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奉又在西桐修整了两日,大军一路北返。
队伍中轻伤的士卒骑马,重伤的士卒就坐马车担架,总比人抬担架要快一些。
只是这个时候的马车还是两个轮子的,也没有什么减震,一路颠沛,着实不比骑马舒服到哪里去。
过当金山口以后,就算进了归义军管内腹地,相对安全了许多。
伤员和全体唐民都跟随五百紫亭镇军东去紫亭镇休养,等待张承奉进一步的命令。
还有几十个仲云俘虏也一同去了紫亭,张承奉不打算带回敦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尤其是归义军和仲云之间的这次战斗,最好还是冷淡处理为好。
当下还不是与仲云翻脸的时候,他还没有准备好。
张承奉和其他人,包括仅剩的三十多个衙前兵,需要继续北上百里才能回到敦煌。
不过,张承奉已经事先派了邓弘嗣先行回敦煌报信,以免老爹老妈担心。
一路北上,周遭尽是沙碛与戈壁,苍茫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
陪伴着张承奉众人北行的,只有东侧五十里外隐约可见的甘泉水,蜿蜒北流。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张承奉想到了王维的这首诗,如今就很是应景。
只是这里不是居延泽,那里如今已经被甘州回鹘占据,更是缺少了那一道狼烟罢了。
孤寂与荒凉容易让人悲观绝望,幸好一路上有浑鹞子。
这憨货一路上话最多,队伍前后乱窜,是不是地讲个荤段子。
一会儿找马伯打听大中年间与吐蕃温末之间的战事,一会儿跑去找布日朗杰问海西的山川地理。
看来他对那次白兰城雪夜救唐民的战斗没能参加一直耿耿于怀呢。
回望南方来时路,地平线的尽头,朦胧中金鞍山上的皑皑白雪,雪线下有张承奉竖起来的战魂碑。
那里是所有跟随张承奉征战的大唐男儿,最终的归宿。
走了一天,日落黄昏下,北面渐渐地出现了一片湖泽,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里张承奉也是熟识的,正是寿昌县南的寿昌海,汉代称渥洼池的便是。
成千上万的野麻鸭、白天鹅等鸟类在湖面上嬉戏、觅食。
湖边大片大片的芦苇,是寿昌县的烧柴来源,和归义军用纸的来源。
几人出去绕着寿昌海边芦苇丛走了一圈,打了几只麻鸭烧来吃,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当晚就宿在了湖边,幕天席地数星星,吃着野味,喝着酒,竟也是醉了。
翌日,起得有些晚了,本来也无甚事,离敦煌也只剩下区区四十里。
这寿昌海也算是沙州的绿洲边界,一众人等整装前行。
沿途景象便似换了人间。
一路上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越靠近敦煌越多,最后汇聚成一点,那就是不远处的敦煌城。
也没有惊扰其他人,张承奉一行人顺着人流,排队检查入城,
只是在检查时出示了使府关防,让几位守城老卒略微有些诧异。
这几人老的老,小的小,不像是出使东西的使团,更不像远行贩运的行脚商,却有着使府的关防,好胜奇怪。
在老军诧异的目光下,一行人南门入罗城,沿着城门街走几百步,再折向西走安西街进了内城。
归义军节度使使府就到了。
身上有差事,算是出公差的,如画院画手,将作院梁都料以及罗盈达、阴善雄、张西豹和浑鹞子等押衙,都需要去所属都衙见上一面,办理交令手续,如此才算交了这身差事。
这趟差事,他们年岁虽轻,但是差事办得着实不错,尽了心,虽然稍显稚嫩,张承奉也算满意,后续等待他们的将是升官与发财。
最后,只剩下了无官无职的张承奉和马通达马伯以及布日朗杰等人穿堂过户,过了衙署进了中院。
虽然无需办理交差手续,但是有亲情礼法,父亲还是要先见上一面的。
。。。。。。。。。。。。。
使府中院,正堂乃是供奉节度使旌节的节堂,自从朱温那小子开始,便叫了白虎堂。
见父亲张淮鼎没有坐在西厢内,私下相见。
而是站在节堂廊庑下的台阶上,远远地张望自己来的方向。
张承奉心中一股暖流不由得四处乱串,最后汇成一处,直奔脑门鼻腔而来。
鼻子酸酸的,几乎落泪。
连忙将缰绳交给马伯,抢上前几步,跪在父亲张淮鼎台阶下,叩首行礼。
“父亲大人,孩儿回来了。此行幸不辱命,多少有些收获。不过让父亲担忧,实乃孩儿之过矣!”
张淮鼎绷着的脸有了三分笑意,另外还有七分分明是有些自豪。
不错,就是自豪。
对于自己儿子小小年纪就历尽艰险,完成使命的自豪。
看着儿子不断成长的自豪。
张淮鼎走下了台阶,扶起了张承奉,说道:
“嗯,你这孩子。也知道父母为你担心。你可知道,你母亲收到你被困西桐时是如何的提心吊胆,不知去了多少次的龙兴寺为你祈福呢。”
张承奉连忙着急地说:“啊?母亲现在可安好?”
张淮鼎说道:“你母亲尚好,收到你的信使才知道你已经化险为夷。便也无甚事了。一会儿你去见见她便是了。”
“孩儿遵命。这次孩儿南行可谓收获甚多,一时不知从何讲起!”张承奉回答道。
“那就先不用讲,先回后宅洗漱休息一番,再整理一份书状呈上,为父和众位大人一起看看再说不迟。”
“那谢过父亲大人,孩儿先去后院拜见母亲去了。”张承奉说道。
“去吧。去吧。”
辞别父亲,张承奉回到后院。
刚推开房门进自己房间,一个温热柔软的身子就扑到了张承奉怀中。
却是丫鬟小狸奴,近两个月没见,闻着狸奴发髻上的香味,却正是当初自己送给他的桂花露。
小姑娘长高了不少,穿了红白交错襦裙,搭配绿色团花半臂,粉嫩的小脸上泪珠滚滚,两团香软贴着张承奉的前胸位置好像又高了几分。。。
张承奉收敛心神,轻拍着狸奴的香肩安慰道:“小狸奴,我不是完好的回来了吗,你哭什么?”
狸奴抽泣着,抱得更紧了,说道:“奉哥儿,你也是知道的,奴婢自幼长在张家,常伴郎君左右,寸步不曾离开。如今你远行数月,又传回被胡虏围困的消息,奴家怎么能不担心害怕?”
“好了,好了,我不是回来了,你来摸摸,看看郎君我可曾少了什么零碎不成?”
说完张承奉拿起狸奴的软香小手在自己身上乱摸,顿时小狸奴的粉脸就腾起了一练霞晕。
“奉哥儿,你好坏。一回来就欺负狸奴,不与你说了,人家白白担心你了。哼。。。”小丫头害羞地说完,挣脱了张承奉的魔爪,如狸猫般轻盈地跑远去了。
“嗯。。。真香!”张承奉闻了闻刚才抓住狸奴小手的那只手闻了闻,会心一笑。
虽然小丫头害羞到了极致,但还是自己端了黄铜打造的脸盆来给张承奉洗头净面。
然后又细心地为张承奉梳好头发,又换了一身刚刚熏过的红色窄袖圆领袍,也不带幞头,就简单地扎了一根丝带。
铜镜中一位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出现了,张承奉很满意。
张承奉突然想起,来自现代的自己竟然能够忍受两个月不洗澡,也算是突破自己的想象极限了。
张承奉穿堂过院,来到北宅自己母亲阴氏的居处。
正堂卧房内,张承奉给母亲见过礼问过安。
看着母亲拉着自己的手,上下打量,眼神中的关切与溺爱不免让两世为人的张承奉也禁不住心中一暖。
见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大碍,只是变得更加精壮结实,脸上有了几分高原红。
心情变好的张母叫婢女端了碗粟米羊肉粥给爱子,叫他吃下补补身子,一边述说着这一日发生的许多事情。
什么索家大郎结婚了,娶的是宋氏女郎,美貌贤淑如何如何。什么曹家又在西州和于阗开了邸店,售卖胡粉杂货布匹丝绸各种物事云云。
张承奉都认真地听着,不时还插上几句话。
就算在敦煌时,一天也和母亲说不上几句话。
可如今自己别父亲,去家邦,南行数月,归来后,感触反而更加良多。
那就是更愿意多点时间陪伴父母,说说话聊聊天了。
张承奉看着母亲,虽然已近四十,但依然美貌恬静,但是谁又能知道,在这个外表下,其实母亲还是一位理财能手呢。
母亲出身武威阴祖支脉,为阴祖之子阴守忠之后。
和阴祖同为前凉武威太守阴澹后代的,还有阴稠这一支。也就是现在敦煌阴氏。
阴氏仪态端庄,淑静典雅,年轻时候就以美貌闻名长安。
是父亲张淮鼎在长安为质的时候,圣人为拉拢归义军,亲自赐婚,将母亲阴氏许给了他。
夫妻间恩爱和谐,相敬如宾。
这么多年长安几经变乱,母亲内能孝敬公婆,操持宣阳坊私宅家务。
又将长安东南郊义川乡的千畦田庄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那时的父亲却只知道以酒浇愁,纾解自己空有才学却不得皇帝重用的苦闷。
咸通十三年,祖父张义潮病逝在宣阳坊私宅,诏赠太保,敕葬于素浐南原。
之后皇帝对张家的管束逐渐变得宽松起来,母亲便又在宣阳坊开了几家邸店,卖些胡粉香料矾石等河西之物。着实赚了许多。
可惜好景不长,中和年间,长安连续遭受兵灾,民不聊生,商业萎靡不振。
先是中和元年,黄巢贼军打进长安城,建国称帝,国号曰齐。士卒大掠金帛、妇女。
接着中和二年,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王铎任行营都统,率诸道兵击黄巢,逼长安,屯兵灵感寺。长安大饥。齐军卖人于唐军,唐军亦卖人于齐军,烹而充食,每人值数钱,以肥瘦论价。
又中和三年,李克用率诸道兵克长安。齐帝黄巢焚宫室东走。诸道兵既入长安,暴掠,无异盗贼,长安屋室、居民所存无几。
当母亲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里的恐惧和苦闷却是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的。
后来实在没办法,母亲和全家商量,做出了回沙州的决定。
中和四年春,全家数十口在朔方节度使韩遵派兵护送下,一路沿着灵州道,过居延泽到肃州,最后被驻扎肃州的归义军肃州防戎都接送回了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