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从始至终都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一直静静坐在皇帝床边的容皇后终于开口道,“陛下,您说的对。如果太医说蜀中更适合您的身体,我们的确应该搬到蜀中去住。”
“绪儿无能,陛下您在病中,还要您替他操劳,这些时日,臣妾看陛下劳心劳力,心中一直忧心惧怕,忧心陛下的身体,惧怕陛下您再这样操劳,身体会吃消不了,同样也惧怕外面的那些流言和恶意,只觉得日夜难安。现在陛下这样决定,臣妾终于能放下心来。”
她伸手握住了皇帝放在床边的手,眼中落下泪来,但却展了一个笑出来,道,“陛下,您知道,从妾身初入皇子府,其实就一直期盼着,能有一日能和陛下一起相伴去某处地方,一起悠闲度日,现在也终于算是得偿所愿了。”
文和帝看着她。
几十年如一日的美丽,几十年如一日的温柔入心入骨。
他想起很早以前她初初得那迷罗香的情形。
他闻得那若有似无的异香,并不似普通异香那般浮于表面,而像是从她身体沁出。
他问她何时身带此等异香了,她并不瞒他,就笑道:“是那云南异族王子身边的巫人所赠,说是可以令人肌肤生香,常驻青春,是只有他们巫医一族才会熬制的秘香,原材名贵,熬制艰辛,千金难求,只有他们族的族长夫人和小公主出嫁时才能得到一瓶。”
“这种东西,妾身原也不敢用的,不过妾身拿去给几个太医看了,也看了那些原材料,都说对身体应是有益无害,这才拿来用的。殿下觉得可是觉得不妥?”
他就道:“太医说了并无不妥那就没什么不妥了,孤也挺喜欢的,不过你若是还不放心,孤就再命人去云南查查,看看事情是不是都如同那巫医所说,也再寻其他人都看看是不是有何不妥当之处。”
所以说起来,那个东西是他让她用的。
也是经过他的查证是妥当之物才用的,原也是怪不了她的。
但他其实还是对她起了隔阂。
只不过他想尽力把这些隔阂都按下,否则他这一辈子,就好像都是一个笑话了。
他伸手反握住她的手,道:“好,有蕊儿你陪着,朕便也能真的放下这些外物了。”
“父皇,”
两人气氛渐趋温馨之际,赵存绪又出了声。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道,“父皇,既然是为了父皇的身体,儿臣愿意跟随父皇去蜀中,好好照顾父皇母后尽孝。”
“只是父皇,您打算何时处置长公主?儿臣觉得,若是先处置了长公主,破了那些流言,儿臣再上罪己书,可能才能让天下人信服。否则儿臣若是在流言未破之前就上罪己书,却丝毫不提那些被诽谤的罪名,儿臣怕那些人会觉得儿臣是畏罪脱逃,父皇也难以再册封儿臣为蜀王。”
文和帝看向自己儿子。
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先处置福安,定下福安故意污蔑太子,扰乱朝纲,动摇军心的乱国之罪,还了他的清白,他再上罪己书,退让太子之位,才是最好安抚将士和天下的方法。
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但此时从儿子口中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一阵阵的不适。
但看着儿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是道:“是,你且放心吧,这事父皇会替你安排妥帖的,你且先下去吧,朕乏了,想歇息了。”
太子原还想问他,他属意的皇子是哪一个。
可是看他闭上了眼,知道自己再问下去可能会惹了他的厌烦,只得吞下了话,在自己母后的眼神示意下告退了。
……
两日后。
元宵节宴。
柳嬷嬷帮长公主穿好了衣裳,眼睛有些湿润。
她欲言又止,长公主对镜照了一下自己的妆容穿戴,看到她的表情,就转头对她笑了一下,道:“阿柳,你不必担心,我会回来的。”
柳嬷嬷心中难过,道:“好,公主,您一定要回来,县主她,以后还要您照顾呢。”
长公主听她这般说,神色却是恍惚了一下。
舒儿吗?
那孩子,不顾她的反对,跟着赵景烜走了。
其实她知道她可能是为了自己。
但赵景烜那人,野心勃勃……只怕将来,她再也照顾不了她了。
只希望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赵景烜会对她好吧。
可是皇家这些人的真心,她苦笑了一下。
现在上面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倒是有一腔真心,可真是把人恶心得够呛。
她摇了摇头,道:“嗯,我还要回来,等着舒儿回来呢。”
……
宫中的元宵节宴是在南外殿明华殿举行的。
这过去的几个月以来,因为京城之外各地的战事,因为京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流言,京中局势紧张,已经很久没有喜庆节宴。
再加上原先皇帝和福安长公主分别病重,帝后,太子还有福安长公主以及众位皇子皇孙,更是已经很久没有聚在一起节饮过了。
如果不仔细去看各人脸上神情偶尔闪过的紧绷,不去细想那下面的暗流汹涌。
节宴气氛可以说的上是良好。
皇帝念着福安长公主身体尚未大好,特意赐了曹老太医为他特制的果子酒。
皇子皇孙们又一一上前给皇帝敬酒,恭祝皇帝身体安康,长命万岁。
酒过一轮,皇帝看福安长公主面有倦意,就让宫人扶她去后殿歇息。
再稍坐了一会儿,皇帝便嘱咐让众人继续宴会,自己让皇后扶着也去后殿歇息去了。
……
明华殿后殿。
皇后扶着皇帝进了后殿,但并未去文和帝一贯歇息的东后殿,而是去了刚刚宫人安排福安长公主歇息的西后殿。
文和帝让皇后稍候,再命双全拨了帘子,扶着他进了房间。
他进去的时候,福安长公主正坐在太师椅上慢慢翻着一本书。
那就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千字文。
但那本千字文不同于别本之处在于,这本书的边边角角之处都写满了许多的注脚,也不同于那些大儒老师门的注释,这些注脚简单易懂,风趣活泼,有的更是些可爱的小图像,把个简简单单但对小孩子来说可能生闷的千字文注释的十分生动有趣。
文和帝进去,福安长公主就抬起头来。
她看着文和帝道:“没想到皇兄这里还有这些。”
她幼时调皮,不爱读书。
这些都是那时尚为普通皇子的文和帝送给她的读物,就是普通的千字文,她只要誊写一遍,他就给她加上一遍与往日不同的注释,讲上一个又一个的新故事。
他笑了一下,道:“皇妹自小拥有的东西极多,朕一共送了皇妹七本有过注脚的千字文,想来皇妹那里还在的应该已经不多了吧?那时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时新鲜,看过就随手扔了,但这些都是朕通宵熬夜写出来,画出来的东西,却舍不得就那样被扔在某个角落里被风吹被雨淋,或者被宫人捡了不知流落到何出去。”
“所以但凡朕那时见到被皇妹随手扔掉的那些,朕送给皇妹的礼物,书本,都会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珍藏起来。”
福安长公主默然。
她小时候被她父皇和母妃宠坏了,的确有很多被纵坏的小毛病。
她突然想到什么,不由得一哂,道:“皇兄格外地宠爱皇后娘娘,不会是因为皇后娘娘格外珍惜,也格外地感恩皇兄为她所做的一切吧?”
而他的元后,同样是出身名门贵女,性格含蓄大方,为太子妃和为后,每日里操心的大约更多是如何做好一个先是让她父皇让她母妃满意的贤妃,后则是让大臣让天下满意的贤后,忙着教导皇儿,怕是也不会在小细节上能特别迎合他的。
她这话文和帝却是没答,只是道:“皇妹,你从小到大,朕都宠着你,让着你,及至为帝之后,你想要什么,也都会尽量满足着你。你不喜欢皇后,也不喜欢太子,这些也没什么,朕也没有怪过你。”
“后来你因着驸马一事,更是对皇后,和太子不满,在背后做过很多事情,朕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从来没有只偏向着他们而不顾你。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祖宗的基业来作你复仇的工具,为了一己私仇,就不顾江山社稷,在外散出那等惑乱人心的流言,以致我大周江山风雨飘摇,致万民承受战乱流离之苦。”
福安长公主差点气笑。
但眼中却是滚出泪来。
她按住传来一阵一阵绞痛的胸口,虽然那毒她早就服过解药,毒不死她,但痛却是真真切切的。
她带着泪笑道:“所以皇兄,是臣妹欠了皇兄你吗?是臣妹毁了父皇的太平盛世,毁了父皇的万里江山吗?”
问完这两句话她的声音就陡然转厉,带着满满的嘲讽道:“是,是臣妹幼时不该信了你,以为你是个耐心仁厚的好兄长,不该在母妃面前赞你,说了其他皇兄的坏话,让父皇误以为你将来必定会是一个仁爱宽厚的守成之君,让你坐上了这个本不该属于你的帝位。”
“结果让你宠信妖姬,冤杀发妻,毒死嫡子,最后将父皇留给你的太平盛世折腾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当年父皇过世之时,国库充盈,连年减免赋税。可现在呢?因为你吏治不清,以致天灾不断,天灾不断,民不聊生,土寇并起,但你却仍是宠信贪官污吏,贪污军饷灾银,以致军心涣散,节节败退。”
“你觉得是臣妹的错?是臣妹欠了你?”
“你放纵继后母子,三皇子无能你却一心要扶他坐上太子之位,不顾青州满城数万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就为了那个满是冤魂染出来的军功。你明知其中有问题还要替他遮掩,以军功之名不顾众臣反对立他为我大周储君。”
“他为军功杀我驸马,为逃命祸水东引,引北鹘人追杀我儿,以致她才几个月大就流落乡野,及至她回京,他又处处紧逼,不杀死我儿誓不罢休,毒杀之后还要毁尸灭迹。你竟然还有脸说是我为一己私仇,不顾江山社稷,散播流言?有脸说我没有珍惜你对我的好,对我的感情?”
她“砰”地一声就将手中那本千字文砸到了地上,道,“我现在只恨我当初年幼,怎么会瞎了眼,会信你这么一个表面仁义,满口亲情仁爱,实际虚伪透顶,顶着仁厚,爱妻爱子之名干尽失德,丧尽天良之事,害得父皇的江山被你败坏成这样,害得我大周数百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