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杀我吗?”沈善若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他还在期待什么吗?从决定利用方笑语开始,他不是就一直坚定的走着这条路吗?
到了后来,他甚至曾有过要除掉方笑语的想法,因为越是与她接触,就对她越忌惮,就总会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好事坏在她的手中。
如今,成王败寇已然分出,自己还期待对方能看在曾经友人一场的份上放过他吗?
就算方笑语放过了他,下毒、软禁、逼宫、把持朝堂,这桩桩件件都是灭九族的死罪,皇帝又能放过他吗?
想着,沈善若自己都自嘲的笑了。
“你怕死吗?”方笑语问道。不知为何,看到沈善若那近乎嘲弄的笑容,她也觉得有些心酸。
如果不是沈善若利用她,不是他做了要杀头的事,这一切的一切,起因难道不是这群肮脏的大人的错吗?
当时的沈善若还是个孩子,他没有任何能够反抗的能力。他必须被迫接受自己的身份,还要带着这些恨意慢慢长大。
除了将这些恨埋藏在心中,用血肉去滋养,他还能做到些什么?
包括梅春水也是一样。
谁都不愿意成为别人的棋子,还是那种随意可以丢弃的棋子。无论是沈善若还是梅春水,包括已经死去的叶书成,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这些肮脏的大人染黑的孩子。
甚至是周灵,是简安,也都是被简政殇夫妇所利用,而简政殇夫妇又何尝不是被他们的父母所利用?
一代一代,循环不止的因果,结出的罪恶果实,又该由谁来买单?
沈善若此刻平静了许多,他竟认真的思考了方笑语的问题,随即得出了某些答案,令他自己也有所思。
他原本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些红润,只是状态依旧不是很好。他眯着眼笑着说:“说是怕死,想想似乎也并没有那样的惧怕。只是……只是一想到自己要死了,又总会觉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甘心。”
沈善若此刻灿若星辰的眸子让方笑语觉得仿佛是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个时候。
“方笑语,如果可以,我宁愿一开始就是沈善若,是沈家医馆的少东家,与这个皇宫没有一点关系。不是二皇子,不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就只是一开始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平民,没有那些家国大事恩怨情仇需要我来为此操心。”
“如果我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认识你,可能我依旧会进宫,成为给贵人们瞧病的御医。被一个不小心认识的贵人提携,光宗耀祖,将医馆做强做大,不去理会那些纷扰斗争,安安静静的做个大夫,是不是会比现在快了许多?或许我没有机会再认得你,会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夫生存在这个世间。或许我穷其一生都不会离开京城,也或许刚刚成年便背上药箱行走四方施医问药。我曾不止一次想过这些不同的结局,每一种都比现在要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可因为不甘,却始终无法抛弃掉那些怨恨,苦心经营,走到今日这一步,也是我活该,是不是?”
沈善若很少流泪。即便他知道自己被皇帝和商经纬算计了,即便知道自己又掉入了方笑语挖好的坑中,他只是脸色苍白失了血色,却也没有流泪。
那是因为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眼泪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除了证明你的软弱之外,毫无用处。
在他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日,他就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资格。
曾经也曾觉得痛苦难耐,夜里抱着被子,将小小的身躯裹在其中痛哭不止。可哭过之后,除了眼睛酸涩肿胀之外,什么都没有解决。日子还要照常这样过,他的处境没有任何的改变。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日月轮转依旧不曾间断。那些痛苦、难过依旧还在。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很久没哭过了。可现在却很想哭。
想想真不甘心啊。一步步走到今天,对也好,错也好,终于还是迎来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结局。
他其实不想这样。他也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在叶书成死后,在周灵死后,他也曾有过片刻那样想到,如果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放弃之前所有的计划,重新做回那个平民沈善若,会不会更好一些。
利用他的都死了。所谓二皇子的身份,与其说他想要这个身份,不如说只是源于多年来的一种不甘。
在知道自己身份以前,他很喜欢自己的生活。虽然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学着上山采药,在别的孩子都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时候,他已经能够辨别几百种草药,学会了在山崖上头采摘药草,甚至已经可以独自诊断一些微笑的病症。
他是大夫,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将来他会是救死扶生的医者。虽累,虽苦,可他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事那样的伟大,便觉得甘之如饴。
可直到那一天,一切都破灭了。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自己是如何被人残忍的利用了,知道了那个利用他的人明知道他会有多痛苦却依旧的继续利用他。
那一日,他的世界崩塌了。
心中的恨疯狂的滋生,原本觉得快乐的事都成了痛苦。
他开始抱怨,开始愤恨,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拥有没有错位的美满家庭,而他却偏要被掉包偷换?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可以在亲生父母怀里撒娇要宠,自己却要面对不是自己亲生父母的人的管教?为什么别的孩子锦衣玉食,他却要冒着风霜雨雪,无阻的在山间,在山崖边承受着生命危险去采摘草药?为什么别的孩子都被捧在手心里疼,他却要被亲生母亲和养父母一起利用?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累赘,人生一瞬间没有了任何的价值。他甚至曾想过要自己了断自己,几岁的孩子拿着把刀横在脖子上,咬着牙克服着心中的恐惧,想要给自己一个解脱,最后却依旧不敢下手,只能丢了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哭着祭奠曾经的自己,原本那个善良的如同白纸的沈善若在那一刻残忍的被他杀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心抱持着不甘,一心发誓要复仇的鬼。
“不,你的仇恨有理有据,我并不觉得有什么过错。错在将你与叶书成调换的周贵妃,错在为了夺取天下而使用卑鄙手段的大周。在这一整件事情之中,你也是受害者,可能还是受伤害最深的那一个。你的复仇,你的抗争本身,并不是错误,你走到今日这一步,也并非活该。”
方笑语能够理解。因为若是设身处地的站在沈善若的角度上去想,她可能会比沈善若更加的不择手段,更加的阴狠毒辣。
沈善若笑了,不知为何,心中原本无法发泄的憋闷减轻了许多。
或许,没有什么比之来自敌人的赞美更加值得开心了。
“你只是很不幸的遇到了我,又利用了我。只是一步棋走错,满盘的好棋就都循着错误的反向下下去。”方笑语叹息。她觉得自己这一世重生以来,变的有些多愁善感了。明明用了几十世的时间练就的铁石心肠,似乎都在这一世破了功。
可是如果可以,她其实真的很想沈善若能够是朋友。
她的身边,真的已经太久太久都没有朋友了。所以她才感到渴望,哪怕是上一世亲手放火烧死她的梅春水她都曾抱有过幻想。
“看在曾朋友一场的份上,沈善若,我帮你复仇。我会帮你杀掉大周的皇帝还有云王,帮你除掉利用你的养父母,帮你让周灵死无葬身之地。这是我作为朋友,唯一能帮你做的事。”方笑语眼角有一点点的湿润,不知是在为沈善若感到可怜还是可悲。
“那你会杀了我吗?”沈善若沉默着不说话,可此时梅春水却站起了身,走到了方笑语的身前,语气平缓的问道。
“你希望我杀了你吗?”方笑语面无表情的反问。
“我不知道。”梅春水有些茫然。
“我不会杀你的。虽然你曾说过,你这条命如果我要,便随便拿去。但于我而言,你这条命,分文不值。所以,我不会杀你。”方笑语轻轻的笑着,那笑容中的淡漠就像是对曾经的讽刺。
“谢谢你。”梅春水眼前一亮。
“谢我什么?”方笑语冷漠。
“谢你帮我报了仇。虽然很对不住你,可我依旧不后悔。”梅春水嘴角噙着笑。
方笑语深吸一口气,道:“你这是在一心求死?”
“不,我想活着,我比谁都要想活着啊。可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活着。你要你你爹和你夫君出气,杀了我才是最好的结果。”梅春水似是已经看透了生死。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的。”方笑语深深的看了梅春水一眼,随即诡异的露出一抹笑容道:“还有,你别急着谢我。或许待会儿,你会恨不得杀了我。”
梅春水本能的就觉得心跳加速了许多。方笑语的这个笑容,她曾不止一次的看到过。而每一次,都是在她要动手收拾敌人的时候,那种笑容,如出一辙。
“我不惧死,你还能要我如何恨你?”梅春水摇摇头。
确实,她真的不想死。虽然与沈善若结为夫妇原本就存着利用关系,也或许是同样的经历叫他们有着同样的痛苦,能够理解彼此心中的伤痛,所以两个人互相取暖,反倒也觉得日子不是那么难捱了。
可是她知道,她们活不了。
光是给皇帝下毒,软禁、逼宫,这任何的一条,都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就算方笑语不想亲自动手脏了自己的手,可皇帝也不会放过他们。
能夫妻死在一块儿也是好的。她心中已经没有什么迷茫了。
该死的仇人都死了,她心中难过、痛苦,却也得到了解脱,所以够了,她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太多的遗憾了。除了自己还太年轻,她觉得即便是死,也没那么可怕了。所以,她不觉得方笑语还有什么能够威胁她的。
“梅春水,你印象中的我是那种明知被利用,还乖乖的跳进陷阱的蠢货吗?”方笑语轻笑,随即背对着身子对正与商经纬说笑的商可人道:“可儿,将人带上来。”
可儿听到方笑语的话,立刻停止了与商经纬的说笑,用力拍了两下手掌,大声道:“带进来。”
于是,门外稀稀拉拉的传来了许多的脚步声,走在前头的是方皓之,穿着一身亮银的轻甲,虽然个头不是很好,却也十足的帅气。
他先一步来到方笑语的面前,卸下了脸上的冰冷神色,反倒变的有些腼腆道:“姐姐,我将人带来了。”
方笑语笑着摸摸方皓之的头,笑道:“做的不错,等事情过去了,姐姐教你最高深的顶级武学。”
“谢谢姐姐。”方皓之握着小拳头,兴奋之情全都写在脸上。
他一直都特别羡慕姐姐姐夫那高深莫测帅气逼人的功夫。他从前跟着父亲学了些三脚猫,打上连三个坏人孱弱的坏人不成问题,但也仅是如此而已了。
后来,他求着姐姐教他高深的武学,姐姐也没有拒绝,只是说他需要先打好基础,所以一开始什么都不教他,反倒是给了他一系列的打磨基础的方法,叫他跟着计划训练。好不容易身体基础打磨好了,又给了他一本基础武学,叫他练习到纯熟为止。这次好不容易,姐姐终于肯教他顶级绝学了,他当然是高兴的不得了。
不同于方皓之的兴奋,此刻方笑语身后的梅春水却脸色青白如纸,浑身颤抖着,眼中布满了不可思议。
“怎……怎么会……”梅春水的声音都哆哆嗦嗦,光听声音,光看神情,似乎就跟他见了鬼一样。
“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着他们被斩下了首级,他们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怎么可能会活着!”梅春水惊怒的揪起了方笑语的衣领,摇着她的肩膀怒声质问。
方笑语轻描淡写的怕掉梅春水的手,面无表情的说:“在我知道你利用我,还险些害死我爹和西辞的时候,我便在想,要如何做才能叫你痛不欲生,要如何做才会叫你悔恨到想死!”
梅春水被方笑语的目光盯着,吓得不自觉的退后了两步,嘴唇发白,紧紧的咬着。
“北燕一战,是为了借我的手陷害梅丞相和叶书成。”方笑语抚平了衣领的褶皱,淡淡道:“梅苍云本就与我有仇,若是举手之劳,倒也无妨,可惜你不该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将我卷入其中。既然你那么想让梅丞相去死,我就偏要他活着。”
“你想的没错,你看到他们被满门抄斩是真,丞相府如今烟消云散也是真。可死的另有其人,真正的梅丞相活的好好的,就是为了今日,我要看到你如此狼狈的神情!”
“梅春水,这是我对你的复仇。你可还满意?”方笑语嘴角挂着嘲讽,眼带冷漠。
“贱人,真的是你!”梅苍云感觉苍老了几十岁般,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指着梅春水气的直哆嗦,最终怒喝道。
梅春水顿觉寒冰刺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