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头静悄悄的,唯有青灰色天地间来去的微风,透进高高挑起的半卷湘妃竹帘上,拂来轩窗前满园的清香,惊了三足青花海水纹香炉里的苏合,挪开来了些许瞧了无碍便又袅娜地往原处去了。
瞧着洛央背着个手低头看她,细细添着风流的眼睛里似乎沉着一潭深水,见不着波澜藏不了涟漪。秭姜觉得无趣便负气地扭过头去,语气不阴不阳的就带了冷锐的小钩子,“洛大人如今身居要职,威名远播,这满朝上下何人敢违抗?所以呐,这脾性也被养得愈发大了,碰不得说不得,连这么掏心掏肺的一句真话,瞧瞧瞧瞧,就得了个如蛇如蝎的眼神。”
她侧着头,柔雅的眼角微微地挑起了一个桀骜的弧度,黛眉间都躲着骄纵,脸颊上都诉着乖戾,似刀似剑,说不清是假的闹脾气还是真的耍性子,抑或是如同往常一般兴之所至和他拌两句嘴,好引得他暴跳如雷寻个热闹来看,只不过屡屡败北。
洛央得了这样的彪悍,也只剩下叹气的份。都说洛府金屋藏娇,可惜啊,这个娇儿生性恶劣到连他都要嫌弃的地步,要是哪次买了账赏个好脸色都和得了天赐大恩一般,就差伏在地上三跪九叩念一句谢主隆恩。
这话说出了口左右惹得她不高兴,平心静气听她指责,他反倒里外不是,看样子又戳到了逆鳞,甩了袖子无视他。
她心思深沉,患得患失地多了便养了一身的倒刺,遇到不称心地尖尖利利地就往外戳,不过就是抱成个团的小刺猬,红着湿漉漉的眼睛到底缩在角落不肯出来,吓人罢了。
洛央也不答话,长身玉立在暖榻旁,安静地瞧着她拿着把剪子对着满桌子的鲜花发脾气。
秭姜隐隐地只觉得他的眼光留在身上不肯挪开,这么姿仪俊俏如画似的美人挡在自己跟前,就算是日日地瞧着天天地对着如今都有些不自在。挥舞的正起劲剪刀都有些失神,茫然无措地扫了洛央一眼,又匆忙地躲开,稳了心神这才瞪大了眼睛道:“起开起开,你你你干嘛……干嘛总盯着我看,登徒子!”
洛央嘴角溢出淡淡的笑意,原先面上的冷寂都被赶得烟消云散,生了一腔的甜腻,“微臣这不等着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微臣,臣觉得郡主肯赏脸瞪微臣便是臣之幸,心中甚喜!”她拗不过他,连这等腻死人的甜言蜜语都被他说的柔情万千,当真是满满的旖旎抽丝剥茧会剩下一颗真心?
秭姜一怔,把金晃晃的剪子给扔在了桌上,出口时却是凶巴巴的悍妇模样,“哼!矫情,竟然有你这般喜欢别人瞪的人,活该你被打。”说着话抓起一把被修理的支离破碎的花都给扔在了洛央身上,见他不躲不闪笑着接了到处乱飞的花,心中顿觉无趣,扬声道:“外头的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还不进来,做贼似的,都怪你,不正经的主子!”
得了,这种事情也能牵扯上他来。
易安和红笺在外头听到屋里的唤,便麻溜儿地弯着个身子进了屋,也不敢抬头看身上缀着花的大人,手脚利索地重新收拾了一张小几架在暖榻上,把四盘精致的小菜呈上又搁了饭悄悄地又退了出去。临了了易安一不留神被门口的大插屏撞着了脑门,哐当一声端食盒的人歪了歪,龇牙咧嘴地也不敢哼,一闪就不见了人影。
榻上的人闻声笑开了眉眼,这一屋子的乌云总算是拨开见了苍蓝蓝的天。
洛央摇了摇头,自挽了袖子净手端了碗要给她喂饭。
秭姜两手托着腮撑在几上,露出皓月皎洁的手肘,仰着脸笑语盈盈,“先生,明儿华容公主要来同我叙话,她打小病惯了的,况且心思极细腻,一眼就能瞧出来真病还是假恙。我要是今儿用了膳,明儿神清气爽地见她,哪能不起了疑心?都道我是骄纵成性,乖戾妄为,吃了这么大个亏得要虚虚弱弱地哭丧着脸,须得闹得天翻地覆我那个舅母才不会怀疑呐,你说是也不是?”
原是打好了一肚子的主意,还是想的周全法子,倒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作,都是摸透了脸色看惯了眼色的人,哪能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洛央闻言将碗搁在了几上,抬眼瞧她,“这么点芝麻小事,也值得你不顾惜自己个儿的身子?”
秭姜咬牙瞪他一眼又想起什么似的搭着脑袋不肯看他,小小的脸埋在乌鸦鸦的头发里,嘟嘟囔囔地说话,“什么芝麻点大的小事呐……郭协,对我那样,虽说荒郊僻野的但是临着清凌殿呀,昨儿是她的寿辰,出了恁大的事她岂能不知?不过是畏惧郭协那厮的势力罢了。她面上疼我宠我,不过是瞧着皇帝舅舅面子,如今这事能拿捏她一时是一时。”
洛央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瞧着她盯着蓬松的乱发气哼哼地抬起湿漉漉的眼瞪他,勾着唇角笑,“昨儿早上带着红笺在旁人面前气势汹汹,嚣张大胆的,连我都不搁在眼里。当真以为阿姜儿是个铁骨铮铮的巾帼女英雄,如今在家里头这么英雄气短,泥捏的老虎纸做的人,小心翼翼的可不像你的性子。”
她到底还是清楚记得自己的身份,寄人篱下该有的心思一分不少,在外头凭借着他洛央的气势嚣张跋扈;回到府里来,在这闲步斋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生存,适时的示弱和信任难道不是刻意地抬高他以博得他的欢喜?都说他洛央把清河郡主捧在手心里宠,走过的路都是他拿了掌心垫着的,无法无天的模样纵横京城,得心应手地跋扈之下掩盖的岂不是那一刻包裹的甚严的真心?
她敬他,信他的同时,也在防他,远他。
她的心简单几乎无欲无求,抓不着摸不到,所以难以揣测的同时也很容易掌握。长久以来定下那般的计策,步步为营,如今却觉得多了几分犹疑。如果,待到她真正毫无保留地完全信任与亲近……他真的会完全义无反顾地将计策进行下去么?
总之时日久得很,他有的是耐心,繁茂蓬勃,春风吹又生,只道是在这条路上仔仔细细地走,万一晃了神眯了眼,十五年的心血便要付之东流了。
秭姜虽然受了伤比平日里憔悴些,但仍然四平八稳地坐在暖榻上,瞧着一副世家的贵气,可仍旧是一副小孩子的玩闹脾性,去得快来得快,和天边的云似的,看不见摸不着似的,转眼伸手就能扯下一块来。
洛央讽刺她,她是知道的,索性扭了脸和他赌气,眼角时不时地还瞄一瞄小几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模样周正,色泽鲜丽。早上起得晚了身上懒一碗药汤下去便再不要进食,如今折腾到过了午,嘴里说着豪言壮语,可饥肠辘辘的肚腹早投了降。
洛央看着她和藏在林间偷嘴的松鼠似的,转着晶亮的眼珠子似乎想趁着人不备抢了松果就跑,眼底便浮上浓浓的笑意。这边夹了几样她爱食的菜坐到了她身侧,拿起象牙箸捻起一块似乎要往嘴里搁。眼角的余光却抓到偷嘴的松鼠鼓了腮微微地偏了头盯着他的筷子猛瞧,踯躅了几下看到他似乎在注意她,又飞快地转过脸去故作正经地倚在扶手上转眼珠。
洛央倒也不急,一筷子菜进了嘴里,细嚼慢咽,尽情品味。
旁边那只正经的小松鼠又忍不住侧了头来瞧,急切地咬了嘴唇眨巴眼睛,粉嫩的腮都要鼓出个软软的包,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洛央回头,秭姜又默默地扭过了头,两只手死死的扒着灵芝纹的扶靠,云霞绣鞋翘头上的毛球晃呀晃的,无处不透着别扭。
洛央道:“你真不用膳?”
答案极其肯定,仅是摇了摇头连一个侧脸都吝啬给他。
洛央诚心诚意地劝慰,“明儿叫红笺给你上个妆,头发揉得乱些,脸色抹得蜡黄些,实在不济就在你颊上多添点胭脂,病歪歪的模样我料想着也是能做出来的,何必和自己个儿身子过不去。”
娇滴滴的人不乐意了,扭过头来凶他,“哎呀,洛央,你这出的都什么馊主意,还不如今儿要我去和叫花子呆上一天,保准明儿见了凄惨的。你说的那些个样子……哎呀,丑死了,真讨厌!”
他倒是把小女儿家的心性给忘记了,偏偏眼前这位是富贵堆里出来的,娇贵无比,“天大的事情也要用膳,明儿个让人扯个帘子,郭妙施瞧不清楚你自然不会多言。何必在这儿和自己过不去,你身上本就有伤,还想不想活泛地出去恣意了?”
“要你管!”
洛央捧了碗筷盯着她扭得和麻花似的背影道:“郡主微臣是管不了,可伺候的丫鬟我还是能管得,郡主身子不适,心底下的人一个都跑不了。最近微臣闲来无事,倒可以替郡主收拾收拾这些不守规矩的。”
秭姜托着腮偏着头看他,“哟,洛大人可真是清闲,竟有空替我管顾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了。那也成,我瞧着洛大人伺候人的本事都是极好的,这些人到你手里左右也错不到哪里去,言传身教,你若是没把他们收拾好,我可不依。还有呐,人都教你领走了,这院子里也没有个贴心伺候的,我是个惫懒的人,不会倒水不会穿衣万事不会,瞧着洛大人芝兰玉树的,模样生的好又会说话,你就日日在闲步斋伺候,哪都不许去!”
洛央低了头言道:“微臣遵命!昨儿玉钩伺候主子不周以致郡主深陷险境,反倒要主子去救人,微臣便叫人打了四十板子搁在屋子里养伤,如此看来……倒是罚得轻了。”
“你!”秭姜回过身来,一把攥住了洛央的衣襟把他扯到了自己眼前,平整的云纹刺绣却是无比的扎手。抬眼看去,那人低着头敛了眉目极是恭顺,可眉宇间一股狠戾之气腾云驾雾似的来回游荡久久不能散尽。
“用膳便是用膳,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丈夫……呸,小女子能屈能伸……你看什么看,不许吃饭,一边站着去!”
洛央笑,又给她重新盛了一碗热饭换下她手中凉的,当真站在她身边负手不食,只是注意着小几上几只碟子,见她目光落到哪处便替她夹几箸菜;在她抬起头瞪他时陪着笑,在她低着头用膳时听她咕咕哝哝地说他是极坏极坏的人,再也不要理他。
生气的那个终究是嘴硬心软,别别扭扭地大赦一下便赐了洛大人用膳。
玉珠帘子后头藏着个娇俏的身影,站在原处停了一会,急急的脚步又踌躇不肯向前转身离去了。秭姜觉察什么似的抬起头来,瞧见了微微晃动的帘子只不过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