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的眼睛很红,像是哭过。他的语气很冷静,像是看透了很多,但那双猩红的眼睛骗不了我,他的心里,一定埋藏着怒火。他一定等待着逆袭的那一天。
我在心里轻轻的对陈雨说:受尽苦难的孩子,我祝福你。
豆飞走的时候,对着周围说,谁要敢救他,我就揍谁。然后挽着张小娟潇洒离去,丝毫不担心杀了人,一看就知道是有背景的人。后来果然没人报警和打120,陈雨躺在地上满头大汉,动弹不得,又不愿意就这么死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自己打了急救电话,然后睡在那里听天由命。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陈雨望着我,“你根本动弹不得,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好像只要稍稍移动就会死去,血湿透了我的衣服,我的脑海里想起很多东西,我还想到了你,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你怎么这么傻啊1我心里有些感动,轻轻的责骂他,倒开水给他喝。他说,我只是不想什么事都忍气吞声。我说:我理解。但是你为什么不叫上我?陈雨微微笑了,那表情分明是在说:我叫你你会去么?
而就在刚才那一刻,他还在说我就是他最好的兄弟。
我承认我虚伪,也承认我自私。更承认我不会为朋友两肋插刀,社会就是这么现实,大家都在比谁更坏,我干嘛要做好人。但那一秒,我对他说:“假如有下次,就算拼命,我也会和你一起去。”
我发誓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不说话,转过头闭着眼睛睡着了。他睡觉之后呼吸平和,但我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不甘和心酸都一起涌了上来。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帮他承担。
他住院期间警察去医院调查过,那个班长和他父亲也去了,也买了水果慰问。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豆飞,他穿着我说不出名字的华丽行头,用着吊儿郎当的语气对陈雨道了歉,他说对不起的时候,还抱着手机在玩。
我本不是爱生气的人,看到他这副屌样,却想捉一只狗来爆他的菊花。但是我没有那么做,不是不敢,是做不到。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陈雨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他斗不过别人,更不想父亲过着与官斗争的日子。他只是在众人走后,对父亲说:“我要出去打工。”语气很平缓,也很坚定。
那是在秋天刚到的时候,一些鸟儿开始迁徙。宁德的天空总是那么灰暗,陈雨的伤也好了,他站在我家窗口前,指着东南的那个方向,“我要去温州了。
我再次在心里默默的祝福他,我父亲多次在我面前念叨过打工的艰险,只愿这个男人能幸运一些,别像我爸那么狼狈。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或许三五年,或许三五十年。”
他走的那天,我和叔叔送他到火车站,人群中的他拼命笑着对我们挥手,转身之后,我看到他用手背擦眼睛。那个孤单坚毅的背影,真叫我心疼。
叔叔的眼眶有些红了,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善言辞的我只好说了一句:“叔叔你饿了吗?”
“不饿。”
“那我们去吃杂酱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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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带着一千块钱,到温州后还剩下几百。到的时候,温州下着大雨,也没人来接他。大雨下,他看着陌生的城市,就那么站着,不知何去何从。
后来陈雨说起这事的时候,总会说这段话:“你知道人生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哭吗?”
“为什么?”
“因为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所以要哭。”
温州不是适合穷人生活的地方。但适合强人生活。陈雨安定在郊区后,找了个工厂上班,一个月一千多块钱,他很高兴,至少不会饿死了。
温州就是这样一个城市,有的人挥金如土,有的人却两手空空。但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对于陈雨来说,温州是他命运的转折点,所有窘迫的经历,都是在塑造他的性格,让他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坚强。
而我始终相信,一个男人,只要有决心,就终得善果。
每天他所看见的,都是钢筋丛林下赤裸裸的现实。当那些豪车擦身而过,那些美女挽着成功人士的手臂招摇过市,那些恃强凌弱的人,那些苟活于世的人,都会在陈雨的心里刻上一道印记,他会记得,这些就是现实。他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在现实中立足。
“我们都是不幸运的人,所以我们必须用青春去换取生存的本钱,然后再用剩余的年华去挥霍,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你相信宿命吗?
温州的郊区,有很多出租房,就是那种一个房间只有几平米的房子。陈雨就住在无数出租房的某一间里,房租一个月90块钱,不算贵。
他经常会在深夜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地上喝酒,看着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而我,在那个时候,通常都是在给某个女人打着电话,吹着牛皮,说着山盟海誓。用陈雨的话说,就是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她远走,到海角天边。
许多事情,仿佛就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样。而陈雨,就注定不能过上平静的生活。
一天夜里,他喝得大醉,正脱去衣服准备睡觉,却听到邻居大喊,“快跑啊,查暂住证的来了。”
他打开门查看情况,许多人正一边逃跑一边穿衣服,还有一个女人,穿着内裤就跑出去了,查暂住证的有这么可怕吗?
关于暂住证的事情,我听说过很多。在后来,也亲身感受过被查暂住证的过程。
我爸给我讲过,温州和G省查暂住证特别严,许多年前的时候,你若是外地人穷人,没有暂住证被抓住之后,官方首先会通知你的亲人带着钱去取人,若是你没有亲人在那个城市,那么你就会被劳、教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一个月后,警察会送你回家,但通常都是把你丢到高速公路上,解掉你的皮带,让你抓着自己的裤子走回去。
我有一个亲人就遭遇过这种事情,他走了四十几天才回到家,一路上都是吃西瓜皮和一些垃圾桶里的东西,到家之后,蓬头垢面,脚肿得跟萝卜似的,都没人认出他来。
陈雨并不笨,虽然没有听说过被查暂住证的可怕,但是看大家的反应也应该能猜到些什么。
他赶紧穿好衣服裤子,关上门就跟着大家往山上跑。那时山上黑漆漆的都看不见路,好几次陈雨都险些摔倒。
但是那些个警察就跟狗撵兔子一样紧紧地跟着他们,陈雨发现,自己越跑越慢了,后面的叫喊声也越来越清晰了。
和陈雨一起被抓进派出所的还有一对青年夫妻,一对中年夫妻,一个老人,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
他们被安排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蹲着,像罪犯一样背着手或者抱着头。陈雨左右看了看,他注意到了那个姑娘,她没有同伴,也没有打电话叫人来接她。
所有人走了一道程序,也就是验血查身份证翻手机之类的。最后的才是关键,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恶的人大声的对他们说道:“叫你们的亲人过来接你们。”
陈雨当时就蒙了,心想我不会被扣在这里吧。他坐到地上,身旁的中年夫妻和青年夫妻都在给亲人打电话,但是在小屋子的另一边,那个老人和姑娘都没有电话可打,他们的眼神里,有着和陈雨一样的慌乱。
大约夜里一点,青年夫妻和中年夫妻被接走了,那个老人颤颤巍巍的走到紧查面前,小声的说道:“我没有亲人,但是我还有一点钱。”
横肉头也不抬,一点都不避讳的说道:“有钱不早说?早说你不早就走了么。”
老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布袋,布袋用绳子系着,他解来解去都没解开,估计是当初系得太死了。满脸横肉就不乐意了,一把拿过布袋,从腰带上解下钥匙扣,打开一把小刀,撕的一声,那布袋口就被划破了。
“这不就行了么。”横肉不屑的看着老人。
于是老人也走了。
“喂,你们两个,没有亲人也没有钱么?”
“对,我什么都没有。”陈雨说。
“我也是。”姑娘低着头,声音很校“警察叔叔,可以让我回去么,我在鞋厂里上班,还有一个月工资没领呢,家里都等着我寄钱回去呢。”
她的声音突然就沙哑了。
“半个月后你们就可以回老家去了。”横肉语气冰冷,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道:“这两个人劳教15天。”
“好。”横肉走出那间小屋子,陈雨听见他身边的人如是说道:“这些个没素质的外地人,就知道到我们这里来扰乱治安,真该严厉的治一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