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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产期将近(1 / 1)

九月至,春和殿上下揪起了心,六宫这一湖水表面平静无漪,实则酝酿着波涛。

皇帝时刻警惕着。

从定柔进宫那天开始,各种流言四起,有说贵妃是修道之人,精通道法秘术,迷惑住了陛下,所以才会有与常人不一般的宠爱。有说贵妃前夫乃是皇帝派人所害,二人早已暗度陈仓,那安可小公主实则是皇帝的骨血。有说贵妃容貌娇美,却是个妨夫的八字,黑寡妇的命格,进了陆家不到一年克死了前夫,难保不会妨了陛下,妨了国朝的运势,各种不堪入耳的,云云。

所幸无人敢把流言传到春和殿,只有春和殿成了一方净土,定柔亦非全然不知,只不过她早已看开了,想开了,所以她才会对皇帝说要没皮没脸地活着,那些乌糟一概充耳不闻,便是听到了也一笑置之,吾自坦荡荡,任凭那些阴沟里的小人长戚戚。

这一日,小栋子和小梁子各带着几十名紫衣宫娥走在宫巷,每处八人,广布各宫。

永庆殿,淑妃正在进着早膳,心里还在盘算着,昨日韶华馆那位慕容才人送信来,皇帝下了口谕,近日宫中蜚短流长,要彻查散步恶语的人,严令御妻们不得乱走动,随时静候传讯,这是明着告诉她们,任何人不得接近春和殿。

从武与西域各邦通着私信,偶然从大矢国得了一方神奇秘药,为巫医所炼制,无色无味,入脾经,肺经,只对怀孕之人做效,只要洒在熏炉中,挥发十日之内便可入了胎体,让没出世胎儿变成痴傻儿。

皇帝这个人,从前他不在后宫用心思,到底不是那年往昕薇馆扔死雁那般简单了,悄悄由内线运进来,放在食盒里,趁守卫疏忽的时刻抛进去,如今春和殿宫墙外守备森严,值岗的太监六时轮换,完全无从下手,如铜墙铁壁一般。

正想着,霓凰殿那位惯是个无能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狐狸精爬到头上,费尽了力气教唆,却毫无作为,也不想想贵妃一朝有了皇子,定会觊觎中宫之位,曹细如首先成为眼中钉。

现在这时候,是不是该拿傅阿窈拉出来作盾,哼,看着愚笨,也不是个省油的,近来称病了,连宫门也鲜少出了,分明防备着。

还是得在太后身上下功夫。

殿门一阵喧杂,正是小栋子带人来了,将原先一部分宫女换走,带来一伙子面生的,纷纷侍立到了殿堂各处,目光如鹰视。

淑妃急了,问:“这是何意啊?监视本宫?”

小柱子拱手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奴才不敢妄言,不仅您这里,皇后娘娘和各位娘娘宫中也有。”

第二日请安,众妃愁云惨雾,眼神幽怨,淑妃坐在下头捏着帕子啜泣:“母后您说,臣妾好歹是一品妃,是宗昱宗晏的母亲,陛下这不是公然打臣妾的脸么,如此对待臣妾,真让人寒心呐......”

德妃也伤心道:“陛下宠幸贵妃,却把我们踩在脚下,传出去叫臣妾还有何颜面对那些外命妇啊?”

淑妃跪地:“求母后做主啊,与其在宫中被人忌惮,不如现在就将我们母子三人挪出去罢。”

太后捻着菩珠,神情莫测,抬眸瞥了一眼皇后,只见低头沉默着,眼中悄声掉泪,忍不住一阵反感,这般懦弱无用的,若是瑜儿在,哀家岂会如此焦心,皇帝被那慕容氏蛊惑的,连六宫体面也不顾了!

朝中多非议,不能放任禝儿如此肆意妄为下去,如今他为此女这般,将来还不知作出什么荒唐的。

慕容氏产期将近,正是把皇帝的心拉回来的时机,哀家倒要看看,她究竟什么手段,是不是道法禁术。

白韫之从小闯荡江湖,又在宫廷浸淫半生,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就不信一介妲己褒姒之流的狐媚,哀家就斗不过!哀家呕心沥血,辛辛苦苦栽培出来的明君苗子,断不许你引入旁途了!

午晌时分皇帝匆匆回了春和殿用膳,进了侧殿,一把横抱起孩子娘就下嘴,却见她神情异样,把手挡在了唇上,使了个眼色。

皇帝定睛看去,八仙桌旁多了两个珠翠绮罗的女子,容貌艳丽,好像在哪儿见过,放下孩子娘,问她们:“你们是谁啊?”

两位女子款款一福,一个道:“陛下不记得了吗,嫔妾是苏美人,宸妃娘娘姨母家的表妹,去过昌明殿的。”另一个也道:“嫔妾是陈美人,也是隆兴十年大选进来的。”

皇帝一腔热情被浇了冷水,脸色难看起来,已猜到了八分:“谁让你们来此的?朕不是下了谕旨,韶华馆的所有人不得出行一步,违者抗旨论处!”

两位美人慌忙跪地:“陛下息怒,是太后命嫔妾挪来侍奉贵妃娘娘饮食起居的,说娘娘产期已近,怕伏侍不好陛下,叫嫔妾替娘娘分担一些。”

皇帝一手揽着孩子娘,一手握成拳格格地响,面色阴沉如乌云,怒喝一声:“滚!给朕滚出去!”

二美大磕几下,起身退出内殿,逃命似的往外奔。

皇帝胸腔一阵起伏,而后叫了小柱子来:“传旨内侍省和礼部,宫中内宠众多,朕宵旰忧勤为国操劳,应接不暇,‘大道下:故仁者所以博施于物’朕博爱天下,行仁者之风,不忍贻误尔等青春芳华,特降下恩遇,韶华馆所有女御免去位号,放她们白身归家,另觅姻缘。”

“喏。”小柱子领旨自去了。

皇帝坐到座榻上,渐渐平和下来。

定柔望着夫君坚毅的面容,眼中热意蔓延,他对我真好,不舍我受一丝丝委屈。

韶华馆纷纷攘攘,人语嘈杂,有人欢喜有人痛哭,内监进进出出抬箱笼,程芊芊入宫七年,已是风信年华,再耽误不起了,早生了出宫之心,苦于无门路,今日骤然喜从天降,出去也许还能再觅良人,便是原配做不上,做个续弦也行,生个孩儿过那夫唱妇随的日子,总比在宫里老死,或将来被殉葬的强。

一半人跟她心思一样,眼下贵妃专宠,皇帝又非贪花惜柳之人,眼见着在宫里是没出路了,索性回去再觅嫁郎。

另一半的,一部分怅然若失,经过重重大选才来到这里,原以为花红柳绿的一生,不想竟是空负美貌年华,惜哉。

剩下的是为家中势力而来,倘若出去了,还不知何种境遇,是以哭哭啼啼地抹泪,走走停停,被内监催促着。

其中最难过的当属沈蔓菱,她的母亲是续弦夫人,膝下只生了三个女儿,自来不被父亲重视,原以为进了宫得了圣宠,荣身家族,母亲能得一份殊荣,就这么出去了,岂不是个笑话,回了那虎狼窝的家,想想都可怕。

到了垂花门,扶着门框不肯走了,内监正要催,却见双目一闭,软在了地上。

最抗拒的是静妍,为心爱之人而来,岂能就这么走了,我还没有输!

两个内监上来扯拉,她伤心欲绝不许人碰,趁人不备往耳房的廊柱上磕去,登时血流如注,面貌模糊......

十一妹,你简直是我的克星!如果没有你,陛下早就注意到我了,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好过!我死了也要泼你一身脏水,让你被人唾弃,逼死亲姐,看你以后在宫里如何自处。

白衣公子,我以死来证明我的心,你该动容了罢......

小柱子疾跑回春和殿,皇帝正在和贵妃进膳,小柱子气喘吁吁说:“慕容才人触柱了!沈才人也厥了过去,奴才不知该如何是好。”

定柔握着牙箸的手一僵,吃下去的直往上顶,心口沉甸甸坠了巨石,九姐对我夫君竟是用情至深!

急问:“她......怎样了?”

小柱子道:“还有鼻息,抬去了太医署,用了最好的药,仍昏迷着,太医说要尽人事,过了今夜就没事。”

皇帝面色渐冷,眼中是君主被挑战了权威的愠怒,冷笑一声,对小柱子道:“沈家那个,不遵朕谕,着贬为三等宫女。”

小柱子小心翼翼问:“慕容家那个呢?”

皇帝撂箸,拿起帕巾拭口,“韶华馆封门,待人救过来,将她抬去香迎阁养伤。”

小柱子心里疑惑着,陛下这是动容了,生了怜香惜玉之心,这位慕容才人是个豁得出去的,等痊愈了,福气就来了。

即刻领命去安排了。

定柔吸吸鼻子忍泪,拿起勺子喝了两口汤,认命了,总不能逼死亲姐姐吧,我听母亲的话就是。忽听见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仰靠椅背,口中叹了一声:“草!”

他只有气极了才会说粗话,她抬眸看去,只见他面色阴着,眼角有锐利的光,对她道:“你们是一母同胞吗?怎么着,她讹上我了?”

定柔正要说妥协的话,皇帝抬手捂住她的口,道:“这样你就心软了?怎么,要把我让出去?”

定柔眼眶湿了,他将手放下,握起一双冰冷的小手,疼惜道:“别忧心,我会处理好,她如此偏执的个性,断不能再留在宫里,对你是个莫大的威胁。”

掌心热热的暖着双手,他坚定的语气说:“一切源自她对我的妄念,我自有法子让她断了念头。”

当晚众妃来康宁殿定省,太后早听说了韶华馆的事,正生着气,皇帝如今竟完全将母亲的话置若罔闻,公然叫板,全是那个小狐狸精教唆的!

坐在上首座榻面色阴暗,淑妃趁机添柴加火:“贵妃妹妹年纪不大,手段果真了得啊,陛下竟为了她遣散韶华馆的人,是不是明天贵妃一句话,把我们这些人也废了,臣妾倒还罢了,就怕皇后娘娘地位不保。”

说着看向皇后,眼中带着讥讽的笑意。

曹皇后默默对视了一眼。

太后几乎要把菩珠捏碎,对锦叶道:“叫贵妃来!”

定柔刚下厨做了几个小炒,盖上伞罩等皇帝回来,收到康宁殿传召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匆上了舆轿,令快点走,颠簸的肚子都不舒服了。

到了康宁殿夜幕已降了下来,月笙和张嬷嬷怕出事,一左一右搀扶着不敢松懈,进了内殿,众妃目光齐齐看过来,如针似芒,殿中气氛紧绷。

她心下跳的急快,知道太后为白天的事要训斥她,便双膝一弯,跪到了氍毹上,请了个金安。

太后冷声一笑:“哀家委实受不起!你如今是皇帝的心肝宝贝,连哀家都得退避三舍,没准哪天一个不慎,他弑母废宫。”

众妃暗暗咬牙,眼光如毒刀子剜视着伏在地上的女子。

定柔双手撑地,神情如常,今天来就知是挨斥的,受了便是。

太后指着她:“好个小丫头,你年纪不大挺会拿捏男人啊!皇帝叫你吃的死死的,素日也便罢了,可你在孕中也把着他不放,是何道理!皇帝不是你一人的丈夫,你这般月份还将男人拦在屋中,也不知害臊么。”

定柔低垂着眼睑,眉目澹然,神情没有变化,只是静静听着。太后凝视着她,换成别人早流泪了,不禁哼道:“你这脸皮厚的,叫哀家长了见识了。”

定柔心想,你出刀子出锤子尽管来,伤不了我,在这里我只在乎夫君。

皇帝今日忙到了亥时,回到春和殿,整个人疲累不已,却见定柔在灯下抄写什么,刚要看,定柔立刻挡住了,起来唤他用饭,膳罢正要更衣沐浴,定柔又坐回了灯下,他好奇去看,竟是《华严经》。

“你一个道家弟子怎么抄写这个东西?”他眼角笑意顿敛,心下已明白了。

定柔唇角展开一朵笑,没心没肺地道:“谁说道家人不能读佛经的,你不知道,我心里有点害怕,越是到产娩的日子越是害怕,又怕疼又怕不顺遂,都说佛家渡厄渡劫,我想为自己和孩儿图些福基嘛。”

说完了身后无人回应,转头一看,哪还有皇帝的人影。

康宁殿,太后刚卸了发冠,喝着安眠茶,殿外传陛下到,她眼皮顿时跳了一下,穿着明黄龙衮的皇帝进了寝殿,兴师问罪的语气:“你作甚罚她?是不是又当众羞辱她了?”

太后蔑笑一声:“哀家就知道她惯是个爱煽风点火的,挑唆我们母子。”

皇帝走近了,眸子中燃烧着一簇火:“就因为她不会奉承你,不会用好话讨好你就处处针对她,母后何时也变得爱听阿谀逢迎的话了,你从前是怎么教儿子的,近君子,远小人,您到了无人可及的位子,竟忘了初衷了。”

太后面庞的曲线冷漠:“孽障!敢教训起你娘来了!一个妃嫔,也值得你来针锋相对!”

皇帝愤郁道:“对您来说她是个普通的宫妃,不过众多妃御中的一个,可对儿子来说,她是要珍惜的人,相伴一生的人,母后或许不懂,儿子起过誓,只要她嫁了我,余生便只能笑,不能哭!您懂吗?”

太后肺火上涌:“放肆!好个荒唐的皇帝!一个粉黛玩物是你的命不成!怎么,哀家还动不得了,你这般在意,孰知不会成了夫差第二,成了倦政懈怠的唐玄宗,他日因她做出误国殃民的事,此人生下皇儿后,决不能留了!哀家便是拼着母子决裂,也要永除了这个祸水!犯天下安定者,必诛之!”

皇帝十指颤抖起来,眼底胀出了血丝,哀莫地笑道:“母后爱天下苍生胜过爱自己,为了苍生可以做任何事,既如此何不效法武曌,儿子可以做唐中宗给您让位。”

太后赫然而怒,气得全身抖,狠狠地扬起手臂挥去一巴掌,“啪”地一声,响音划破四空,手掌热辣辣的,扶着心口,痛哭道:“孽障!我简直不认识你了,你还是那个自小让母亲引以为豪的禝儿吗?还是那个跪在冷宫门前说,母亲受苦,儿身体发肤亦痛,那个为娘顶天立地的禝儿吗?如今你为了一个粉黛玩物如此伤母亲的心!”

皇帝腮边火红一片,苦笑几声:“母亲也知道伤心的滋味了吗,儿子的心,早就被你伤的千疮百孔,从小只要你不喜欢的,我统统不能做,不许做,我喜欢习武,喜欢纵马,喜欢弯弓射猎,你让我钻文,你说朝臣们喜欢文皇帝,不会拥戴一个武皇帝。”

刚及总角之年的小童子,每日繁重的学业,朝乾夕惕,夙夜不懈,心中的枯燥无处倾诉。偶然看见老监手雕,便喜欢上了,一发不可收拾,夜深人静时偷偷学,没几天便掌握了诀窍,母亲还是发现了,说那是玩物丧志,谆谆严饬一番,让他忌了,老监也被发落了,贬到永巷做秽差。

他自小有洁癖,看不得那些谄媚折腰的,一肚子阴谋烂计的,母亲却说他应该学什么权谋之术。

最终他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变成了那沟渠里的臭虫,不折手段,满腹城府。

“.......到如今,我喜欢一个女人,也不行,非要我去跟那些虚伪的同床共枕,难道我身背社稷,就连自己的意愿都不能有吗?”

“母后知道吗?淮南事变慕容家死了一千三百零八口人,一千三百零八副棺材,那些全是妇孺稚子,老弱病残,他们何辜之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想,我怎么如此残忍!不去战场上真刀真枪,作出这卑鄙手段,就为了国家不动兵戈,不起战乱,踩着无辜者的血,我根本就是个下作小人!虽非本意,却因我而起,这个罪孽原应该我来背负,你知道我面对定柔的时候,想到她也险些死在那刀下,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太后呆呆望着他,不可置信地,脚下后退两步跌坐在引枕上。

皇帝紧紧咬着牙,眼眶中泪意打转:“大婚前一夜,父皇来安慰我,说我受委屈了,作出这样的牺牲,叫我不要难过,以后遇到了自己喜爱的女子便好了,让她做了妃子,还是会幸福。父皇他如此懂我,懂我心里的苦,你是我的生身之母,你却丝毫不懂,在您眼里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微如尘土的,随手可以拿来利用,拿来称斤换两,这些年只要你看上什么人,什么宜男之相的,我就得拿她来做嫔妃,要上以事宗庙,下以继皇统,我简直如同个牛马!

高坐在九五之尊位子上的人过得什么日子,到如今儿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千辛万苦才将她追了回来,我和她在一起心里是那样快活,平静,前朝的那些纷扰全都不值一提,你却一而再给她难堪,让她难受,让我揪心,是不是儿子在皇位上像个人偶一般坐着,心里时时刻刻淌着血!你便如意了,你有哪怕片刻在意过儿子所想所愿吗!”

太后心口紧似一阵的急绞,手臂无力地指向殿门,泪水如雨:“孽障,滚出去,哀家不想看见你......”

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心里是恨着母亲的。

且恨的如此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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