是太监,都要验身,长相要端正不说,还得四肢健全。

元若枝不知道,哑巴药官,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子身边。

平康大长公主见元若枝来了,连忙开口打破平静:“枝姑娘来了?”她的欢喜是从心眼里透出来的,音调也很轻快,人都仿佛年轻了几岁。

元若枝笑道:“大长公主万福金安,丫鬟说您在书房,便将臣女带了过来。”

丫鬟也不知道太子也在这儿,只知道平康大长公主吩咐过,枝姑娘来了,随时都放行,她就把人带过来了。

平康大长公主似泥菩萨见了救星,忙不迭拉着元若枝的手,说:“来的正好,来的正好。”她瞧见元若枝手里的食盒,便问:“还带了吃得来?可是你新手做的?你可真是有心了。”

元若枝眼神有些闪烁,不知道怎么说。

原是答应了做给太子的,当是还他的人情,但当着平康大长公主的面,她竟不好意思开口了。

平康大长公主笑色越深,很“体贴”地把元若枝往屋子里牵,还说:“我早吃过了,不大想吃了,太子一早上未曾吃过什么,刚又吃过药,想是胃里十分难受,你带来的东西就给太子吃吧!”

元若枝硬被平康大长公主推到了聂延璋跟前,平康大长公主又觉得自己碍事,悄悄走了,只留了人在书房里待命。

反正她知道,聂延璋待元若枝与旁人不同。

且元若枝若是自己不情愿,早向她求助来了,大约也不会送东西来公主府。

陈福越发懂事,他打发了离得近的下人,自己个守在门口。

元若枝只好把食盒放在聂延璋面前的桌子上,说:“殿下……”

聂延璋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他徐徐抬头,薄唇上还沾着未干的药汁,晶莹剔透,却泛着苦涩之味。

元若枝将食盒打开。

聂延璋伸手按住元若枝揭食盒的手,勾着唇角带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道:“还记得孤怎么说的么,孤要你做世间最好吃的东西。”

他的掌心冷得刺骨。

元若枝手背陡然发凉,她目光轻轻落在他的眼眸上,却从里面窥探出深深的阴翳。

聂延璋打开了食盒,阴沉沉的声音像水一样流淌出来:“让孤看看,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是做给孤的好吃,还是做给薛江意的好吃。”

元若枝:“……?”

她什么时候给薛江意做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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