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说什么,想必嫂夫人也猜出个一二了,”封回雪笑道,“无非就是几件麻烦事。头一件,我不想多说,就是琬莘的事,你让琏宸娶温家的姑娘,为的是一家老小、数代基业,做得没什么不对。错只错在不该瞒我们、骗我们,还妄想让你那二公子霸王硬上弓——既拉拢了朝廷,又不放过武林的利益,你未免也太贪心了!”
李氏无话可说,只佯装饮茶。
“第二件事,嫂夫人请先看看这个。”封回雪拿出一根黑针,也就发丝般粗细,若李氏不是练武之人,恐怕根本看不到,“你可知这是什么?”
李夫人被弄得莫名其妙,又因不祥之预感而脸色越发苍白。“我不知道。”
“这是探骨银针,”封氏露出一抹锋利的笑,“前朝杵作(注:即官府的法医)为要捉拿我娘家鬼刃帮的刺客,常用此物验尸,以图查证,后来便被我高祖父学来、依样做了不少,到如今用处也没什么变化。我说它是银针,嫂夫人别觉得奇怪,这针本来确是纯银打制的,如今变成这等颜色,无非是沾染了剧毒的缘故。”
李氏险些将手中茶杯掉落在地。
“我高祖父仿制银针之时,还用秘术加以改进,使得这针接触不同之毒物,会变成不同深度的黑色,”封回雪一边说,一边又拿出另一根黑针,“嫂夫人看这两根是不是一模一样的呢?我左手这根,验过一只哈巴狗的尸体;右手这根,则趁你们为令侄女、璘儿和琬莘祈灵时,验过了孙师兄的棺。”
李氏瞪圆了眼睛,厉声道:“胡说!当时你分明就在我身旁!”
“我们鬼刃帮封家也长于易容之术,”封氏冷笑道,“当日在你面前的我,其实是我家瑢儿假扮的,那孩子学武虽不精、以致让无耻恶少随意欺侮,但诸如用药、仿声、易容等鬼刃招数,却是学得最好。当日我母子二人里应外合,骗过了嫂夫人和府上四老太爷,验了孙师兄的棺——个中得罪师兄的地方,我已另外祈灵请过罪了。因为他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想,他是不会怪罪我的。”
“‘不明不白’?这是何意?”李氏激动地从椅子里站起,“方封氏!你今日来和我说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敢情是要调侃我,以报你女儿被抛弃之仇?”
“若依我的意思,”封氏也收起笑容,横眉以对,“还得报上我儿子被你们毒打之仇,以及前天所遇那妇人丧女之仇、丫鬟芍药被你逼疯之仇!最后,还有孙师兄枉死之仇!”
“你血口喷人!”
此时的李氏,已经一反常态,变得惊恐而慌张,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方敬信见状,对妻子做了个手势,于是封回雪便不再说什么,转而平静地坐回原位。他取而代之地站起身,对李氏拱手道:
“嫂夫人,我知道这其间必然有更深的隐情,你也决不会是一介毒蛇心肠、谋杀亲夫的奸险女子,真相如何,天道自有公论,我们这些外人终归是管不了的。这番来访,算是我们叨扰了,如今我们就要回锦西去。”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将内心深处炽热的愤怒强压下来,“从今以后,你我二家……便再无瓜葛了。”
李氏闻言,稍稍平顺了呼吸,但瞪着方敬信的眼神中,野兽般的警觉并未减少。“方师弟的意思……是要和我们孙家绝交?”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方敬信冷冷回道,“日后紫桐派重建,我们还是会将孙师兄的排位供奉起来、以先代掌门之礼相待。嫂夫人尽管放心便是。”说完,便与封氏起身离去。
这时李夫人忽然大喝:
“且慢!”
语气之严厉、高傲,竟一扫之前的慌张窘迫。方氏夫妇既好奇又齿冷,想不通她还会有什么花招、还敢有什么花招,一时便真的停了脚步。而李夫人那边见自己得了理会,苍白的脸上悠然一笑,似乎也带着点强自安定的意味。
“嫂夫人还有何指教?”方敬信着实厌倦了这女人层出不穷的诡诈,便先冷言问道。
李夫人眼神锋利地盯着他,“方才种种,我这作师姐的,大可不予追究。师弟弟妹好好儿地将琬莘留下,再以我紫桐派镇派之宝——渝熙神剑作为嫁妆,咱们两家,便还是亲如手足的亲家……”
虽然话只说了一半,可未说出口的那一半威胁之意,却是谁都听得出来的。
方敬信平日总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灵光,想不明白太复杂之事;可如今听了李氏几句话,却忽如顿悟了一般,竟将扑朔迷离的整件阴谋清除看破了——原来,这孙府之所以三年全无音信,就是要逼他亲自送女儿到京城来,再软硬兼施地谋取宝剑渝熙!比之于后者,琬莘的婚姻,不过是个诱饵……
用心如此险恶,这真的是紫桐派掌门之家的风骨?李氏自己亦出身另外一个同门大族:沁南李氏,为何品性竟也如此不堪?!方敬信一时竟至实在无话可说。
封回雪则及时从他身边站了出来。
“幼时常听沁南黑话:‘狮子大开口’一语,还不懂是何意思,如今听了嫂夫人一番教诲,方知是怎么一回事,”她冷笑着嘲讽道,“难道嫂夫人还不明白情况么?如今的局势,该是我们索取讹诈于你、才比较适当吧?”
岂料李夫人亦有闲心回以冷笑,说道:“弟妹这么想?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朝廷已将你娘家——鬼刃帮封氏一门——列入内翊司的名册了,一俟找出些证据来,就将按以谋反之罪、处灭门之刑;还有与你们方家父辈交往颇深的玄元派慕容家、天云派徐家,也都跟近日之变乱有涉。这些个亲戚朋友的关系,想必内翊司还不大了解,若是有个人去提点他们一下,你们觉得,结果会是如何呢?”
这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听到娘家有危险,封回雪脸色转白,略露焦虑之色;方敬信则更因此怒发冲冠,对李氏严词道:“嫂夫人尽管去提点好了,方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且与英雄同列而死,又何足惧哉!?”
封氏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同时亦对李氏正色道:“孙太太先别说这个。我娘家如何,我自然知道,到时候公堂上还不至于因你一句言语就颠倒黑白。更何况……”她转了个语气,“你家二老爷,还有那个温掌印,恐怕连自己都是顾不上的;慕容家、徐家是和我们交情不浅,可你孙家还和我家订了亲呢!介时我们有什么事,你自然也好不了。若是再把我的两根银针送到官府,那些埋头只想扳倒温掌印的政敌派系,恐怕就又有文章可做了……”
“两根银针而已!我看算不得什么证据!”李氏似乎是恢复了元气,不再那么害怕了。
“银针是死物,自然算不得证据,不够让净军过来开棺验尸的,”封回雪道,“可你那丫头芍药就不一样了。”
李氏瞪大双眼。“是你……”
从前一天开始,她就派人四处寻找芍药,打算封口,却发现那丫头像蒸发了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现在她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没错,”封氏笑道,“芍药这些日子就在我房里。你杀死她娘容易,想在我眼皮底下杀一个丫头却是不行。现在她疯了,反正于你也无用,不如就让给我们家好了。”
“我们家的家奴,你凭什么带走!”李氏怒吼。
“就当是赔我女儿丧失的名节,”封氏冷面道,“仅一个丫头,我还嫌太少了呢!”说完,便拉着丈夫转身出了大堂,不再理会李氏冰冷的视线。
在他们身后,李夫人僵坐在椅子里,要用尽全力才控制得住、不去下达截下方氏一家的命令——毕竟,若要来硬的,她们这一边也未必就有多大的胜算。
按照她本来的计划,在他们一行前往白梅庄时,孙琇宸就应该悄无声息地夺下方琬莘的贞操的,如此她便可以拿那女孩的名节作为要挟,迫使方氏夫妇屈从于她的予取予求……可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却弄砸了最重要的一步;而她自己对芍药母女的一时手软,也成了如今的致败之因。
念及此,她便不得不认下输来,更因对方反抓了自己的把柄而痛恨切齿。
“既是如此,就别怪我不讲同门之情了!”她咬牙自语道,“好戏还在后头,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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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辆马车摇摇晃晃,伴随柳絮般的小雪,行走在来时走过的京郊官道上。
“孙师兄英雄一世,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结局。”方敬信一边挥鞭赶马,一边喃喃低语。
“下毒之人到底是谁呢?”封氏就坐在他身边,“我一直想不通,难道真是孙李氏?她能有什么理由,连自己的丈夫都谋害了?”
“也许……”方敬信轻声道,“图谋渝熙的计划,师兄他从来就是反对的,孙李氏受了他的阻挠,便下了毒手……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到底又为了什么非要得到渝熙不可?”话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长叹一口气,“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那府里秘密太多,诡诈也太多,如今万事皆休,就不去多费琢磨了吧。”
他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失望。
这失望,封回雪是明白的。近几年来,丈夫每每为紫桐派的光辉前景振奋不已,一心等着门派重建,他作为其中一员,便可践行武人与士人的双重使命……可到如今,万事还没开个头,豪情壮志却已尽付西风,如烟云般散了个干净。他方敬信又如何能不失望?
只是……这样的结局,倒使他们全家重归平静、不必搅进武林之事了;就是琬莘,也可以就近找门亲事,省去了天南海北的相思之苦,于封回雪看来反而皆大欢喜——所以她实在没法和丈夫分享失望之情。这样想着,便对方敬信神秘一笑,半调侃道:“孙李氏谋害师兄的原因,说不定我知道了呢!”
“什么原因?”方敬信认真起来,急忙追问。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封氏笑道,“否则,哪日若你也做出那等不可原谅之事,便知道预先防范于我了。”
方敬信可一点想笑的心情也没有。“你又不是那等蛇蝎妇人,我防范你干什么?”
“女人的忍耐力的确很强,但总有个限度,”封回雪亦认真道,“一旦过了那个限度,要她们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我是鬼刃帮出身,从小学的都是如何杀人,你怎么就知道我下不了手?”
方敬信张口结舌,一时也想不出反驳之语。
倒是脸上淤青未散的方瑢忽然从帐篷里探出头来,笑着替答道:“爹不是放心,是不得不放心。试想娘是鬼刃帮出身,若真要杀谁,光是不放心就能防备得了的吗?”
一番话,逗得封氏忍不住轻笑不止。
方敬信皱起了眉,对方瑢叱道:“没规矩!”又转向妻子:“你怎么也糊涂起来了,也不知道小点声笑!琬莘她可还……”
想起琬莘,封回雪和方瑢登时噤了口,什么调侃的心思也都没了。虽然母子俩此时都觉得琬莘不必与孙琏宸结合是好事,但当事人的想法毕竟不同,那一颗刚被狠狠戳伤的心,或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可以平复的。
如此一想,封回雪便又为女儿心疼不已——只是到底无法感同身受罢了。
这时,方瑢忽地遥指前方,“爹,娘!快看!”
方氏夫妇下意识地顺着他所指举目望去——连在后面车棚里养伤的方璘闻声也探出了头来。
只见鸽灰色的天空下,道路尽头隐约有一处村落,大概十几户人家的样子,此刻正滚滚地冒着浓烟。北方人家在冬季要烧炭取暖,所以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到了这个季节都会浓烟滚滚,这本来没有什么的。然而,那村子的烟却似乎有些异样。
“我去看看!”方敬信道,说着,从车边解下了新买的一匹杂色马,飞身骑了上去。
“小心一点!我好像闻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封回雪急忙嘱咐。
妻子的嗅觉经过训练,有着超乎常人的灵敏,因此方敬信也不得不信。他右手攥拳、微微抬起,手心里赫然闪出了一道亮绿华光,并迅速塑形成一把刻满了神秘小篆的铜绿古剑——渝熙剑。
此神兵在他方氏一门里传承了百余年,颇负盛名。只是方敬信自己还不大了解、为何孙李氏会如此觊觎这么一件武器,以至于竟使出那种下做手段,连江湖上的脸面也都不要了……当然眼下并不是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他转向妻子,“你在这儿保护孩子们,没我示意千万别跟来。”
封回雪正想反对,但未及开口,方敬信那边已策马持剑、朝出事的村庄疾驰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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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下,村庄里听不到半点人声,也看不到半丝人影,唯有食腐鸟类如乌云般盘踞在半空之中。而寒风凄冷不绝,层层叠叠地掠过村外的一片秋收后闲置的水田,带来的,是阵阵腥臭之气。
那是死亡的气息。
方敬信在村口停住,翻身下马,沿一道矮墙的阴影向村里挪去。四周的建筑都很奇怪,是他不曾见过的:不仅低矮,而且多为茅草屋顶,下面用石块垒砌着高高的地基,没有烟囱……也许是异民族的聚居地吧。由于自幼长在西南边境的茶马古道上,方敬信对轩陆周边的异族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眼前这一族却让他颇有些好感,因为在所见的宅院里,都看不到设置供奉阴天的迷你神坛——这在轩陆可是大不寻常的。
尚未堆好的柴禾还捆在背架上,却不见斧子;酱缸的盖打开着,缸口边缘落了新雪;一些房屋连门都没关,里面狭小的房间被翻得一团乱,纸窗也破碎了;马厩里,几匹老驴悠闲地吃着草料,槽子里水还没有结冰……
事实是再明白不过的:这里不久前还住着照常生活的村民。到底是什么造成了眼下的空荡和寂静呢?
方敬信很难不往最坏处去想。
而当他再转过一个拐角,所有的想象便都得到了证实。
尸体。
成百具的尸体——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分不出性别的婴儿,他们经受过屠戮,但大部分还是在反抗中被杀死的,手边显然当过武器的农具可以为证;但即便是反抗过,施加在他们身上的伤口也仍然不多,手段干净利落,而且冷酷无情。从死者的衣着上看,方敬信猜测他们都是台昭人——尽管他对这个民族也只是略有耳闻。
村庄中心有片空地,空地中心则是一棵挂满了彩色布条的古老大树。根据台昭人的信仰,这棵树应是村庄守护神的象征,但现在它已经被拦腰砍倒了。树周围倒着十几具衣着更光鲜、武器也更精良的男女,应该是村里的大户。杀人者在这里似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力抵御,但终究,他们还是得逞了。
方敬信弯下腰,检查一位头上系着一条白布的少年是否还有气息,结果当然是令人悲哀的:这个与他的儿子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至少已经死了五个时辰了。在他旁边是一个身穿宽大百褶裙的少妇,说不定就是这少年新婚的妻子——或许,他们还曾并肩作战过。
他还想继续检查下一具尸体,以期弄清杀人者究竟是谁。但这时,耳边却传来细微响动——似乎是用轻功移动的声音。他警醒地闪身躲进阴影之中。
天色越发沉暗,即便藏得不是很深,对方也应该很难发觉的。
然而那声音却消失了。
无论方敬信怎么凝神倾听,耳边也只有风声和乌鸦的嘶鸣,他的心跳不禁加快。究竟是谁呢?是幸存的村民,还是杀人的凶手?又或者……
一把似乎是匕首的利刃不知何时横在了他的颈动脉上,精准,而且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