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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最是懵懂最情深(1 / 1)

……阿洛?

脆弱的声音叩动无解的心魔。

百弓庄主在刹那间被碾为齑粉,叶仓人被狂暴横扫的压力重重掼在石壁上。地窟中血池如沸,祭坛上阵纹光芒大作,化作千万枷锁,纵横交错。

风声尖啸,魍魉嚎笑。

碎石簌簌落,祭坛阵纹一条接一条破碎,牵制恶鬼的锁链接二连三崩断。失控与杀戮祀主的反噬爆发,黑血沥沥泼洒。可恶鬼不管不顾,眼中只有肩披风雪的少年——那是不死不灭的妄念。

是浑噩中也不会忘记的眉眼。

黑雾冲。

远远赶来的陆净只见太一剑当空坠落,阴戾前所未见的魔障席向仇薄灯,后者却不躲不避。不知道发生什么,寒脉刚解灵气艰涩,赶之不及,顿时心焦火燎,大喊一声:“仇薄灯!小心!”

仇薄灯不见呼喊,也看不见魔障。

一切都远去。

只剩下,的……

阿洛。

地动山摇。

支撑招魔引大阵的血池彻底干涸,好不容易返人间的死魂野鬼发出不甘的尖啸,有的被扯回大荒,有的在光中消散。

恶鬼悬停在仇薄灯身前。

的声音仿佛穿过很远的地方,很的时间传来,空洞沙哑,艰涩无比,低不可闻:

“……娇。”

娇。

是娇纵的娇。

是千娇万宠的娇。

“娇娇。”

黑雾自行炸,倒卷回落。

仇薄灯如大梦方醒,也如彻底被梦魇吞没。几乎是在黑雾崩散的瞬间,同时冲向引魔归渊的阵门。修的五指在半空急张,弹出五道细细的血线,要赶在沟通人间与大荒的阵门封闭之前,拘住某一缕冥灵的灵识。

地窟始塌陷,巨石大块大块砸落。

烟尘。

陆净急冲落下,眼疾手快地将几走背运的小兔崽子揪住。带们飞向外边时,瞥见石头中还有道珠光宝气的身影跟着滚出来。来不及多,陆净就顺手拉一把。一拉之下,只觉对方重如万斤,险些一倒栽葱掉下去。

轰隆。

地窟彻底坍塌。

百弓庄地底石窟的崩塌引动池山上的雪,雪如大潮,被护城古梅的力量托举向清穹。陆净在雪地落下,再回头,雾散雪落,簌簌飞花,只剩下仇薄灯十指虚拢,神情前所未见的怔愣。

仇薄灯指尖颤抖。

生生死死,多少荒唐都走过,独独这一次,忽然怯弱到不敢低头。

找到吗?

……真的找到吗?

许久许久,慢慢垂眸。

一丝熟悉到魂魄里的灵识被拘在指尖。

如微光,如火芒。

十二年来,茫茫觅寻,苦苦沉浮忽然落地,生根。

找到。

仇薄灯隐约见陆净在喊,隐约看见几道身影奔向自己。

拢着,护着那一缕气机,向前走。刚走出一步,一口压抑十二年至悲至凄的血就吐出来,点点滴滴,如红梅落进白雪里。

…………………………

池山在下雪。

屋檐下的窗关严严实实,不漏进一点寒气。银屏旁的暖炉生炭火,近软塌的地方点罩纱的铜盏。房间里有一小药鼎,烧咕噜咕噜。陆净掀药鼎,抓两三把草药丢进去。

“百弓庄主以素女为祭,设的引魔阵,原本应该是招毕阿神。祂的一尊化身是欢喜相。”仇薄灯脸色还有些苍白,“池山下连寒脉,阴气极重,误打误撞下形成一扇与魔障相连的鬼门。”

鬼门,死魂出。

最终引来的阿洛。

仇薄灯半躺半靠,倚在烟罗云衾中,指尖触碰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那一缕熟悉的灵识被托寄在面具里,以自己的神识滋养它。

陆净看一眼,心说你神伤牵旧疾地,还不好好休息,在这作哪门子的死?

是这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能暗中叹口气,半担忧半泄愤地往药鼎里又扔把黄连。

没有问仇薄灯怎么确认被百弓庄主引来的恶鬼就是师巫洛的。

也不用问。

若世上有谁能在惊鸿一面中,认出消散坠魔的师巫洛,除仇薄灯,不会再有别人。

“我查一下,”陆净说,“从三年前,梅城出生在上阴月的女子就陆陆续续有人失踪。一年前,失踪的人数过多,城祝司的一位祝师发现,上报给御兽宗。御兽宗派过两三次弟子前来询查,城外斩杀一条恶蟒,便结案归去。”

“是,一年前,百弓庄因承接御兽宗驭灵鞍的锻造,掌栖舟台。御兽宗弟子结案归去后,们就把目标转向乘坐鲸舟往来的走荒人。”

最近两三年,山海阁与工府联手改进飞舟,锻造一种速度较慢,承载较大的客舟,名曰“鲸舟”。因为行舟极晃,条件太差,再加上一些舟主逐利,恨不一舟塞下两舟人,所以乘鲸舟的基本都是穷寒的流民,常常有无舟引的丝渡客。

在梅城,这些无舟引的穷寒渡客,被悄无声息地投进血池。

草芥征蓬般,沉没下去。

陆净脸上掠过一抹不善的杀。

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目睹仙门忘恩负义,就形如骄傲破碎,脊断颜摧的幼稚小鬼……心欲沉浮,人妖无二,哪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短短十二年,诸多事情查出端疑,就能猜到七八分的诡计。

这一次,百弓庄主在仇薄灯抵达池山时,引动招魔阵,是巧合还是预先图谋未可知。然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百弓庄能够如此顺利地在梅城城祝司的眼皮底下辟出百丈深的地窟,积三十三丈深的血池,背后肯定另有庞然大物的支持。

“御兽宗,西海妖族,两的可能都很大。”

十二洲的仙门中,御兽宗修士与各大妖族的关系最为紧张。

御兽宗御兽宗。

一“御”字足以引出许多问题。

御下治事,视妖为兽。

虽然御兽宗宗门内部也有力主修士当与妖神相契为友的一派,到底主张“二者一为主,一为仆”的派系占据绝对上风。因此,除各城各池的护城神外,御兽宗对待妖物灵怪的态度,一向颇为傲慢。

十二年前明晦夜分,三十六岛重登东洲。

御兽宗宣布废除强驭妖灵为奴的“血契”,算是顺从神君志,对妖族做出退让。其中有几分是出忌惮,几分是出悔悟,就不必言说。

眼下,仙妖会盟在即。

有传言,西海妖族与仙门媾的条件之一,就是御兽宗必须舍弃原本的宗门名字,另择它名。

对一些古板的修士来说,更换宗名,无异摧基毁门。

“你身负暗疾的事,恐怕现在已经被们知道。”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灯将巫傩面具收进广袖中,漫不经心,“总归是要来的。”

陆净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你是不是打算马上进大荒去找?”

房间静寂。

草药煮沸,伏伏。

仇薄灯不说话。

笼罩在铜盏上的素雅宣纸以水墨描摹远山河,被火烛就光与影一投落到脸上,掠过眉间,掠过侧脸,依稀就如这些年,走过的千山万壑。

砰。

药罐被端,被陆净没好气地放到塌旁矮案。

“与百弓庄有关的飞舟往来,左胖子已经动用工府在调查。你们太乙那弟子身手能耐还不错,彻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经交给们去做。我给不渡传符讯,那秃驴至多凌晨就到。我们两是比不上大少爷您厉害,护法还是绰绰有余。”

陆净身,拉房门。

按道理,不管是为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是为仇薄灯的暗疾,都不该让进大荒。

可陆净没有劝阻。

该怎么劝阻?

知交反目,俗事杂陈,琐事缠身。

三次身死,又过十二年啊。

苍生就是沼泽,谁进谁喘息不。

偶尔的偶尔,去做真的做的事吧。

娘亲的话由在耳边,说,江湖就是几打打闹闹,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们陪着你,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着们……那就这样吧,大家再齐心协力犯一回傻好。

“药力够护你神识进幽冥一来回,”陆净仰面看挂在屋檐下的排铃,低声说,“去找吧。”

清风携雪,簌簌落。

走出门。

“陆十一。”

背后有人喊一声。

陆净没有回头:“谢就不必,本公子知道自己有多潇洒倜傥。”

“我是说,你黄连放多,太苦。”

“……苦死你!”

房门“砰”一声,被人怒气冲冲地甩上。仇薄灯将青瓷碗放到桌边,无声笑。自袖中取出深黑漆金的面具,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狭深刻的眉眼。恍惚间,陆净先前说过的,某人还在等着你带回家。

“不是的。”

仇薄灯轻轻说。

十指点在面具边沿,慢慢覆盖上自己的脸,一如从前。

高几丈,路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不是带阿洛回家。

是阿洛在,才有归处。

迷毂烛芯爆小小的灯花,火焰向上蹿,房间倏忽明亮,又倏忽黯淡,仇薄灯的神识坠入黑暗。

……………………

池山下。

陆净盘膝坐石上,一把秀丽的弯刀横膝盖放着。出年少侠客梦的情结,习惯佩刀带剑,其实真正的本事是一身神鬼莫测的毒。如今这世上,敢且愿毫无戒备地饮下熬的药汤的人,只剩寥寥几。

衣袂掠空。

一道人影落下。

“始?”

不渡尚望眼气息封锁的池山,问。

陆净点头,便过来,一手肘将陆净挤,毫不客气地分大半块岩石,口中叨叨抱怨这一路好悬没被左胖子的飞舟坑死。陆净抱怨,没忍住,还是问:“秃驴,你觉,这次能成吗?”

这不是仇薄灯第一次入大荒找师巫洛。

十二洲寻觅无果,早就疑心过,师巫洛是依旧坠魔堕进大荒,便如曾经以巫傩降的方式,以神识往幽冥搜索,只是一无指引,二无迹寻,一次又一次,总是没结果……有一回,还险些被坠荒的神发现。

“能吧,”不渡尚说,挠挠头,“再不能就该疯。”

陆净苦笑:“你觉现在没疯?”

不渡尚低声念,阿弥陀佛。

两人忽然就明白。

十二年来仇薄灯始终是太乙小师祖,不过是有人希望被千娇万宠着,所以就把自己活恣豪奢,凭一句“我以赤诚爱地,地亦赤诚爱我”撑一骄纵少年的朽壳,朽壳总有一日会倒塌的,可还能把自己活成什么?

一疯,一入魔。

“总归是找到。”

积雪满川,落花满河。

………………………………

静水从玄冰下流过,逆行在往昔的河。

光阴错落,全是记忆。

这是三次死生之后,仇薄灯第一次见到南疆,见到巫族的万水千山,在另一人的记忆里。重巘深绿,峭崿巍峨,博水蜿蜒在最高的巫山脚下,处除浓雾就是葱茏老树。草木一岁一枯落,白鸟唱老藤萝。

细碎木屑,如尘飞舞。

年轻男子坐在黑石祭坛上,低头雕刻一节若木。

的动作很生疏,还拿捏不好力度,有时候一刀过深,就直接毁掉即将刻好的木偶。每当这时候,就会停下来,睫毛低垂,银灰的眼眸注视刻刀,仿佛在清晰地回忆什么,然后换一,从头来过。

好像不懂失落,也不知道挫折。

“要斜纹走刀,落锋不能太重,”仇薄灯俯瞰看,唇角微弯,“对啦,就是这样。”

仿佛见的话,年轻男子走刀很快变越来越稳,越来越轻盈。

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像下一场很短的小雪,可周围花又谢,谢又,时间其实已经过很多年……为阿洛设好凝形塑骸的祭坛时,笑言说,别看你现在知道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还是很多不懂,有头疼。

……到时候再教你吧。

好。

答应却没来及教。

可阿洛自己学会。

仇薄灯在过往的时间里走过,看学刻若木灵偶,学铸夔龙金镯,学取雪梅酿酒,一遍不会,就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再没有这样笨拙的学生,也再没有这样执着的学生,在漫的时间里,一边等待,一边揣摩。

跌跌撞撞学怎么去爱一人。

这么傻啊?

仇薄灯抿唇,欲笑先泪。

“阿洛,我们一回家。”

星星点点的光芒因循一丝气机的指引,无声无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点神识不上清穹,却下黄泉,倏忽万里,越过古往今来,越过死生相隔,抵达不知多远多深的瞢闇。星辉止漆黑无光的深渊。

无数魑魅魍魉,无数死魂骷髅停下厮杀,贪婪抬头。

幽冥忽震。

一道气息杀横扫,化作一最可怖的恶鬼,暴怒地将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尔后黑色的雾有若实质,从面八方汇聚,纵横交错成巨大的囚笼,将自点点星光中走出的红衣少年笼罩其中。

捕获唯一要的东西。

狠厉、贪婪、占有、私藏。

死去之后,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锐欲/望终彻底爆发……要死死拥抱,要牢牢箍住,要彻彻底底地吞噬,一点骨血都不分与人,要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

多少年的爱恋,铸成欲望无边。

囚笼收缩。

红衣在昏暗中舒卷,走过人间来到黄泉的仇薄灯却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灯声音微哑,要微笑,眼泪却先无声无息划过双脸。

一滴一点。

晶莹的泪水穿过恶鬼的双手。

逼近的黑气定格在虚空。

苍白虚幻的恶鬼在秽暗中怔怔凝望红衣如火的少年,冷气森森的双手伸出,又止住,黑雾徘徊在仇薄灯的脖颈附近,像凶兽即将猎杀猎物的尖利爪牙,也像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指尖。

“……不要哭。”

慢慢地说。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每字每词的含义……那么多的亡魂恨怨,那么汹涌的偏执爱恋,纷纷杂杂,刺激的理智,撕扯的灵识,连形容都无法控制,可还记,记该怎么笨拙地哄一人。

不要哭。

我在。

黑气徘徊收紧,又散,苍白的手向前伸出,又收回,囚笼崩塌破碎,构成的锁链,反过来恶鬼束缚。无穷无尽的恶念重聚集,拖着坠向深渊。恶鬼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双肩,要带这人一堕落。

……是的。

……要留下来。

可等到真正抓住时,手指却忽然松。

只知索求占有的恶鬼轻轻推少年。

要送返回人间。

“……不要来这里。”

这里污秽,肮浊。

你不要来这里。

或悲或欢总无恨,最是懵懂最情深。

仇薄灯向后飘退出几丈,绯红的衣袖在空中漫漫展。

低头看被百鬼丛秽缠身的阿洛,要说话,咽喉却被无形之物堵住……的阿洛啊,干干净净,诞生在高之上的阿洛,该是苍山的雪,该是亘古的湖,该是人间的月与风,光与尘。

连一点丑陋污浊都舍不见到。

怎么如今却与秽物厮杀,坠泥间?

仇薄灯闭闭眼。

再次睁,已然平静下来。

“你不该让我走。”

慢慢说。

声音当初戴着巫傩面具,走过千山万水,教导地懵懂的冥灵什么是万物什么是风月婉约没什么两样。

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生生世世。

仇薄灯如仙鹤涉水,一步一步,自虚空中走下,走向最深最冷的晦暗。

的红衣飘拂落,所过之处,衣袂逸散出金色的光尘。浓墨般的黑气缠绕上的衣袖,只是一味纵容,心甘情愿,任由恶鬼的欲/望滋生蔓延。如最愚不可及的囚徒,囚门打,却自困笼中。

可既然心甘情愿,又怎么能说是樊笼?

这是唯一的归处。

“你该留下我。”

仇薄灯偏头,轻轻地笑。

眼角星星点点,都是明媚光痕。

仇薄灯在幽暗中跪坐。

低下头,漆黑的发散落,迤逦垂过雪色的脸颊与脆弱的脖颈。向漆黑的荒虚伸出手,红衣娓娓覆下,只露出伶仃的腕骨与微暖的指尖。

“阿洛,你觉自己一身污秽,那就把我也弄脏吧。”

“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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