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得了假消息,有人告知于我,说那坛中会有凉玉的一魂一魄。凉玉虽然定罪,但毕竟是臣旧主,有知遇之恩,又是臣父的徒儿,有手足之情,臣不忍看她的亡魂流落在外,一时冲动……”应龙冷冷一哼:“你倒是很讲义气。”“谁告诉你这个消息?”司矩平静道:“紫荆花仙流觞。”季北辰愣在原地。司矩的回答十分可疑,一时间竟然难辨真伪,倘若真的是流觞所为,那么她究竟意欲何为?难道,这是温玉造的一个局?倘若真是如此,那夜司矩突然出现,他们二人的兵荒马乱,不像是装出来的,而温玉又为何不告诉他呢?一时间,心绪烦乱。“她是怎么与你说的,细细禀来。”“天黑之时,流觞身着斗篷,悄悄找到臣,对臣说,月圆之夜,温玉殿下与北辰君会拿着凉玉殿下的一魂一魄……招魂。”“荒唐!”季北辰听到“招魂”二字,犹如被针扎到,头皮直发麻,“招魂乃禁法,天宫谁人不知,谎言如此拙劣,难以服众。”“就因如此,臣想,流觞只是一届小小花仙,可能因知道内情过于恐惧,故而来找臣,或有盼臣阻止之意,才会信了她的话。”司墨眉头紧皱:“可是……凉玉身殒已二百年,招魂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司矩眼帘低垂,仍然话语平稳:“都云温玉殿下和北辰君与凉玉相熟数百年,情谊深厚,也许一时心软,想要为故人招魂也说不定……”“胡说!陛下,臣与温玉殿下绝无此举,望陛下明鉴。”季北辰背后冷汗涔涔而下——没想到这司矩如此难缠,非但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反倒将水泼在了他和温玉身上,一时间进退维谷。“陛下,北辰君说得是。”司矩恳切抬眼,“现在看来,两位神君多半没有行此事,臣有罪,误信他人谣言,一时冲动,险些铸成大错。”“嗯。”天帝应了一声,“季卿,司矩此言十分诚恳,既然事有误会,还望你多多理解。”他默了片刻,接道,“这个流觞为何要传你假消息?”“回陛下,两百年前,流觞曾因琐事得罪凉玉殿下,被罚做三百年粗使奴婢,此事由臣一手查办,她怀恨在心,想要借机报复也未可知。”司矩顿了顿,补道,“罚她的文书还在臣那里,一查便知。”季北辰冷冷道:“倘若她想报复你,何必隔了二百年才动手?”司矩平静答道:“听闻流觞用二百年时间,才成为温玉殿下的贴身奴婢,才有足够的把握让臣上钩。”她恳切道,“司矩若真的想要谋害温玉殿下,又为何要隔二百年,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殿下大权在握时才动手呢?”应龙捻须,默然点头。天帝缓缓道:“司矩,你此番说法,可有证据?”司矩道:“流觞便是证人,臣恳请陛下请她来与臣对质。刺杀神君这罪名臣当不起,但求她还臣一个清白!”“季卿,不如你前往花界,将流觞带来?”季北辰心中一沉,流觞早已在第三次招魂之后便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被……是被凉玉带走,他哪里带得来人?就算将她找来,她已与他们撕破脸,嘴里吐出什么,谁能料到?逼到这一步,除却壮士断腕,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拱手,语气缓和了些:“回陛下,流觞此人的确心思歹毒,先已被殿下惩罚闭门思过。臣听司矩所言有理有据,相信她所说的是实情。”“司矩,既然温玉与北辰君已经相信你了,鉴于你一贯遵守法纪,寡人相信你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刺杀神君。担了这么大的罪过,当时何不早说?”天帝发出清朗的笑声:“罢了,司矩,既然回来了,你自己说,如何处罚?”司矩一叩:“臣有愧于兄父教导,听信谗言,行不法事,险些铸成大错。请卸去戒律职务,修攥礼法圣书,在昆仑洞闭门思过……另领三道雷刑。”“司矩……”司墨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再过一百年,你父亲玉郎便要出关,寡人看在他的面上,雷刑便免了。”天帝顿了顿,“季卿可有异议?”季北辰看着司矩伏下的背影——难道她真的想明白,决心退居自保了?不论如何,虽然回来了个司矩,不过已自领处罚远远避开,看来不想多事,此番也算险中求胜。“臣没有异议。”“好,那便这样。来人,给她打开枷锁。”司墨扶着妹妹的手臂,站在云头上往极寒的昆仑洞去。下界的风景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走马观花一般掠过。沉默半晌,司墨轻轻问道:“小妹,你今日朝堂所言,是真话吗?”她疲倦地闭住眼睛,“还不到说真话的时候。”她脑中走马观花似的闪过在人间痛苦不堪的几世,那些鞭痕,毒打,咒骂和凡人扭曲的脸,一切痛楚和鲜血都深深刻在她心里,引得一阵细微的战栗。最后,定格在床前那满头白发的老妪的温声抚慰上:“相信本殿。我会让你早日回归天界,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嘴角轻轻弯起,但又浮起些微欣慰,如今那小殿下,非但活着,还可运筹帷幄,独当一面。主上既有心谋划,她是座下臣子,又怎会不肝脑涂地?司墨握住她的手,忧心道:“那么你这番说辞,从何而来?”她伸出手来覆盖在他手心,二人中间渐成一道金色的漩涡,星星点点的光晕中,慢慢浮现一张纸的模样,上面金字写得潦草而不失力道:“司矩听命:本殿敕令,如返天界,认罪领罚。认夺魂惊驾之罪,切不可承认招魂之实,全部罪过归于紫荆仙子流觞,大罪化小。必要时可卸职领罚,闭门不出,万望保全自身,卧薪尝胆,以图后事。相信尔兄必将妥帖照顾,望君珍重。”司墨越看越觉得心惊:“这是,是凉玉的敕令?难道她……”司矩握住他的双手,金色纸张慢慢消失在空中,她定定望着他:“大哥,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许多,但你要相信,司矩无负父亲教诲,殿下也是。”司墨一怔,随即舒展了眉头,眼中已有笃定意:“……大哥信你。”****喜宴之上,觥筹交错,除却一直寒着一张脸的新郎母亲。二拜高堂之时,她的表情,与笑成一朵花的萧氏形成鲜明对比,甚至斜眼看过来,嗤笑一声:“有什么好高兴的。”郑衬面色尴尬,对着萧氏讪笑了一下。三拜礼成,堂内爆发出欢呼和掌声。任郑夫人再不甘心,云拂月终究是嫁到了郑家。数桌宴席早已开动。凤桐一伸手,画儿手里的橘子就到了他手中,他望着桌上七八个摊开的橘子皮,轻笑道:“不能吃了,再这么吃下去便吃坏了。”云清将橘子抢了过去,一瓣一瓣喂到嘴里,“就是,食有定数,对不对小凤姐姐?”说着还谄媚地冲着凤桐笑眯了眼睛。凤桐叹了口气,撑住了头,被夺了橘子的年画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瘪嘴哭着跑了:“你们欺负我,我找秦沅!”凉玉闻声走过来:“谁欺负老身的心肝宝贝了?”云清一噘嘴:“奶奶偏心,只当三姐是心肝宝贝,好像我不是您孙子似的!”一扭头,看着好笑地望他的小凤,心儿都化成一汪春水,“不过,小凤姐姐喜欢我就够了。”他急急地拉着凤桐的衣袖,“姐姐,清儿射箭可棒了,哪天你有空,我射给你看!”凉玉伸手在他背上一拍:“自己去玩,你小凤姐姐该服侍奶奶了!”云清脸涨红,怒道:“你!”“我怎么样?谁教小凤是奶奶的丫鬟,小崽子,不要没大没小。”云清眼泪汪汪,对着凉玉道,“哼,奶奶,总有一日我要把小凤要到手,还娶回家做老婆,略!”说着,一扮鬼脸,气哄哄地跑了。凤桐一阵低笑,伸手扶住她:“奴婢带老夫人更衣歇息。”大伙都聚集在前厅,喜宴热热闹闹,后面的厢房冷冷清清,还狼狈地留着人仰马翻的痕迹。凉玉一个回身,他已变回原身,“喂,凤君,好生胆大啊!”他笑着坐在桌旁,倒了一壶茶喝。自凉玉魂魄齐全后,她便可使障眼法定身术。鉴于萧氏阳寿将近,身体各方面都开始衰退,她便干脆将萧氏的壳子放在青瓦洞的玄冰棺内,自己在凡人眼里变成萧氏的模样,更加方便可控。她饿了半天,十分着急地剥了个橘子,整个塞进嘴里,“唔……好酸。”她两腮鼓鼓的,眉头紧皱,眼泪几乎要涌出。凤桐笑着看她半晌,恍然大悟:“原来那小年画跟你是一脉相承。”她也不懂他何意,只顾着皱紧眉头把橘子咽了下去。他的手指贴上她的脸,慢慢摩挲,他的眼眸亮得晃眼,她不忍心放胆去看,只侧着脸飞快道:“怎么啦,我脸上有花儿?”他勾唇,左手牵着她的衣带,迫使她越靠越近。“哎——哪有这样扯的,衣带可是活结!”她紧张地跟着他手走,生怕力道不对,她的腰带就要被扯开了,届时衣袍掉落,不忍直视。“你说,想要本君怎么服侍?”他仰头微笑。“我同清儿开玩笑的,哪里是这个意思……”她心中急怒交加,又好笑又生气,站定了不肯走,用力阻住他的手腕,却被他牢牢反握,扣住,一把拉到了怀里。凉玉惊了一跳,耳垂通红,本能地用手抵住他胸口,“干……干嘛……”他的脸微微靠近,鼻尖扫过她的脸颊,呼吸如游丝一般,她的心跳简直要冲出胸膛。他忽然笑了:“怎么这样紧张?”紧张吗?她瘪了瘪嘴。因为身份转换,再也回不到过去。因为过于患得患失,所以恐惧万分……这些要她如何说得出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紧张啦?”他的手掌贴上她的后背,怜惜地拍了拍:“紧张怎么能用眼睛看?”她静下来,果然听到室内只有她怦怦的心跳,还有颤抖的喘息,听起来……十分异常。她一时迟疑,他微凉的唇便已经贴下来,挨住她的脸颊,她的血冲上脑袋,无师自通地抱住他的脖颈,颤颤巍巍,“啊,万一……现下突然来一个人,会不会被我们给吓死?”他流连在她的脸上,许久才离开,无奈地捏了一把她通红的脸蛋:“想得真多。”凉玉发觉他嗓音微哑,立即乖觉地倒了满满一杯热茶递来,柔声道:“凤君喝点水吧。”他接过来,却不喝,只是含着调笑的劲头睨她:“本君也算感激季北辰,他算计你一场,却没有把最珍贵的东西拿走。”凉玉想了想,问道:“我还剩下什么珍贵的东西?”他摇摇头笑道:“若是这样东西也没剩下,你就不可能这样问了。”她蹙眉想了又想:“你知道我不太聪明,就不要兜着圈子说话。”他叹息一声,语气放轻:“你的天真,应被视若珍宝。”凉玉眼里闪过一丝自嘲:“可原先就是因为我太天真,才遭他嫌弃,世上总是懂得多一些、游刃有余的人显得更加智慧,也配做敌手,小孩子才有资格天真,若是长大了还天真,那就像个傻瓜了,是不是?”他摇摇头:“这世上瓜熟蒂落皆有定法,复杂聪敏并不总讨人喜欢,天真也不全然意味着愚昧。你只需记得,你是最好不过的姑娘。”说到最后,神色已十分认真。“唔……”她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收回那种凝重的神色去,欢欢喜喜地笑出了一口白牙:“凤君突然这么严肃地夸我,怪不好意思的……”他轻叹一声,还是不懂。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对了,本君给你抓的狐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