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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未来之君(1 / 1)

杏花时节,万顷碧空如洗,云淡日煦,杨柳风吹拂着面颊已感觉不到寒意。

定柔仰靠着乌木摇椅,额头勒着红抹额,身上盖着芙蓉毯,宫女侍立在身畔捧着粉青釉描彩莲镂香炉,焚着养神的瑞脑。

树头一丛湖色轻飏,嫩芽如针,柳花飘香,正是晒来做茶的好时机,她想起师傅爱吃柳茶。

已出了月十多天,身上还是没多少力气,饮食都要人喂,连抱一抱孩儿也抬不动手臂。这一次元气耗损巨大,她自己也觉得浑似死了一遭,太医说,且得长久的将养,十年内不宜再有孕了。

“妹妹......”一把婉转关切的语声传来,锦彩堆秀的华衣裙衫由远至近,内监尖细的嗓音传皇后和各位娘娘至。

半个时辰前小栋子飞马来报,听闻贵妃已能下床,后妃们要来探望,要定柔快些准备,别露馅了。

这事若拦着她们会被起疑,小皇子的事不容任何纰漏。

小宗晔恰好睡着,张嬷嬷指挥宫女抬起小摇床到后头的天云斋避一避,隔得远了,听不见儿啼声。

寝室有小儿的奶香气味,定柔便让她们扶着到院外。

皇后领着一众妃御到了近前,花攒锦簇,浓烈的脂粉味掩盖了杏花的淡香,围着你一言我一语,一叠声地关怀,连被软禁足的林顺仪也来了,附和着说知疼着热,眼底隐隐藏着幸灾,再三求了太后,来“抚慰”的。

乌木椅里的女子形容憔悴,比从前清瘦了一半,面上血色不佳,姣好精致的五官韵致着脆弱的美丽,娇小的身子躺在那里,仿佛一阵风会被吹走。

月笙她们搬了十几张玫瑰椅和茶案,呈上白毫茶和蜜饯糕饼。

皇后坐在右侧含泪握起一只纤柔的手,拍一拍手背,声声劝慰:“妹妹万不可忧思劳神,最是伤身子的,你还有两个公主,本宫回去就求太后,将玥儿送来......”

定柔努力浮出一个惨然的笑,不停咳着,学着西子捧心的样子,哀莫地道:“入春后感染了风寒,陛下说怕过给孩儿,暂时别叫她来了。”

玥儿现在近一岁半,伶俐活泼,已会模仿学舌,见了弟弟,别一时嘴快泄露了。

淑妃在左,捏着帕子啜泣,哭的无限哀惋,比夭折了自己的骨肉还伤心。“委实可惜了,妹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

定柔咬了咬腮勉强挤出泪,有气无力地说:“不成了,太医说经此重创,元气大伤,又添了下红之症,不会再坐上胎了。”

淑妃哭着一惊,心下顿时窃喜,眼前的女子衰败孱弱如风中残花,心若死灰,看样子天寿不永了。

老天有眼!

哼,怪道戏文里说红颜薄命,媚惑君王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活该!

到午膳前她们才走了,留下的胭脂味久久散不去,定柔应付的十分疲累,她本就不是善于演戏的人,如今为了儿子的安危不得不装模作样。皇帝到是十分自如,演的入木三分,据说当着人一提小皇子眼泪就来了。

两个宫女扶着慢慢走回寝室,身上沉的像负了包袱,小宗晔已被抬了回来,仍呼呼地睡着,举着小拳头,模样娇憨。

用罢膳躺回了床,定柔让奶母把晔儿抱来,她要搂着睡。

母子俩一大一小躺在一起,定柔指尖抚摸小脸蛋,肉嘟嘟的,光滑细嫩,手感颇好,月子竟长了八斤,红润康健,活力充沛。母亲吃着流水似的补品,却没怎么将养起来,她感叹:“儿子,你是吸了娘的精气吗?”

睡了一会儿皇帝便来了,屋子里的锦幔帘幕都摘了,换成了透气轻容的梁平竹帘,绘绣半叶交心芙蓉图案,垂着同心结紫晶络子,阳光朦朦胧胧欲透未透,悠然惬意。

皇帝每日午间都会回来小憩半个时辰,争分夺秒守着妻儿。

问了问她午晌吃的什么,孩儿闹了没有,那些人可有起疑,然后去洗漱了,定柔往里头挪了挪,斜躺着,张嬷嬷将小婴儿也挪了挪,皇帝掀开一角卧下,一家三口共衾一床被。

他探头吻完了孩子娘,又亲儿子,怕吵醒了只轻轻触了一下,这小家伙哭恼了声如洪钟,震得耳膜发聩,他都怕了。

她脸贴着绣枕一双眸子清莹莹,问出了皇帝的心事,他一直害怕她身子弱会受不住,便一再拖延,这会儿她再三追问,并保证已做好思想准备。

他掩饰不过,无奈回答:“我已筹谋好,让晔儿在外头成长。”

定柔先前已猜到几分,并不惊讶,问:“你是怕有人害他?”

皇帝拇指温柔地摩挲小婴儿的脸蛋,指上的玉扳指色温质腻,他道:“不全是为了这个,若只如此,何须偷偷摸摸,他又不是私生子,我还怕那些蛇虫鼠蚁不成。经过那次行刺,我想了很多,我要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经纬天下的男儿,将来做个有道之君,英明之主,接替我鼎定盛世,守护你们母女三个。”

母后从前说的话意义深刻,生于膏粱锦绣之中的孩子,翠围珠绕,不免耽与旖旎安适,沉浸纸醉金迷,少了攻伐求取之心,丧了锐气锋气。

男儿身背家国社稷,经纬天下之大责,首要磨砺心志,锤炼其性。

璞玉不琢,不成美器。

修长的手指为她拢到耳后一缕碎发,他意味深长地道:“他生作男儿身,诞育帝皇之家,一出生就置身风口浪尖上,此行一为暂时避开这些尔虞我诈,二为修身养性,我不想再用母后锤炼我的方式,那样他会很痛苦,说不定还会生了叛逆,成为一个极端的人,我幼时曾一度恨极了母后。

我要让他到下民之中去,耳濡目染,自小养成朴实淳正,坚韧务实的性子,知节气,识五谷,勤四肢,而不是在宫中养尊处优,听那些千篇一律的圣贤文章,做闭目塞听的皇子。”

定柔两串泪顺着鼻梁滚落,凝视着十月怀胎的儿子,万般眷恋,哽噎问:“要去很久吗?什么时候走?有多远?我能常常见到他吗?”

皇帝伸臂拥住母子俩,心疼道:“本来要去很远,陇上土地肥沃,民风淳朴,是最好的地方。可我思来想去,不能让他离得我们太远,世事难料,万一哪天宫中有变,他也好及时回来,此事只有母后和四弟知道实情,我已拟了遗诏,一式两份,一份封存昌明殿,一份藏于大正殿“大公至正”的匾额后,一旦有不测三公和几位上卿即刻公告天下。”

是以孩儿就在京州,离京城百里外的端县,一个小村落。

一处青砖绿瓦的小宅。

名义上是田主,经营着几百亩旱田和水田,让他从鸿蒙之初就学着管理庶务。

他身边的人都布置好了,有武艺高强的暗卫四时蛰伏,有大内高手化妆成仆人不离左右,有医者守护,周围的佃农皆是安插的人,一旦有危机会倾尽全力保护他。

只是有一点,学堂离得很远,在十里地外的小镇上,要披星戴月步行,和民间的孩子一起读书,风里雨里,这是对他的考验。

婴儿睡得正香甜,皇帝轻轻吻着天庭饱满的小额头,眼底尽是慈爱和不舍:“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儿,孤单影只。我们争取每隔一段时日去探望他一次,不过不能去的太勤,我是地主公,你是地主娘子,我们在外经营生意。到八岁他的心性养成,届时再回来,公布他的身份,我亲自来教养他,传授治国之道,权谋之术。”

定柔泪水急掉,夫君为了我们母子几人呕心沥血筹谋,可谓良苦也。

时光匆匆,襁褓里的小皇子穿上香色蟒纹小袍,前囟一片乌油油的留发,被抱出屋子,虎头虎脑,一双明亮的眼珠如凝露流盼,看到什么都稀奇,含着小拳头咯咯咯,童声爽朗。

一天下来抱得几个奶母手臂酸困,活似个小秤砣。

也不曾生病不适,委实健壮。

本来定好了百天大的时候离开,等小宗晔身子壮实了再挪窝,但皇帝看着小妻子依旧憔悴的模样,望着孩儿的眼神痛如割肉,为怕她伤心,改到了半岁,半岁改八个月,八个月变十个月,直到耽搁到了一岁零三月。

小婴儿长成了垂髫小童子,长全了乳牙,早早戒了奶,胃口好,进膳香,活蹦乱跳精力旺盛,会喊娘亲和爹爹,小嘴时而蹦出让人捧腹的词汇。

皇帝自来奉行抱孙不抱子,不小心破忌了。

定柔打着养疴的旗号在行宫一养就是一年多,几乎忘了皇宫还有个春和殿,皇帝每日早出晚归,宗晔的保姆钦定了张嬷嬷的长女萝姑,极妥帖的人,做名义上的养母,安可和安玥偶尔来小住,宗晔换上朴素的小袍,皆说是萝姑的孩子。

两个女儿和小弟弟玩的欢乐,根本不计较是谁的孩子。

太后为避怀疑不曾来过,想念孙儿成疾,皇帝亲自画了像送去,太后赞说:“这眉毛、这鼻子嘴跟禝儿一个模子,是大贵之相,眼睛像他母亲。”

看完了塞进袖袋,一刻不敢离身。

暮春四月,皇帝终于在一个吉日下了命令,亲自抱着儿子哄拍睡,萝姑接过打着睡鼾的小稚子从行宫后门上了马车。抬着几个箱笼是定柔为孩儿缝纫的四季衣裳,能穿到八岁,就怕到时候尺寸不合适,她再改。

泪眼婆娑中,一行便衣簇拥着,从鼪鼯之径往城外驰去,一路有隐卫开道。

定柔望着马车消失的林荫小路,依偎在夫君怀里哭成了泪人。

皇帝的语声也是酸痛的:“等安顿下来我带你去。”

她摇摇头,别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娘,让孩儿置于险境。

我要让自己平安康健,天长地久守护我的夫君和孩儿,我再没有懦弱的资格。

秋后天冷了才回宫,晨起康宁殿请安,众妃望着气色红润如菡萏的贵妃娘娘,脸上光洁无瑕,腰身虽不及从前窈窕,可还是风情万种的。

心下顿时生牙。

太后板着脸坐在上首,望着定柔目光充满了恨意。

刚要跪,太后冷哼道:“你这金贵的身子哀家可受不起,别磕着碰着,皇帝又来数落。”说着,眼睫微微一动。

定柔坐着玫瑰椅,垂颔肃目:“臣妾知罪......”

太后痛心疾首:“八个月的皇儿就这么没了,哀家心里像剜了肉一般!你想看雪景,在宫里容不下么,撺掇皇帝带你去行宫,惯是个矫情的......”

当初肚子显怀的时候皇帝刻意让太医把妊期少记了一个月。

定柔默默听着,想着马车远去,泪水簌簌。

话说慕容府自贵妃怀上这一胎,上下欢天喜地,温氏时而进宫看望,观察怀相,回去喜滋滋对慕容槐说:“包管是个皇子,妾身不会看错。”

慕容槐不想女儿这么快又怀上,这下欣喜的不知所以,每日饭都添了一碗,望眼欲穿,掰着指头数日子,夜里念叨金贵的小外孙,慕容家的锦绣未来,外公恨不得再活二十年,看你登上大位,成为慕容一氏的坚强后盾,老朽死而无憾矣。

谁知不到日子传来早产夭折的噩耗,慕容槐当即向后一仰,没了意识,醒来悲痛欲绝,头发一夕间白了个透,大呼天不眷我慕容氏,天不眷......

大病了一场险些没挺过来,每日躺在榻椅里老泪纵横,药不肯吃,活了这般年纪,经受不起打击了。

皇帝吓得每日来探视,险些说出实话,想到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话到口中咽了回去。

还好几番劝解之下,病情有了起色......

两年后,隆兴十六年,又是一年春来时。

京郊马场绿草盎然,平地茵茵如一望无垠的巨毯,新建了一个击鞠场,几位皇子已是束发玉立的少年,和宗室公卿的子弟比并球技,策马持杖,打的不亦乐乎。

阖宫妃嫔和一些外命妇也来了,草地四周建了观台,围了凉棚,一众衣香鬓影坐在里头观看,茶水果品,评头论足。

远处一角,女子一袭英姿飒爽的蹴鞠服,头戴软巾,特制的充气皮球在空中飞滚,手脚矫健,如舞似蹈,转花枝、流星赶月、小出尖、大出尖、落花流水、踢花心......让人眼花缭乱。

卫婕妤和一众女史也穿着蹴鞠服,叽叽喳喳围着她:“娘娘踢得真好!”

凉棚里,太后抱着雪肤花貌的小女孩喂点心,安玥公主已四岁学龄,头发梳着利落的鬏鬏,玲珑姌巧的小身段,日渐出落的水灵逼人,太后时时捧在手心儿怕摔了。

旁边的和淑太妃望着远处蹴鞠的女子,对太后道:“瞧贵妃,真像个孩子。”

太后转眸望去。

淑妃和德妃在另一个凉棚,听到这话不约而同朝蹴鞠的人群睨了个白眼。

还不是为了固宠投其所好!

忽闻得马蹄笃速,一阵风似的进了围场,正是皇帝来了。

下了马,将鞭子交给身后的侍卫,衣衫翩翩走过来,到绿毯中央驻足,目光望着一抹蹁跹的身影。

一个女史接过了球,对贵妃道:“娘娘,快看,陛下在看您呢。”

定柔里衣一层汗浆,大喘着,面颊热的几乎滴出血来。

四目一触,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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