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刘海儿在屈南的手指缝隙间,很柔软,像植物没法招架冰雹,被打得低了头也只能低了头,只能等待风停雨住才能缓一口气。
“滚……”陈双顶着那张生人勿近的野性脸孔,嘴硬声软地骂他,脖子像再也经不起折腾,变得整个发红。喉结都在打颤,好些骂人的话没说。
像养在废墟里面的花,怕被人发现,发现后连根铲除,又期待被人发现,因为自己也想被人欣赏。
太阳穴和眼尾也红了,薄薄的一层红色,因为皮肤被屈南的手指摸过,力量太大才擦出了红色。就这么几下,陈双已经敏感地觉出屈南手指上的茧子,粗糙、干脆、干燥,和自己潮湿的气味顶着。
很快,那张滚烫的手掌全部盖在他的左颧骨上。
“滚啊!”陈双开始剧烈地挣扎,甚至咳嗽了几声,是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屈南的手变成了火焰,或者烙铁,已经不是抚摸的程度,而是灼伤。来来回回几下,陈双仿佛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
可是屈南比他高,又比他强壮,两个人的姿势从坐姿变成站直。陈双的一条腿还踩着台阶,大腿并不上,小腿又没办法完全立住,只好借助身后的墙和屈南的身体。
相互角力的过程,两个人的脊椎骨仿佛被同一个力气牵引,朝着一个地方去。最后屈南用胯骨顶住了陈双,将他压在了墙上,陈双摇摆着最后躲了一下,刘海儿全部被掀开了。
拳头大的青色胎记出现在左太阳穴上。
瞬间,陈双眼神放空,表情也放空,什么神情都没有了,整个人充满无能为力的挫败,耳边仿佛听见咔嚓,或者轰隆,震得他耳朵疼。
明明是夏天,可是两个人的后背已经湿透,像是打了一架。陈双想闭上眼睛,可是整个人变得很机械化,无法控制细微末节的肌肉了。他只能毫无生气地看右侧,只有眼珠微动。
脸躲不开了,眼神还在躲着。
腿肚子慢慢打颤。
屈南掀开了他左半边的刘海儿,也愣住了。他知道陈双的脸上肯定有东西,陈双给自己递情书那天瞥到一眼,但是没想到,这么大。
像被阴森森的颜色画地图,连带着眼尾和眉梢都算进去了。他再看陈双的眼睛,仿佛有很多不敢说的情绪在瞳孔里面堆积,把干净透彻的瞳孔搅和成泥泞不堪。
外侧楼梯很少有人来,他们的动作激起灰尘。细小的尘埃扬起,变成了噼里啪啦打着的火苗,肆意地落在了陈双的身上。
“闭眼睛。”屈南气喘吁吁地说,他没想到陈双的反抗会这么强烈,“你的伤口发炎了,闭上眼,我要给你上药。”
陈双不动,侧着脸,整个人都没有反应。
屈南收回了左手,用下半身去压他,从裤兜里飞快地拿出一根碘酒棉签,用嘴咬开包装。棉签头再被他咬掉,深褐色的液体漫上来,将另一端的棉签头润湿。
“可能会有一点儿疼,忍忍。”屈南说。
陈双还是不动,也不闭眼睛,好像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
于是屈南换了一只手,将棉签拿到右手当中,左手轻轻地盖在陈双的眼皮上,用黑暗给他暂时的安全感。
他这样一盖,陈双发出了一声半长不长的吸气声。
还是没有闭上眼,屈南能感觉到,因为眼睫毛的尖端就在自己掌心里滑,毛茸茸的,很挠人。伤口就横在左眉的下方,贴着眉毛,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现在微微发红,是有些发炎了。不仅需要上药,可能还需要吃药。
再往旁边看,就是那片胎记。
屈南为了看仔细他的伤,指腹插入陈双汗湿的发根,顺着他的头发生长方向去捋,结果又看到了黑色的发根,还有一大片暗流涌动似的青色。
原来这片胎记那么大,大部分都藏在头发里了,有胎记的人或许不会只有这样一块儿,陈双的身体上可能还有。屈南沉了一口气,毅然决然地,将棉签压到伤口上。
应该挺疼的,可是陈双却没有动。像垂死的动物,等着最后一口气断掉。
“夏天容易出汗,所以伤口会发炎,不过没关系,我处理过比这个严重得多的伤,没事的,你不用怕。”屈南说,棉签开始顺着伤口滑动。这应该是和顾文宁打架那天的伤,隔了这么多天,竟然没愈合。
陈双无动于衷似的站着,上半脸被捂住了,只剩下一张微微松开的嘴。他的剧烈挣扎只持续到几分钟前,真到了该疼的时候,反而不懂躲避。
“好了。”屈南说,用完的棉签暂时攥在手里。陈双已经出了很多汗,汗水不断浸透布料,能看出t恤的领口都湿了。他将上半身后倾,拉开他们中间的一段距离,手掌底下像压住了一张小型地震,一直在震动。
是眼皮和眼睫毛。
“好了。”屈南又说了一次,可手还是没拿下来。这一次,他有时间充分观察陈双的脸。右侧脸是完全干净的,一切都停在左侧脸上,他的眼神像在漆黑的夜色中搜索,静静地勘探出发根下面所有痕迹的轮廓。
“是因为这个么?”屈南又靠近了一些,问陈双,“因为这个,所以……想要退学?”
陈双不肯说话,失去了力量,任人摆布似的,只能听到屈南的问题。忽然,他反应过来,刚刚发软的心脏开始过载跳动,瞬间激活了他。
还没等到屈南有所准备,陈双已经将他推开了,横冲直撞着跑下去,又停住,快步跑上台阶抄起自己的书包,然后再一次跑下去。
眼皮上有着被划破的隐忍的疼,还有上过药的刺痛。陈双这次没再犹豫,直接跑出了校门。
跑出了学校大门,陈双的速度才慢下来,才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理刚刚发生了什么。屈南将自己的刘海儿掀开了,他什么都看见了,看见了自己的疤瘌脸。
看到了这块胎记……陈双边走边摸左太阳穴,借着汗水的润滑,真想把它全部抹掉。要是自己的手是橡皮或者黑板擦就好了,能把那些颜色彻底清除干净。
一整个下午,陈双就在学校附近走走停停,他还不能回家,因为下午有兼职工作。除了养弟弟,陈双也想凑一笔钱,万一手术能完全去掉自己的胎记呢,万一呢。
步行街到了下午变得很热闹,附近有中学也有大学,年轻人居多。陈双再一次将自己塞进泰迪熊工作服里,忙了一会儿之后,坐在横椅上休息。
眼皮上药了……陈双又想摸摸眼睛,结果只能用熊爪摸到头罩。屈南看见了胎记会怎么想?陈双不知道,当时自己的眼皮被盖住了,他没机会看屈南那一瞬间的表情。
看不见也好,陈双看过很多人的瞬间反应,大部分都不怎么好。有些人是惊讶,有些人是同情,还有些人是明明很惊讶却还装作不在意。
然后再找机会偷偷瞄,其实无论哪种反应都会刺一下陈双,陈双只希望大家没反应,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就好。
去胎记手术需要多少钱啊?陈双再一次萌生了这个念头,他咨询过不少医院,医生都说效果不敢肯定,因人而异。手术也不是一劳永逸,需要反复去除,有些人的胎记则会变成疤痕。
变成疤痕?陈双又隔着头罩摸眼睛,这么大的代价,他也不敢去赌这一把。
“是你么?”旁边的位置坐下一个人。
戴着头罩的视线范围有限,陈双先看到一条腿。左膝盖贴着膏药,白色的运动短袜露出一圈浅边,一双又窄又新的跳高鞋。
“我是不是找错人了?”屈南侧弯着腰,靠近了问,同时揉了揉泰迪熊的耳朵。
陈双用熊爪挡了下眼睛,才点了点头。这人绝对是毛绒控了,他就喜欢毛茸茸。
“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还好是你。”屈南笑了笑,“我刚刚下课,从今天晚自习开始就要进行封闭训练了,所以……这半个月都不能来步行街。两周之后是比赛周,又有一个星期不能来,你上班的时候记得多喝水,可千万别晕倒了啊。”
陈双又点点头,隔着头罩,他有了和屈南正面交流的勇气。
“我啊,朋友不多,能和你聊天还是挺开心的。”屈南的手从熊耳朵上滑下来,顺着工作服的表层,滑到了熊爪上,捏着爪子上的肉垫说,“其实……我今天惹事了,让一个朋友不开心了。他一直藏着一个秘密,可是我一不小心看到了那个秘密,然后他就跑了。”
陈双听了一愣,屈南说的人是自己吗?
“他……脸上有胎记,所以一直不敢被人看到。”屈南低着头说,手指摆弄着熊爪,像手牵手了,“我没来得及说完话他就跑了……其实没什么,胎记只是皮肤上的颜色,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应该成为他恐惧的原因。可是他太生气了,就跑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双咻地收回手来,还真是自己啊。只是他没想到屈南会自责,明明是自己跑了,他现在竟然自责。
“而且我反而觉得,有胎记的人……很可爱,那是他们的记号,是一种专属的记号。只是……他可能不这么认为吧。”屈南又说,转过脸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陈双迷惑地歪着头,从没有人觉得自己的胎记很可爱。
“我想着,既然自己惹他生气了,总得买个礼物哄哄。”屈南伸出手,在熊鼻头上弹了一下,非常地轻,“到你们店里买个熊送给他好不好?”
熊?陈双开始点头了,好啊好啊,还没有人送过自己玩具呢。
“那走吧。”屈南站了起来,再伸手拉熊起来,“你带我去吧,你挑一个,我送他。”
能自己挑吗?陈双又点了点头,挑玩具挑玩具,整个人很兴奋了,只是刚站起来,还没走两三步,忽然头罩剧烈震动起来,金属的固定架磕到了他的后脑勺。
他往前趔趄几步,装在熊围裙里的手机瞬间摔了出来,屏幕碎得稀巴烂。穿道具服的人最怕被人拍脑袋,轻则磕疼重则脑震荡,陈双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给拍了。
“妈的,敢挡老子的路!都他妈滚!”一个男人站在后面,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酒精味,猛拍了一下道具熊之后,正准备扬长而去。
忽然,他眼前天旋地转,被人拎着领口,双脚腾空一刹那,被掼倒在步行街的水泥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