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长安城中讨论最多的,不是南夏与南燕之间议和的条件,而是大公主的婚事。
大公主梓黎是王后嫡出又是唯一的女儿,当年众人都猜测着尊贵的公主会看中哪家的儿郎,后来虽是订了亲但是因为太后的丧礼而生生延迟最后竟是不了了之。
本是女儿家最好的颜色,却因那朱楼碧瓦生生误了二八年华。而如今,北狄使臣求亲,点名要的的正是以冰雪之姿闻名的大公主。
萧恪答应北狄为嫡公主出嫁以丰厚嫁妆,其中包括我听闻的,便有黄金两千斤、思帛两万匹、东珠九百颗、金翟鸟一对、奴隶三百人。每一样拿出来都足以令人咋舌。
王后虽不愿让梓黎远嫁,但是听到那使臣说道嫁到北狄若有机缘可做一国王后的种种好处,加上萧恪成诺的那么丰厚的嫁妆,便轻易心动了点头答应了。
不过是十来日的功夫,便以准备送亲了。
秦墨当时叹道:“这个世道,弱国本就依附强国。南夏弱于北狄自然愿意用公主来换两国邦交,任何人都是愿意的”
宫里的人为了大公主的出嫁忙里忙外,我看着身上隆重的宫服,蹙眉:“可是,王姐并不曾见过那北狄的王子,更谈不上什么两情相悦,如此仓促就决定了她的终身大事,难道,不荒唐吗?”
秦墨摇头,“我原本想着若是王后执意反对,此事还有转机。只是,现在看来——”
我不甘心地说道,“萧恪和洛贵妃这么着急着想把王姐送走,无非是怕那十二字的传言,怕王姐若是有了众人的扶持对萧恪构成威胁,我不明白为何王后宁愿王姐和亲也不愿意放手一搏?”
“许是,”秦墨微微抿唇,“王后怯了。”
如今整个朝堂由着萧恪一手包揽,汉宫有洛贵妃操持,就连父皇的病也离不开洛氏的丹药。
秦墨说道:“王后只有大公主一个女儿,梓黎公主心性高傲却也单纯,若是比心狠手辣,大公主恐怕远远不是二殿下的对手,王后这样做,无非是想保下大公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胃隐隐的疼,“所以,她宁愿让王姐嫁到异国他乡,宁愿骨肉分离天涯相隔?”
只是为了一个未知的可能,说到底,只是因为王后骨子里的怯懦。
梓黎性子孤高冷傲,留在南夏若是嫁给士族子弟,有着王族的身份或许能够安稳度日,若是嫁到北狄,后宫中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又岂会是她所愿?
秦墨看着我,眼神纠结复杂,“若是梓黎不嫁,触怒了北狄不说,王族女子中便只能是你远嫁到北狄了。”
梓苏是洛贵妃爱女,与萧恪一母同胞,梓云等其他公主又尚且年幼,能代替梓黎出嫁的,只能是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只听秦墨几乎一针见血地指出来道:“朝中原氏因王后并无人反对,李家和你哥哥势力下的臣子之所以没有反对,除了知道嫡公主远嫁北狄有益于南夏之外,公主你难道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吗?”
空气中流动着沉默的气氛,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守门的小童子说道:“秉公主,大公主身边的侍女想请你去一趟揽雀阁,说是大公主有请。”
我和秦墨相互看了一眼,秦墨说道:“今日送亲,万事皆应作好准备。公主,子墨还要与侯先生有事想商,先行告退。”说完,向我一揖,见我点头才走了出去。
我拿过放在桌子上的檀木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正安静放着一副晶莹剔透的白玉镯。我看着那副镯子,最后盖上盒子揣在袖中走了出去。
越过揽雀阁中绣着簇簇兰花草的屏风,我便看到端坐着的梓黎。在我印象中,梓黎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淡模样,喜怒都是淡淡的,如同冰雪雕成。
她身上的嫁衣裳长长的摆尾用金线绣着品红双孔雀,五彩斑斓的雀鸟寓意吉祥,裙子上扣着五色米珠,袖子和衣锦上开着并蒂莲,凤冠霞帔眼花缭乱,但是——梓黎却是我唯一见过能将这样一身嫁衣穿出谪仙出尘味道的女子。
炉上煮水,噗噗地跳着。
梓黎轻挽着袖子用帕子提起金壶,往已经装了茶叶的茶壶中倒水,再用勺子打起沫子,周而复始,似乎半点也没有心焦的模样,“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陪我坐坐。”
闻言,我笑了笑,走到她面前跪坐在垫子上,看着她一气呵成的动作下已是茶香袅袅的茶杯,打趣说道:“如今,外面已经忙作了一团,王姐竟还有闲情雅致沏茶给我喝?”
梓黎神色淡漠,“正是所有人都忙着和亲的仪式,我身边没有一个说话之人,便想到了你。”
我从袖子中拿出檀木盒子放到桌子上推到梓黎面前,说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那一日我见到了觉得衬你便买了。当然,这副镯子自然比不上王后为你准备的那些嫁妆。”
梓黎打开看了看,取下来竟然戴在手上,我忙到:“诶,这太素净了,毕竟是你大婚不要带这个,免得旁人见到了说不吉利。”
梓黎淡淡说道:“无妨,虽然婚事我没有办法做主,但是这些琐事,我还是能自己决定的。”
虽然她的语气淡淡,却无端说得让我心酸,为掩饰情绪,我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可是入口才发现那茶水却是苦涩难咽,抬起头看着梓黎淡漠的面容,不说话。
梓黎瞧着我,疑惑地偏了偏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尝了一口,一愣,半响才幽幽说道:“没想到,竟然这样的苦。”
“王姐。”我看着眼前一身红色嫁衣的梓黎,即便是这样浓艳的大红也掩藏不住她身上的清冷,这样的人怎会甘愿去和其他女子一般去争宠献媚,我低声问道,“你,真的没有半分怨怼?”
梓黎性格中有着深谷幽兰的傲岸不屈,我本以为她不会穿上这嫁衣的。
朱红的流苏垂在额头上,梓黎看着我,反问道:“有什么好怨怼的?”
“无论好坏,这本就应该是作为公主的宿命,身为王女应该承担的宿命。”见我怔住,梓黎眼睛中出现笑意,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淡淡说道,“但是南笙,你与我,与梓苏、梓云她们都是不同的。”
“不同?”我更加不解,“有何不同?”
梓黎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那样苦涩的味道可是她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只听她说道:“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与我们不一样,与父王的女儿不一样。”梓黎认真地看着我,“自打出生在帝王家,我便是嫡公主,享受着常人不可及的尊崇,但是我知道,这份尊荣是有代价的。而如今,便是我偿还的时候。”
她眨眨眼睛,“今日之所以叫你来是因为我一早便知道你与秦墨联手想要扳倒萧恪,我离开了你更要小心。天时,地利,人和,”她捏了捏我的手,“就只剩下你了。”
我指着自己:“我?”
梓黎点头,看着我目光深深:“对,是你。”她缓缓念道,“凰去凤归,得此女者,乾坤统一。”
门外的舍人提醒我们说道:“大公主,北狄迎亲的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梓黎低下声音:“我没了机会,但是你还有。你不仅有李家的支持也有秦墨的支持,还接手了萧敛的势力,我已与母后说好,若你能得机缘,她会帮你的。”
我还在她的一番话里震惊着,梓黎已经放下了垂在面前的珠帘。她站起身来,对我伸出手,淡淡说道:“南笙,你送我最后一程吧。”
六方的鼓已然是打响,四方激荡,寒冽的风将插在围墙之上的王旗吹得猎猎作响。
薄凉的杏眼,弯弯的眉,红缎锦色的披风衬着玲珑小巧的下巴、略显苍白的唇。
父皇病重,洛贵妃和萧恪他们因和王后不和不欲来送行。一切事宜便是由王后来主持的,一身红妆的梓黎拜别了已经哭成泪人的王后,目光缓缓移过众人,最后她走到我、秦墨和萧奉的面前。
只听梓黎缓缓说道:“恐怕以后都不能和你们一同去斗诗了,想想,也挺可惜的。”
萧奉担忧地看着她,凝重说道:“王姐,一路多保重。”
秦墨眼神复杂,“对不起。”
红纱下的梓黎笑了笑:“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是我的命,逃不掉的。”她走到我面前,最后竟然伸出手抱了抱我,在我耳旁轻声说道,“别忘了我和你说的,若是晚了,便来不及了。”
我重重地点头,看着眼前的梓黎,眼泪便落了下来,“记得,不会忘的。”
梓黎扶着教习的嬷嬷的手走下去,侍女牵着她长长的嫁衣摆尾,随着她走下那千层阶梯。使者不耐烦地催促着,梓黎恍若未闻,她转过头来,风吹开她面前的红纱与珠帘——
众人跪下来,起起落落,“微臣拜别大公主。”
这一走,恐怕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了吧。
我朝着远处的梓黎跪下来行汉礼,遥遥见到她冰雪一般的姿容竟然笑了。梓黎难得一笑,而此时这个面对去国离乡时的笑却是令人惊艳,如同冰雪融化又如初开的花,就那样留在我的脑海中记忆里。
鼓声激荡,号角悲壮,王旗猎猎作响,在跪下额头触碰冰凉的地面时,我随众人高声说道:“南笙,拜别王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