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北方的天气在秋天里是一片天高气爽,深远的蓝色天空再看不到春天里风沙肆虐的一片昏黄,现出了些高远的气象,正是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
九点一刻,准时走进国元证券营业部冷清的交易大厅,凌川不紧不慢迈步踏进了二楼的大户室。名为“大户室”,在如今一两年的股市走熊下,象这样的小城市里,并不需要多少资金就可以轻松入驻了。
和往日不同,冷清的大户室里多了几个忙碌的工人,正搭着脚手架,爬上爬下地在大厅屋顶安装着什么。正中的吊灯被拆卸下来,四角的天花板上换上了些红白相间的隐藏式射灯。
凌川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只觉得这举动有点突兀。
好几年的熊市下,各家营业部都惨淡经营,这一家竟然还有心情大肆装修?
几排分别隔开的小隔间里,数十台电脑已经准时打开,屏幕上齐刷刷闪动着昨天的股市收盘图形,整齐划一。
小心绕过那几个忙碌的安装工人,他安静地坐在了自己固定的位置上,单手熟练地按下了一串数字,几只股票的开盘集合竞价已跳动在屏幕上。
大户室里没什么人,连着这么久的股市疲软,早已磨光了很多人日日来营业部看盘的欲望。
常来常往的,也就是几个熟悉的老人家,有的是退休了无所事事,有的是天生爱好这个,就当来交个朋友。
“小凌,又准点到啊?”隔了几个座位的杨婶笑呵呵走过来,手中的豆浆放在了凌川桌上,“我早起自己榨的,来来,尝尝!”
“谢谢杨婶。”凌川微微一笑,低头慢慢吸了一口浓香的豆浆,豆香四溢,温度正好。
平时和这群大爷大妈混在一起,他有时候也会佯装不在意地指点一下,这个杨大婶有几次靠他的指点挣了点钱,就对他一直特别热情。
旁边一个大妈随口问:“杨婶,杨叔的身体怎么样了?”
杨婶家里有病人,在这个大户室里也不是秘密。
“还不是那样?……好在没有恶化就是了。”杨婶神色一黯,苦笑,“不说这个,小凌看什么股票呢?”
“还是那几只,主要是看风神股份。”凌川也不藏私,简单地答,推了推鼻梁上宽大老土的黑边眼睛架。
“哎……”杨婶却也没有在意,只呆呆看着电脑屏幕,“你说这么跌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前年赚的那十来万,全都赔光了不说,眼看着手里的这几只股票都跌掉了近一半了。”
“快涨了吧。”一如既往地这么答着,凌川喝着手中浓香的豆浆,眼光紧紧地看着屏幕上一条异动的曲线,这只风神股票的庄家,终于忍不住了么?
悄悄敲下一串买入的指令,看着不到数秒后传来的交易成功信息,他安静地靠上了椅背,将画面切回了大盘的走势图。
“这是在装修什么呢?”他看了看头顶的那几只小射灯射下来的光芒,果然比原来的亮了不少。
和他隔壁座的一个老头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慢吞吞地道:“听说前几天有客户抱怨这里灯光太暗,这就来换灯了。”
“现在各个证券部生意都冷清啊,都卯着劲做好服务,生怕流失客户呗。”杨婶百事通般地感叹着。
隔壁说话的老人姓瞿,眼神低垂,抬头看人的时候,总是懒洋洋的。
可是凌川和他坐在隔壁,时间长了却觉得,这老头儿以前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偶然露出来的眼神极为锐利,精光矍铄,完全没有老态。
今天,瞿老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黑色唐装,款式简单,可是仔细看,针脚细密,质地柔软,像是手工做的,有点旧了,但是看得出样式极为讲究。
这老头儿似乎是孤家寡人一个,一直孤零零的,从没听见过和家人电话,也从没聊到过自己的家庭。
平时吃饭也随意,早上常常饿着肚子不吃早饭,证券营业部提供的便宜午餐也就那么胡乱对付着。
凌川点点头,微笑着给老头儿递过去一份从外面买的早餐:“瞿伯,给你带的。”
看到这老头儿没人管没人问的样子,他心里有点不忍,也就养成了帮他顺便带点的习惯,老头儿也就这么一直当仁不让的样子,并不客气。
“哎!小凌,你最近追着看的风神涨了!”杨婶忽然叫了起来,惊讶地看着涨幅榜,“一会儿功夫就涨了5个百分点,你买了没有?”
隔壁的瞿老伯抬头,深深看了凌川一眼。
“是么?”凌川摇摇头,低头掩饰地喝着豆浆,“我只是关注罢了。要是买了,就好了。”
“哎呀,那可真是可惜了。”杨婶叹息着,一脸遗憾,“现在的市道,想抓这么只好股票,可真不容易。”
“其实,现在追买,也还来的及吧。”凌川含糊地道,不动声色地提醒,“不如你卖了手里套牢的那几只,追点风神。”
“那怎么行?都涨得这么高了,追进去会不会套在顶点上?”杨婶慌忙地道。
“哦。”凌川不再劝了,点点头:“那我追一点看看好了。……”
瞿老伯面前的画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切到了风神股份,面无表情地看着,然后再次瞥了他一眼。
“小伙子操作挺好啊。“他忽然凑过来,冲着凌川的屏幕看来。
这老头很少和别人讨论股票,也很少真的下单,平时大户室里的熟人们都知道,他似乎就是来这里散散心,又或者账户上并没有什么钱。
凌川抬头正迎上他似笑非笑却锐利的目光,心里就是一愣,有种极为奇怪的、像是被人看穿了什么的感觉。
“运气而已,前一阵都亏的不行。”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瞿老伯不说话了,扭头去看自己的屏幕,看上去,这是个极有分寸的老人家,一旦凌川露出点防备的意思,他便立刻不再多聊,保持了和过去一样疏远的距离。
可就在同一时间,证券部楼上,隔了好几层的一间豪华办公室里,却有着另外一幅奇异的画面。
一面硕大的液晶显示屏高高挂在墙上,上面的画面质量不算太好,角度固定,画面一分为二。一半是居高临下,另一半是斜斜的窥探。
无论哪一个画面,显示的都是下面大户室的监控画面!
凌川正对面的电脑屏幕被清晰收入镜头里,同时,低低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来,凌川歪头和邻座的瞿老伯说了一句什么,又开始专心看自己的电脑。
豪华的办公室里,大班写字台前,一个高大的身影藏在宽大的皮椅后面,凝神看着面前的液晶屏幕,那上面,凌川俊秀又沉默的脸正在画面中,专注而毫无察觉。
默默地看了一会,皮椅上的人才慢吞吞伸出手,点击了一下鼠标,将画面放大了些。
移动鼠标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
上午的时间悠长,似乎又短暂。看着盘面上一直稳稳封在最大涨停价格上的风神股票,杨婶的脸更是后悔莫及的表情:“凌小哥,还是你们年轻人胆子大,这么一头追进去也就追上了,看样子,明天起码还有一涨。”
“是啊,还真巧啊。”凌川不好意思似得,“我也是赌赌看,没敢买多。”
旁边的瞿老头再次看了他一眼,眼神眯了起来。
下午三点股市收盘,凌川走出了证券部的大厅。
沿着并不宽阔的马路慢腾腾地行着,没走多远,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从背后追了上来:“凌川!……”
转过头,他停了下来,等着急急推着一辆小巧的自行车跑来的那女孩:“你好。……下班了?”
“是啊。”那女孩子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正好看到你在前面慢慢走。怎么样,还是没地方好去,出了我们营业部的门就回家?”
“是啊。”凌川微微一笑:“习惯了。”
两人并肩行着,那女孩似乎并不急着上车而去,而是一路陪他走着,直到他租住的小楼下才停了脚步。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笑盈盈道:“对啦,明天是周六,股市不开盘的。我的几个朋友明天准备去野炊,男孩子不够哦,有没有兴趣帮忙做挑夫?”
“啊?”凌川愣了愣,垂首摇头:“不好意思,我明天有事。”
“这样啊?”女孩子毫不介意地笑了:“那就下次。”
看着她翩然正欲上车的身影,凌川扶了扶就要下滑到鼻梁下的黑眼镜,低声叫了一句:“李青,我明天……和女朋友约会。”
李青秀美的侧脸忽然转了过来,有一刹的错愕。很快,她微笑了:“是吗?我还以为你一天到晚钻在曲线图里,没空谈恋爱呢!”……
无言徒步爬上六楼顶楼的租屋,凌川静静坐在了窗前,看着楼下的店铺和人流。才不过三点多,证券交易收盘的时候,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上班的时辰,马路上也是川流不息。
眼前浮起了李青方才那丝强忍的受伤,他默然。不是不明白每天她送到他桌前的那杯热咖啡里包含的温暖关切,也不是迟钝到看不见她明朗笑颜下诉不出口的情愫,只是……明知不可为,又何必害人害己?
摘下那副掩着光芒的平光眼镜,他漠然看了看身边穿衣镜中那张脸:刻意遮掩的容颜依旧,可心已老,境已迁。
明明不到而立之年,可是这颗心,却好像苍老到没有波澜。
爱情这种事,也已经觉得有点遥远了。
随手打开家里的电脑,熟悉的曲线和数据再次跳动起来,他开始慢慢梳理今天的复盘。
好像,也只有这件事,永远也不会真的厌倦。
终于到了睡觉的时间,他慢悠悠地洗漱完毕,上了单间里的小床,曼曼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身体摇摇晃晃地漂浮起来。困惑着,他望向黑沉沉的四周,竟然是身在大海之中。
幽冷的月色下,身侧黑黝黝的海水忽然变成了鲜红的颜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鲜血!到处都是鲜血!染上了他的胸口,越来越湿,越来越重。
“啊!”猛然惊叫一声,他翻身从噩梦中坐了起来,一个不防,重重地从狭窄的小床跌落在了地上。怔然望四周墙壁上一片空白,不知何时,他已是满身冷汗。
仰望着窗外黑黝黝的树木叶丛,他忽然惊跳起来,踉跄着扑到了不远处的门边,打开了房间的壁灯,半晌,才在明亮微黄的灯光下沉沉睡去。
……
清晨鸟鸣声声啼叫时,凌川醒来的时候,有点模糊的疲倦。不象是睡了一觉该有的神清气爽。
太久了,一直这样。灯太暗会做噩梦,灯亮着,又睡不安稳。
又是一天中午,证券部里送来了简单的盒饭。
十元钱一份而已,简单的两素一荤,杨婶一反常态,不像平日里嘴巴碎碎的,却闷着头自己吃饭。
几个老头老太吃完了饭,早早地拿出了扑克牌:“来来,玩几把斗地主。杨婶子,三缺一呢!”
杨婶摇摇头,没说话。几个老头捉耳挠腮的,一眼看见正在看盘的凌川:“小凌啊,来凑个数!”
凌川好脾气地走过去,也就顺手和他们打了起来。瞿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搬了张板凳过来,在凌川背后观战。
轮到凌川做地主,几个老头兴冲冲地一起斗他,下手的一个老头出错了牌,凌川装作没看见,手里的一对k拆开来,不动声色地输了自己做地主的这一把。
几个老头兴高采烈地叫:“赢了赢了,这一把好险!”
凌川一回头,正看见瞿老头歪着头看他的眼神,明显看穿了什么,一老一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儿那种属于聪明人之间的奇怪尴尬。
凌川站起身,正看见一边的杨婶眼睛里竟然红通通的,默默的泪水滴在饭盒里。
他一怔,走了过去,轻声问:“杨婶?”
“小凌,你最近赚了不少吧?”杨婶怔怔流着泪,“怎么我就是一直亏呢!”
除了缺乏对证券市场天生的直觉,这个杨婶也算是在股票市场里跌打滚爬了不少年的老股民了,最近亏损了不少,也是大势弄人,非战之罪了。
“还好吧,上次追风神赚了点,很早就卖了。”凌川点头,这是实话。
又是赚了一点就卖了?不远处,瞿老伯瞥了他一样,叼了根烟,眼圈袅袅升起来。
他注意这小伙子很久了,每次出手都准得出奇,而且从不贪心。在股市里转悠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厉害却不张扬的年轻人。还真是有趣的很。
那边,凌川沉默了一下,看着杨婶通红的眼睛,小心地道:“运气好罢了。对了,杨婶你怎么了,家里有事?”
杨婶小声地呜呜哭了起来:“家里存的钱我拿了一部分在股市,本想赚钱补贴家用,可是谁知道这几年……。”
凌川皱着眉站在那里。
周围有几个老股友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安慰着,神情都戚戚,这些年股市走熊,谁不是都一样的,只是杨婶这家里的情况的确糟心。
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一会,杨婶擦了擦狼籍的脸,抬起了眼:“没事没事,心里难受,才这么个德行。”
凌川却皱起了眉。他曾经听过杨婶手里的持仓,这些天并不至于有多少亏损,哪里就至于这样了?
“杨婶,你是不是在别的地方也亏了?”
杨婶终于忍不住崩溃,呜呜地痛哭起来:“前几天我把手里的股票全都套了现金,拿去做期货。结果全赔了。……”
“期货?”凌川愣了,若以前没做过这种高风险的投机,胡乱进去,和赌博有什么区别?
“是啊。”杨婶有点失神,“我老伴的尿毒症,这一两个月病情恶化得很厉害。可我闺女出国留学的签证眼看着就要下来了,可我那些股票,就算全卖了,也不够啊!”
默默站在那里,凌川忽然道:“差多少?我帐户上有一些。”
“不……不。”杨婶的脸红了,神色难堪,“我已经找亲戚朋友借了一笔了,不能再借了。”
木然看着自己屏幕上的账户,她接着道:“就是可怜我那闺女,考那个什么托福的分可高哩,还以为家里能供得起她……”
凌川的心里有块地方忽然痛了起来。念书?一个幽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哥,我不喜欢上学。真的。……”
蓦然下定了决定,他静静看着面前的杨婶:“我帮你。”
一边的瞿老头瞥了瞥他们,忽然少见地插了一句嘴:“你做过期货吗?这个可不比股票,转眼就能把人赔个精光的。”
凌川感激他的提醒和好意,却笑笑道:“嗯,了解一点的。”
……切换到熟悉的期货盘面,凌川安慰地冲神色紧张的杨婶一笑:“放心,信我。”
“小凌,你……还是算了吧!”杨婶忽然张了张嘴,有点胆战心惊。
“给我一个月。”凌川淡淡道,注视着那曾经熟悉无比的期货走势图,“你家的情况,只要赚到100万就差不多能解燃眉之急了,不是吗?”
一百万?又哪里这么容易?
杨婶呆望着这年轻人脸上忽然锐气四射的气息,隐约觉得有点认不出这个素来安静甚至沉闷的年轻人了。
在电脑前调出了上海期货交易所的走势图,跳动的价格,不断转红翻绿的行情。一刹间,久违的兴奋和激动紧紧攥住了凌川的心。一种类似酸楚、类似快乐的感觉五味陈杂着,以为可以忘记也应该忘记的感觉,原来竟可以这样重新掌握他的所有情绪!
深深吸了一口气,凌川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那些曲线。
“今天一点都不操作?”杨婶惊疑地看着凌川度过了整整一天,却没有任何下单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发问。
“是。现在我没有把握。”凌川点头,静静道。
不出手则矣,出手必中——这是很久以来他的一贯原则。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瞿老头也跟了过来。静静地在一边看着,手里抱着一个随身用了多年的紫砂壶,慢条斯理的啜着茶。
第四天,凌川终于下了第一笔单。上海铝。
尾市收盘时,上海铝的价格比凌川的买入价高了整整一个多百分点。依照期货只要交极少部分保证金的交易规则,帐面赢利其实已达20%。
虽然没有交割,但明天一旦卖出,不过一天的时间,就是20%的利润。看来,虽然很久没做,但手法和判断并没有生疏。
长长舒了一口气,凌川看着脸色惊喜万分的杨婶:“我说过,没问题的。……”
第二天,一开盘,很出乎意料地,上海铝的价格却转头向下,以这些天少见的跌势开始了一天的行情。尾市,竟然是一个极大的跌幅——2%收盘。
静静看着盘面,凌川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和焦急。这种跌势虽然险恶,却是必须承担的风险,不是吗?
好在已经及时止损,并没有亏得太多。
既然决定下场,这点损失自然是在意料中,只是下一笔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了。
明天,还有明天。
……看着盘面上飞速上涨的价格,凌川的心在下沉,他下的单是卖出的空头合约,现在的上涨,却是反方向的巨大亏损!
没有道理,这已经是他半个月来失败的第四笔买入卖出。
而总共,他也不过做了五次的交易!
是及时终止,还是再等等?
……他默默地看着仍在不断上涨的走势,忽然之间,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了心,似有还无的压力,接近陷阱前的敏锐预感!
他身边,瞿老头时不时地看着期货品种的走势,也紧紧皱起了眉头。
奇怪啊。有哪里不对。但是他想不出来为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一言不发。
看着又开始掉头向上的价格,凌川无力地静坐在电脑前。太见鬼了,没有给他再思考的时间,他已失去了及时退出的好时机。
刚刚被迫止损,亏了一大笔之后,这价格竟然又恰好转势,就好像再和他刻意做对。
那种凶悍的涨势,强硬的洗盘作风,就象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风格!
奇怪的感觉……象是有人在远方冷冷窥视着自己。
不,不可能。他颓然在洗脸间里用清凉的水冲上了脸,冷静下来:凌川,你是输得失去了信心,才会这样疑神疑鬼。
是的,这样的操盘风格是很常见的庄家手法,只是自己恰好倒霉,加上判断屡屡失误罢了!
“杨婶,今天我向营业部申请了透支。”他对着对面神色古怪的杨婶,淡淡道,“我手边的现金已经赔光了。”
“小凌,我、我对不起你。”杨婶的声音有点颤抖,“你不要再做了。我女儿的学不上了,看病的钱我想法子去借……”
一边,瞿老头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做得不顺,就休息一下。越是勉强,就越容易进退失据。”
凌川怔了一怔,有点感激,但是依旧道:“现在已经不能收手了。我会小心的。”
只是时间问题,一定是。他需要时间冷静一下,仔细评估一下自己的手法和判断。
这几天有那么一点浮躁,仅此而已。
他必须把亏的钱赶紧赚回来,这个小营业部允许临时透支,并不像正规的券商那样监管严格,只是长期熊市下,很少有人这样敢于融资罢了。
又是一天。
凌川震惊地看着屏幕上自己刚买入做空,就迅速反向上涨的期货品种,他有一刹的茫然:怎么了?这是他观察了六天以后,觉得万无一失的一次操作!
怎么会?怎么会遇见这样的事?!
那种古怪的压迫感再次冷冷来袭,充斥了整个冷冰冰的交易大厅。
而在楼上隔了几层的那间豪华办公室里,液晶屏上,他的狼狈和茫然也同样映射在偌大的液晶屏上。
坐在皮椅上的人看着这画面,良久后,终于按下了桌上的叫人按铃。
……
楼下的大厅里,有人推门进来。
“凌先生?”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的身后,“对不起,我不得不来通知您一声:您的最后一笔期货合约已经被我证券部强行平仓了。原因您应该清楚。”
“王经理,我记得和你们原先达成的共识是,应该还没到强行平仓的底线。”凌川回过头,静静看着交易部经理。
“凌先生,你已经透支了120万。”那王经理神情谦逊,口气却强硬,“就算有房产作抵押,加上我们临时冻结的您另一个账户上的存款,您还也还欠下了20多万。”
“冻结另一个账户的存款?”凌川愕然看着他,“你们应该没有这个权利。就算我破产了,也该由法院下达存款的冻结命令。”
“您说的对,我们的确没有这个权利。”那王经理沉默了,半天才鞠了一躬,“欢迎凌先生去打官司。”
望着他,凌川脑海中飞快地转动:不,不对。不过是一笔透支不算大的数目,他们没有理由冒着对簿公堂的可能,违反合约冻结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存款!
这些天来那一笔笔接连不断的失败交易,那冷冰冰跳动的价格曲线,……为什么?怎么会到这一步?
一些旧事疏忽闪现,让他心中忽然莫明狂跳。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人找到了这里,除非他在远处看得见自己的每一笔交易,否则也绝没可能左右他的惨败!而这……这绝不可能的事。
除非他们看得见自己的每一笔交易。——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凌川蓦地想起了前些日那些换灯的工人。他的心慢慢下沉,抬起了头,忽然望向了头顶的天花板。
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身边,那个王经理的脸色忽然微微变了。
敏锐地捕捉到他的面色,凌川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举起了手边的转椅,他细细打量着四周的角度。
“闪开。”他忽然长身而起,手中的椅子凌厉地砸向了正对着他电脑屏幕的一角天花板。
“哎!你——”王经理大惊,尖叫被吓得堵在口中。
“哗啦”一声玻璃破碎的脆响,碎屑纷飞,那一角的射灯应声而碎,一个小小的摄像机头闪着微弱的红光,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身边的几个散户猛地大吃一惊,杨婶更加尖叫连连:“这是什么!”
一边,瞿老头眯起眼睛,诧异万分地盯着那摄像头。
默然看着那如毒蛇吐信般闪烁的红光,凌川没有表情,这就是这几天来如芒在背的真正原因。
一小道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正蜿蜒地顺着他的额头流下血来,他看着王经理窘迫不已的脸,淡淡道:“带我去见背后的人,你知道我说什么。”
就像是回应他的话,门外悠然地响起了一串轻轻的脚步声,踩在实木地板上,节奏平稳,带着压力。
终于,那脚步停在了门口,众人的视线中,一张英俊的脸孔面无表情,出现在那里。他安静又傲然的眼神在室内转了一圈,终于落在了凌川脸上。
那是一个身着剪裁合体的西服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有若刀削斧凿,看向全场的时候,叫人无端觉得冷意肆虐。
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保镖,正一言不发地立在门口。
凌川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眼神中光亮微微一闪,最终却终于重归晦暗不明。
该来的,终于姗姗而至了么?
那男人一步步地走了进来,在凌川面前立定。
“是你……秦总。”凌川的嗓子有点黯哑。
男人面上没有表情,静静看着他,点点头:“是啊,是我。”
没任何征兆,他忽然伸出手,把凌川平日带的黑框眼镜拿了下来,露出了剑眉星目的一张脸。
凌川猛然抬头,眉头猛地跳动了一下,可是终究忍住了,默默地一言不发。
四周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哎呦,这不声不响的小伙子,摘下眼镜,好像比平时好看了不少啊。
“凌川,你过得倒是潇洒。”秦风扬冷漠的脸上有丝讥讽,“躲在这种小地方,悠闲又惬意,提前做你的退休股神?”
他的容貌实在是太过英俊出色,说着讥讽又冷漠的话,却没法子叫周围人生出什么反感来。
他看着凌川,再度追问:“这算什么?忏悔,还是洗心革面想重新做人?”
四周的人全都悄悄听着,瞿老头缩在一边的座位里,悄没声息地用电脑屏幕遮住了自己的脸,像是不愿意沾染是非的模样。
凌川终于苦笑着叹了口气:“秦总,放过我吧。”
他指了指四周破旧的交易室,又指了指自己:“我已经这样了。不是吗?”
瞿老头在一边抬起头,锐利的眼睛徘徊在他们身上。
“跟我回去。”秦凤扬深深吸了口气,恢复了冷淡而傲然的模样。
“我不走……”凌川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黑衣保镖已经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把他夹在了中间。
“由不得你,不走的话,我叫他们绑你回去。”秦氏总裁淡淡道。
凌川僵立着,神色难堪。
旁边,坐着的瞿老头终于忍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有事说事,这样就不好了吧。”
秦风扬诧异地低头看看他,咦了一声:“老伯,别乱打抱不平啊。胡乱说话,会惹祸上身的。”
他的手指点了点凌川:“你知道这个人是什么人?他罪案在身,还背负着一大笔债务,就这么潜逃了。这叫抓捕逃犯,你懂吗?”
四周的老头老太太都惊恐地往后缩了一下,看着凌川的眼光开始变得闪烁。
怪不得!这么年纪轻轻混在他们一群老人家中间,也不上班,也没有社会关系,原来有这么复杂又可怕的背景!?
凌川苦笑一下,伸手挡开保镖伸过来的手:“够了,我跟你走。”
一群老头老太太目送着凌川在两个黑衣人的挟持下出门,议论声纷纷大了起来。
“不像是普通纠纷啊,小凌这小伙子真的坐过牢,现在是在躲债?”
“我瞧是胡扯的,哪有这么惊悚的事?”一个老太太不以为然。
平时一起打牌的搭档立刻表示反对:“要是假的,小凌哪会那么就跟他们走了?”……
只有杨婶和瞿老头的神色有点异样。
杨婶呆呆地看着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一边的瞿老头却眯着眼睛,老僧入定般,不再理会。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在电脑上打开搜索栏,敲进去“秦氏财团”几个字,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屏幕上,最热搜的词条全都来自于几年前。
“秦氏深陷操控股价传闻”,“证监会对xx股票开始立案调查,涉及著名秦氏财团”,“法庭上检方证人离奇翻供,秦氏法人侥幸逃脱制裁”。……
一行行新闻飞快跳动,触目惊心,一直到鼠标停留在一则新闻上。
“据传,检方证人为秦氏前著名基金经理,明星操盘手凌川。”
新闻的照片下,赫然是一张模糊但是俊美的脸,虽然不很清晰,但是瞿老头仍旧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正是刚刚的凌川!
……果然是很精彩的过往。
推开那扇紧闭的厚重橡木门,凌川窒了窒,跨了进去。
十八楼的高度,居高望远,远离了地面的喧嚣。室内几株茂盛的小型棕榈树绿油油的,舒展着叶片。超宽的实木桌后,连接着摄像头的液晶等离子屏幕亮着,画面正定格在二楼的大户室上,画面正中,是凌川那个微微讥讽却无奈的笑容。
宽大的转椅上,那堪称英俊无比的男人悠悠坐下,在凌川眼前微微地笑了起来,如鹰似虎的眼中殊无半点温度:“欢迎归来,我的首席操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