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姜躺在罗汉榻上打盹,听脚步声眯缝着眼张望,便被搂进温和宽厚的怀中。她拱了两下,攥着衣襟闻了闻,又嫌弃地一把推开,“走开,一身的味,郭妙施还有谢甄。洛大人你可真风流!”洛央啼笑皆非,揉着她的发,俯下身子狠狠地亲了一口,撮出一个胭脂红的印儿才善罢甘休,自然又挨一顿拳打脚踢。抱着的手臂收的紧了,才能圈住怀中人的魂,他贴过来笑:“人早走了,就数你鼻子灵。过会儿要进宫谢恩,早些回来……”他俯着身子在她耳根前嗫嚅,“打从今儿起微臣就在房中候着郡主。”调笑自嘲,带着无尽的谦卑和歉意,盘桓的情意勒紧了再不肯放她离开。好在她明白,也不取笑,轻轻地哼一句再议,瞄了眼他不安的神情,心底又欢喜了些。她伸手扯扯他的耳垂,“名满天下的洛大人成了我的金屋娇,本郡主甚是满意,今儿定早早的回府。”她豪气地挥了挥手,又被攥住,放在唇边亲。他道:“郡主豪气干云,微臣着实佩服。今儿定当早早地处理完朝事,回府守着郡主以谢大恩。”她笑靥如花,伸手拍了拍他肩头道一句好说好说,可望见那干净深情的人又悄悄的红了脸。她瞪他一眼,纵身跳下了榻,三把两把拆了他的发冠,揉乱了头发,扬长而去。洛央无奈地笑,手心里全是女儿家的娇香,溢满胸口的春色,醉人!秭姜和郭邺拜见圣上,天赐的良缘,甭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心怀感激的事情还是要做。哪知道皇上贪恋美人,西暖阁的门都没教进,派郑如海出来宣了口谕,赐了一对玉如意,这事也就是算了。两人往宫外走,沿途遇上好几拨小宫女捧着祭品,顺着红漆墙根往长春宫去。遇着远远地跪下行礼,不敢上前怕给贵人惹了晦气。郭邺转过头来对她道:“七王叔的事情你晓得了吧?这辈子算是完了,府里头还没有子嗣,七婶和几个姨娘不晓得多伤心呢。也多亏了庞钊,若不是有他,七叔哪里还有命在。”秭姜看不分明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听说庞钊献了妹子给他,妄想着光复庞家;后来又瞧着他软弱无能,另投了郭协去,如今丧了命,旧主的这番感叹是幸灾乐祸还是心有余悸。她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听说了,七舅娘也是不少委屈。七舅舅生性豪迈,想是受不了这番打击,近日传闻气得紧,连皇舅舅和太子哥哥都念叨过……半辈子英勇,遭此横祸,真是伤了心罢。”“你说的可不是?”郭邺边走边道,“他念叨两句就念叨两句吧,反正父皇即使晓得了也不会怪罪于他。如今京城的局势越发的云波诡谲,七王叔是皇家的人,手握兵权,那些掀风浪的人当然要忌惮三分;洛大人在朝中颇有影响,他的手段无人不服气,他二人在我用不着担忧。可王叔却出了这档子事情,给了那些宵小之徒好时机……说到底,我也是空有太子监国的名头,姜儿你说这可怎么是好?”秭姜笑笑,隐隐地听着有女子的哭号之声。她驻足停了一会道,“我一个深闺女子,不知道这朝堂上的事由。只晓得诸位大人拥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是贤明的人,知人用人都有自己的领会,这烦忧之事过些日子也就烟消云散了。”“但愿如此吧。”郭邺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扭头道:“到了长春宫跟前,不如去瞧瞧庞妃。庞家如今也就剩她这么一个金贵的,想来也是可怜。”飘摇的白幡,从殿阁的穹顶上挂下来,一条一缕,密密麻麻,四处浪荡的亡命恶魂,无人收留。昔日繁花一片的长春宫,断断续续的香像是哪处破败的庙宇,三生不幸,尝不到人间烟火。庞妃跪在侧殿里呜嚷嚷地哭,嘶喊着长兄,呼天抢地,谁劝都不顶用。庞家的顶梁柱塌了,哪个还能活得下去。满门的荣耀比不过嫡亲的血脉,没得子嗣没得旁支,徒留了忠心护主的清高名声。她也只能在宫里嚎上一嚎,悲切这一生难捱的命运。哭了一刻钟受不住,余下死死地攥着心口的干嚎。似乎要破开了嗓子,将心掏出来看一眼这毫无人性的天。正殿里停着一口棺材,乌沉沉的盖阖得紧。庞钊的尸身丢在流匪盘踞的山脚下,乱军之中哪还能瞧着影子,许是存了衣冠聊表思念。披麻戴孝,宫人跪在后头跟着哭。德妃听了信,教人搀着慢悠悠地迈步进来,给郭邺见了礼,索性笼着袖子看好戏。听她嚎啕大哭这人世间的不公,这皇家里的不忿,还有她凄惨悲悯的身世,哪都如不了意。还有什么比听着仇人如此凄凉还要教人来得快意?想当年她年少华茂的孩子,聪慧伶俐;如今呢,十来岁的年纪连一二岁的孩童都不如。这深宫高墙,关死了女人一辈子的年华青春,有几个能瞧着雍容得意;不过是点灯熬蜡,数着日子往坟墓里进。捏在手里的权势才是紧要的,什么恩宠,全都是蛊惑丫头家家的陈词滥调罢了。手里路上掐的野花,捏的粉碎,她如今活过来了,都是兴奋。她要好好谢谢洛央,把她从苦海里拽出来,才能瞧清楚这大千世界。“都是可怜儿见的,庞妹妹真叫人心疼。”德妃拈了帕子抹眼泪,瞧了身边冷清清的秭姜,叹了一口气道:“都是本宫的不是,管束不严,惹得清河郡主沾了这桩事。”里头哭闹了一阵,庞妃又是上吊又是撞墙,好容易拉扯住了谁也不听劝,发了疯的母狼,嚎得凄厉。这里倒站着一个主心骨,连带着秭姜都多瞧了德妃一眼。二人照面都少打,哪里来寒暄的热络?德妃袅袅娜娜地去,抹着泪劝:“庞妹妹,庞将军是为了咱们大魏鞠躬尽瘁,死得其所。妹妹也莫要伤怀,姐姐看着心中极是不忍……都说死者为大,这宫里头哪能留得住?咱们自家的姐妹哭哭也便罢了,若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妹妹……”“传到陛下耳朵里又如何……”庞妃狠狠地刮了她一眼,“本宫没请你这尊活菩萨到我这地儿来。你吃斋念佛,如今说起了风凉话。我大哥为国尽忠?可笑,为的是那狼心狗肺的活畜生,连个尸首都没齐整的……本宫是活不下去了,你倒是替本宫传上一传……”郭邺上前一步跟着劝,“庞母妃,德母妃也是一番好意。您切莫悲伤过度伤了身子。有我大魏在,绝不会少了庞家这一姓。”德妃侧目,心有戚戚。可庞妃吃了铁坨,哪里领这份情。明着暗着说皇家欺人太甚,想她庞家鞠躬尽瘁,辅佐两朝,教导陛下,这下倒是好,断子绝孙!什么情分什么脸面,谁个稀罕?德妃听着兴奋,换上一副愧疚的口气,“殿下,是本宫疏于治理。若是陛下降罪,都怪到本宫头上吧,莫要伤了庞妹妹,她也是悲愤至极,万望殿下见谅。”女人间的斗争燃起的莫名,说起来都是嫉恨。“你个贱人,如今在这里假慈悲!想想你那副蛇蝎心肠,若不是你自己作孽太多,你的儿子能呆傻痴楞?都是报应,报应!”说的恨极了,破了嗓子,都能呕出血来。德妃恍惚间仰天大笑,瞧着庞氏眼光如刀,非得凌迟才算是解恨。秭姜被她笑得毛骨悚然,转头看去,目中含血,容颜惨淡,凄楚淋漓的恨似乎要蔓延而出。“报应!是我的报应?若不是你,我的孩子能成那副模样,你倒是和我在这说报应?若不是你冷嘲热讽逼得她寻短见,你的丫头也不会去救人,我的孩子也不会跟着去……你女儿死了,我儿子活着,都是谁的报应?”“你闭嘴,闭嘴!”庞妃惊慌失措,疯魔了一般往德妃跟前冲,几个丫头吓傻了,连拖带拽好容易才拦住人。到了这般时辰,什么仪容什么端庄,都没了。“本宫说错了么?”德妃一把攥住了秭姜的手,“清河郡主就在这,你当着她的面说,难道不是你逼死了阳宁公主?你说她什么,倒贴一个人尽可夫的男人,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秭姜被她抓的生疼,脑袋发蒙,瞧着两个文弱的大家闺秀撒泼打闹,偏生要把她牵扯进去。她一不留神被人绊住,手腕磕到了门槛上,青紫一片。所有人傻了眼,木讷讷地再说不出话来。德妃一把搀住了她,“殿下,清河郡主受了伤,本宫这便宣太医诊治。庞妃妹妹悲伤过度,气急攻心,还望殿下海涵。陈年旧事,本宫多句嘴,殿下莫怪。”转眼拉了人出去,扯好了线,布下的网,等着猎物上钩。深宫旧宅,全都是捂得肮脏不堪的陈年旧事。秭姜站在长春宫的正殿前,望一眼德妃,“娘娘这又是何意?”“郡主聪慧,自然晓得。”德妃笑笑,一改方才梨花带雨的模样,“前些时日拜托洛大人给郡主带了一串舍利珠,可还如意?”秭姜笑,瞧着郑如海跟上便窈窕地下台阶去了,“自然称心,只是随着太子殿下进宫,说起七王爷诋毁皇上的事情。殿下心善,秭姜却气不过,幸好没带在身上,否则菩萨是要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