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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七十九(1 / 1)

宫人们忍俊不禁。

半夏和忍冬想上前帮裴英娘摘掉满头的芍药花,刚跨出两步,一道清冷的眼神从她们身上扫过。

两人不由自主打了个颤,煞住脚步。

裴英娘捏着平脱镜,左顾右盼,怎么一个个的都没动静了?

一只干燥宽大的手笼向她鬓边,手背擦过她的耳朵尖时,有意无意停留了两下,触感温热。

李旦眉眼中噙着一丝淡淡的笑,眸光低垂,视线落在裴英娘绸缎似的墨发上,指节微微勾起,一朵接一朵,替她摘掉东倒西歪的芍药花。

现在英娘是他的表妹。

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但是机会来得刚刚好,一步步筹谋算计,他终于不用掩藏自己的心思,可以光明正大地表露他的绮念。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裴英娘,李英娘,武英娘……不管小十七是什么身份,最后只能是他的。

他的目光专注而温柔,仿佛此时此刻,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裴英娘摘花。

四周鸦雀无声,连聒噪的蝉鸣都隐在午后斜阳中,宫人们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裴英娘老老实实站着不动,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她晕晕乎乎地想:李旦还是那个李旦,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

“阿兄……”她怔怔道,“以后我得改口叫你表兄吗?”

她以为李旦会给出和李治一样的回答。

可李旦却点点头,轻轻嗯一声。

他生得高大,声音像雨丝一样,从头顶慢慢飘落下来,飘进裴英娘心底。

她抬起头,仰着脸茫然地看他,“表兄?”

李旦没说话,眼神深邃,眼底波澜起伏。

裴英娘忽然笑了一下,眉眼弯弯,故意气他似的,一口接一口道:“阿兄,阿兄,阿兄……”

李旦眉头轻皱,盯着她晕红的脸颊看了好一会儿。

杏眼水润,眼波流转,雪白柔嫩的肌肤底下沁出一抹淡淡的艳红,像璀璨的霞光笼罩在皑皑白雪上,清冷中生出别样的艳丽,摄人心魄。

他呼吸一窒,宽袖里的手悄悄捏握成拳,掩下胸腔里翻腾的躁动,“你刚才吃酒了?”

“我……”裴英娘很想说一句我没醉,想起这句话代表的意义,又悻悻然闭上嘴巴。

李旦低低叹口气,语调无奈而又纵容,“我送你回东阁。”

他拉起裴英娘的手,指尖的茧子有些粗糙,刮在她娇嫩的掌心上,不疼,但是却像一道闪电猛然间劈过一样,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下意识缩回手,李旦已经好几年没这么牵她了吧?十几岁的小娘子,还被兄长牵着走,好像不大合适……

李旦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英娘……”他哑声说,带着淡淡的压迫,“你醉了,小心路上摔着,我送你回去。”

他再一次伸出手。

裴英娘这一次没敢打开他,乖乖让他牵着往前走。

她没醉,她能连喝几斗酒,怎么会因为吃了几杯浊酒就醉了呢?

李治和李令月故意给她戴一头的芍药花,看上去好像只是偶然灵机一动,想和她开个玩笑,其实是为了警告宫人们,就算她以后是武家人,他们依然会和从前一样待她,甚至会比从前更好。谁敢因为她的身份变了就怠慢她,得先掂量一下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够不够稳。

李旦应该也是如此吧,故意让宫中所有人看到他还是和几年前一样疼爱珍视她,哪怕她不再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裴英娘眼眶微微湿润,指节用力,把李旦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表兄……”

她试着认真喊了一声,忍了忍,还是撑不住笑了。

表兄她叫不出口,那八郎?八王?相王?

她在心里偷偷清喝一声:李旦!

反正直呼他的名字都比叫表兄顺口多了。

李旦顿了一下,不用回头,便能猜出裴英娘这会儿在偷偷嘀咕什么。

他笑了笑,声音低沉,“随便你怎么叫吧……”

只当是情/趣好了。

醴泉坊的宅邸原本要挂上公主府的牌匾,敕书下达以后,公主府成了永安观。

卢雪照的效率非常高,仅仅只花了几个时辰,下笔一挥而就,写出一篇辞藻华美、真实感人的奏表,托人送入宫中。

这篇奏表很快在朝臣们手中转了个圈儿,于是裴英娘又多了一个诚孝的名声。

这一次不止文武大臣争相为她表功,连武承嗣都得上书狠狠夸赞她一通,没办法,武皇后命人把她的名字添进武家族谱里,同在一条船上,武承嗣必须忍气吞声,极力附和裴英娘。

至于她血缘上的亲生父母得知她改成了武姓,会气恼成什么样,就不关裴英娘的事了。

她忙着搬家。

正式出家,当然得搬到道观去住,才能站得住脚。

忍冬和半夏提前几天搬去永安观安置行李物件。李治亲自为裴英娘挑选长史、扈从、小吏、女官数十人,个个都精明能干,包揽了开府的一切大小事务,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她在宫里住到下旬,赶在暑气将消前,搬离东阁。

李令月红着眼圈,把裴英娘送到宫门口,挽着她的胳膊,不肯放她走,“原来以为我会先搬出宫,谁知你居然抢在我前头了。”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手,笑着道:“要是我还留在宫里,阿姊出阁以后,我想见你一面多有不便。都搬出来了,来往更便宜呢!我每次回宫探望阿父的时候,肯定会经过宣阳坊,阿姊只管等着我去府上叨扰吧!”

李令月破涕而笑,“一言为定!你要是敢过门不入,我让人撵着你的车驾走!”

姐妹俩难舍难分,直到昭善再三劝慰后,才收了眼泪。

宫中规矩严,哪有住在外边快活自在,裴英娘其实早就盼着能够搬出宫自己住了。每次想吩咐蔡四郎他们办什么事,必须用书信交流,耽搁辰光不说,有时候很多话不方便在信上说,或是文字表达不出完整的意思,往往会耽误事情。只有搬出宫自己住,她才能掌控整个宅院,真正掌握自己的人手。

她唯独舍不得李治……阿父身边一下子少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宫中生活烦闷寂寥,他一个人,要怎么度过漫漫长日……

武皇后忙于政务,李旦前些天已经搬去隆庆坊了。

偌大的蓬莱宫,以后还有谁能日日陪伴李治用膳,逗他欢笑,陪他看阶前落花?他头风发作的时候,谁能日日夜夜服侍汤药,劝他多用些膳食?他伤心苦闷时,谁愿意听他诉说心事?

裴英娘狠下心肠,和李令月辞别,骑马出宫。

眼看离宫门越来越近,她扯紧缰绳,回头望一眼含凉殿的方向,眼角泛起湿意。

方才她去含凉殿辞行,李治不忍看她离开,借口头风犯了,没让她进殿。

宦者含笑把李治的话转述给裴英娘听:“圣人说,在外头不像宫里清净,贵主别被市井里坊的热闹迷花了眼,记得时不时回来看看圣人。”

李治的原话是:“小十七是个大忙人,你长大了,青春正好,确实该到处走动走动,多和京兆府的少年郎君们来往,将来满城郎君随你挑。不过小十七别只顾着外头那些俊秀飞扬的新人,就忘了我这个垂垂老矣的旧人!”

听起来像是玩笑话,但裴英娘能听出其中的感伤。

李治也有疏忽的时候,她在他身边长大,对他的一言一行摸得透透的。不用仔细看,她就认出水阁高楼上那道略显佝偻的身影是李治。

他躲在高台上,目送她离开。

连和她正式告别的勇气都没有――不是害怕,而是舍不得。

宫门缓缓关闭,高耸的阁楼渐渐隐入宫墙之中。

裴英娘扭过头,合上双眼,浓睫交错,把酸涩的泪水绞碎。她知道,李治肯定会一直站在高台上送她离开,哪怕他早就看不到她了。

阿福和阿禄摩拳擦掌,激动万分。

早在半个月前,他们就购置了崭新的衣袍鞋袜、头巾腰带,还特意花钱去香池子泡了澡,剃了脸,不仅从头到脚簇新着,还硬生生洗掉了几层皮。现在兄弟俩都顶着一张红红的脸,站在永安观前,等着迎接贵主銮驾。

贵主依然是视一品的品阶,永业田、汤沐邑照旧是皇室嫡出公主的待遇,虽然变成武家女儿了,但观里当差的随从们不是睁眼瞎,宫中送出来服侍贵主的长史、女官全是圣人的心腹,贵主显然还是宠幸优渥!

兄弟俩之前还担心贵主搬出宫以后会不会和圣人疏远,然后被有心人构害中伤,从此远离宫廷,陷于沉寂。现在他们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好好的老实当差就好了,没事儿杞人忧天做什么?与其担心贵主失宠,不如好好为贵主分忧!

看看蔡四郎,这些天跟发了疯一样早出晚归,一门心思为贵主奔忙,不管外面有什么样的谣言,都动摇不了他的心志,难怪贵主最器重信任他……

阿福还在走神,阿禄猛然推他一把,“你看,相王来了!”

数十个着窄袖袍衫的仆从簇拥着一人一骑穿过长街,慢慢行到永安观前。为首的男子穿一袭荔枝色联珠团窠纹翻领长袍,玉带皂靴,气宇轩昂。

“那是二圣最小的儿子……”阿禄压低声音说,“贵主的兄长。贵主和相王感情很好,你别吊儿郎当的,态度恭敬点。”

阿福点点头,挥挥手,漫不经心道:“我晓得呐。”

其实他见过相王好几次。

他忽然皱眉,转身吩咐站在门边的僮仆,“进去和蔡四说一声,让他老老实实待在账房里,别出来。”

僮仆答应一声,掉头飞快跑进来回打扫了十几遍的宅院。

“为什么不许蔡四出来迎接贵主?”阿禄好奇问。

因为蔡四的胆子太大了,迟早会害死他自己……阿福扯起嘴角笑了笑,“他那人脾气古怪,礼数不周到,这种场合,还是别让他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相王不是贵主。贵主是世家女,又在宫中长大,却一点都不在乎门第身份,所以偶尔会忽视身边人的态度,把很多异常的东西当成理所当然。

相王不一样,那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蔡四糊弄不了相王。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醉”的意义就是:一般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表示已经醉得不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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