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日,桃花灿烂却遮不住宫中的一片素白与哀切,三千春风将雕花的木窗吹开,有粉嫩的花瓣被它吹进,落在摆在陈旧的木桌上的一本本史册上。
我将桃花的花瓣吹去,一同吹去的还有上面的星星点点的尘埃。
尘封的史册记载的有受人敬仰的帝王的丰功伟绩,有功臣良将的名人传记,有红颜枯骨的心酸喟叹,也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不敢也不愿大白于天下的禁忌,就像在人心之中幽暗疯长的野草,提醒着从前与过去。
虽然说是辛密,是野史,但它其实比记录在史册之上的故事更为真实,也更为动听。
梦回之中,堪堪老去。
我打扫着这间装满着史册的屋子,尘世将我遗忘,当然,我也毫不客气的将它遗忘。
每当夜幕降临之时,这些被世人所遗忘的史册便开始为同样被世人所遗忘的我讲述那些曾经金戈铁马,红颜枯骨的秘密,如同夏夜中蝉声嘶哑,至死方休。
大门被人吱呀吱呀地推开,丝丝光线从门外传过来,我眯着眼睛望过去,一个身穿白色宫服的少女便在门外出现,在我眼中出现: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那一刹那,光阴恍若倒流。
是我老眼昏花还是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门口小小的身影像极了曾经的那个在我身边的小女孩儿——神态怯怯,泪光点点,两靥无端生了一股愁思。
“你是谁?”似是没有想到有人在这里,那个少女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问我。
我是谁?
这个问题我仿佛想了很久,我惊讶于我的记性竟然坏到了这个地步,随着门的张开吹进来几片素白的桃花瓣,像是压在了记忆的那根弦上,发出‘嗡’的一声才想起来,我朝女孩子笑笑回答道:“我叫阿福,是打扫这件书房的舍人。你,又是谁?”
那个少女像是不满意我的迟钝一般,她走进来两只星辰一般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打量着房间里堆成一堆堆小山的史册,撇撇嘴说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言语里带着三分骄横,五分天真,她翻弄着堆在桌子上的竹籍,开始自我介绍道,“我叫繁锦!”
“你在找什么?”我微笑打量着小女孩的神色,其实心里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纵使我再孤陋寡闻,也知道在位的君王虽然子息单薄却独独喜爱从东辽带回来的小公主,几乎宠得无法无天,而如今我看见繁锦的样貌,终于知道了为什么。
少女的眼眶一下子红起来,“我也不知道……”她抽了抽红红的鼻子,瘪嘴说道,“今日上午,父皇在榻上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再三嘱咐着,让我来这间屋子找一幅画……”
来找一幅画?
我瞬间僵直了身躯,陛下他的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当我明白过来时,自己也不清楚心里面到底是悲伤多一点,还是欣慰多一点。
是悲伤一个天纵英才的帝王的与世长辞?
还是欣慰隔着时光与生死他们总是会相见的,不再有世人的舆论,不用再管国仇家恨?
繁锦挥舞着她的手,嘴一瘪,不满意地问道:“你在想什么?我在问你话呢!”
我如梦初醒,慌忙地问道:“你问我什么了?”
“我问你‘南笙’是谁!”繁锦瞪着我,不悦地皱着细长的眉。
泪在这个名字出现时一下子涌上了眼睛,眉间微触动,我叹了口气坐下来淡淡地说道:“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告诉你南笙是谁。”
繁锦脆生生地说道:“好吧,那你问吧!”
我顿了顿,像是确认一般地问道:“皇上让你来找的是什么?”
繁锦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神态便像极了故人,她道:“父皇把我召唤到榻前,对我说让我来这里找一幅画。他说,画上有一位极美的女子……”繁锦想了想,似乎是在回忆皇上对她说这话的语气神态,“眉似新月,眼是星火……他说,只要我看一眼就忘不了的那幅画便是了!阿福,你可曾见过?”
眉似新月弯弯,眼如星火璀璨。
当然是见过的。
凡是见过她的人又怎会忘得了?
我疼爱地看着眼前的繁锦,点了点头,又问道:“你那父皇要那幅画做什么?”
繁锦薄薄的眼睛一红,说道:“父王说,他的时间不多了,要我一定要找到那副画带给他,那幅画很特别,没有彩色的颜料。画上是个少女,阿福,你可曾见过?”
“那你又为何会问‘南笙’是谁?”我问道。
繁锦嘟嘴说道:“父王将我叫到床边就是含着泪光对着我念着这个名字,我不理解便问了身边亲近的人,宫女,舍人……但他们都说不知道。阿福,你知道吗?”
当然是知道的。
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知道这个名字的人要么不再这样称呼她,又或者,是已经死去。
我目光沧桑地看向窗外,说道:“‘南笙’这个名字,在宫里是个禁忌。”
繁锦脆生问我:“为什么不能说?”
我叹息然后蹒跚地站起来,走到那一堆一堆的史册旁将它们推开,从木桌中的一块暗格里拿出一个红木匣子来,用手拂去上面的尘埃。繁锦凑到我身边,看着我轻轻将红木匣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副用油纸包好了的画卷。
将画卷从画轴里抽出,我拉着卷轴缓缓地将那副画卷在繁锦面前展开。不同于一般的宫廷画那般浓郁厚重,只是墨与纸的结合,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便娉婷地立在那里,窗外一阵风将窗沿上的桃花拂下来,便拂了她的肩头,裙裾旁的春花却是因浓墨蘸水而氤氲一片。
眉似新月弯弯,眼如星火璀璨。
我微微颤抖着嘴唇看着画卷,而她就站在画里,美目顾盼,巧笑倩兮地望着我们。那般栩栩如生,绝色倾城却依然隔着岁月与生死,隔着黑白的无常。
繁锦微微睁大眼睛,对着画卷叹道:“她真美,比宫里所有的女子都要美。”
她侧过头,看向我问道:“父皇找的就是这幅画?”
我微微笑,点头说道:“这幅画就是你父皇在她十六岁时画的。你看,那就是你父皇提的诗句。”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她就是南笙?”繁锦似是惊叹一般地感慨。
我收好画,东风吹过不一会儿窗台便已是沾满了桃花瓣,就像多年前一般,“南汉开朝前以南夏为国号,她十七岁时便已是自南夏开国以来的第三任帝姬星来,也是最后一任。”
他改国号为南汉。
南有乔木,不可休斯。汉有游女,不可求斯。
原来登高一呼时才懂,他始终都在为她心痛。
俯首对花影摇动,都是东风在捉弄。
繁锦嘟了嘟嘴,怀疑地看着我,问道:“你莫要骗我,我翻过宗谱,皇族中是没有南笙这个名字的。”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如果可以,我想她是不喜欢这个封号的;如果可以,我想,她是不愿意出生在王室的。”看见繁锦不以为然的神色,我轻笑,“那你又知道当时还是皇子的皇上又是怎样统一天下,当上南汉开朝帝祖的吗?”
繁锦眼睛一亮,手撑着头摇头说道:“我不知道,看你是宫里的老人,不如跟我讲讲吧,父皇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是的,很精彩。”我看着窗外的桃花,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那是一个很长,很美的故事,就如同画上的诗句一样的动人。”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抱着红木匣子蹒跚地走进寝殿,萧敛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咳嗽了两声:“是阿福吗?”
我走到他的床畔,他的脸色虽然带着病容可仍然是我印象里剑眉星目的少年,我笑了笑:“陛下,是老奴。”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来了,东西带来了吗?”
我点头说道:“带来了。”说着,将红木匣子放到他手上。他并不打开,只是说道:“这些年,麻烦你了。”
我说道:“这是老奴应该做的,帝姬出嫁之前,要老奴替她守在陛下身边,替她看着您君临天下,儿女双全,找到心爱的女子白头偕老。”
我替她陪在萧敛身边替她看着他君临天下,看着他儿女双全,可却始终看不到他能找到心爱的女子陪着他白头偕老。
再没有遇见过那样的女孩子,眉若新月弯弯,眼如星火璀璨;而我想,萧敛也再没有勇气去对另一个人付出同样的款款情深。
萧敛闭着眼睛微微一笑,“对不起,阿福,我仍然没有把她带回来。”
每年他都会去东辽一趟,虽然拓跋衡临死之前告诉他南笙不想再等下去,所以即便他看到了那棵猢狲树下长着大片大片的素馨花的时候也仍然没有带她回来。
既然这是她的愿望,他尊重她。因为这一次,换他来等着她,等着下一次潮水带星来。
我叹了一口气,走出去。
史官记载:
南帝君敛,景年十二月子时崩于殿,举世同哀。
帝少时天纵英才,雄韬伟略,废世家合夏六世之力,逐中原统八荒率九州,焚乱世平天下功盖千秋。葬于岐山帝陵,谥圣康,而其陪寝之物仅一朱匣。
世有传言,匣有无价珍宝举世无双,或有言匣置经纬治世之道,得之平乱世安天下。
然,已有相传,匣中有画,画中有女。眉若新月弯弯,眼似星火璀璨。
良久,我将那卷史册小心地卷好放进了宗卷中,蹒跚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