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颠簸不停,好像是在家乡的小舟中,随水面起伏飘荡不定。
难道是……回家了吗?
方璘张开眼睛,熹微的阳光把他刺痛了。喉咙里又干又苦,四肢也酸软无力,但最难受的还是胸口和小腿的伤,虽然上了药,但还是会随着每次的呼吸而阵阵抽痛。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直到发现眼前一片冷冽晴空,半丝云都看不到,才猛然醒觉:这里绝对不是锦川水乡,而是整个轩陆世界的尽头。
马车沿着小路吱呀呀地走在坝上的大草地里,车上,只有他和姐姐两人。
“你醒了!”琬莘喜道,风尘满布的脸上泪迹未干,“还以为不会醒得这样早……伤口痛不痛?”
“姐?”昏迷前一幕幕的经历,开始慢慢地回到方璘脑海中了,“我记得我和李姑娘去找你了,怎么……这是什么地方?”
琬莘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望了望远处。“咱们正在往额勒尔旗行营的路上。赤镝卫是在鸳鸯岭找到我的,当时我谎称是孙琏宸的夫人,他们就同意派人送我去军营了。”
“赤镝卫?我记得……他们好像射了我一箭。”胸口撕裂般疼痛,证明他没有记错。
“他们故意没射要害,”琬莘道,“为的是抓住你,问出雷牙的下落。”
方璘突然想起了什么。“拓跋大哥逃脱了吗?还有李姑娘,他们……”
“赤镝卫搜了山,也没有找到,估计是逃脱了,”琬莘皱起眉,“你怎么这么糊涂?自己出来找我、让爹娘担心,已经是很不应该了,怎么还拉上人家姑娘!”
“是她非要跟我出来的……”方璘辩解道,声音却越来越低。是啊,当时不管怎么急,也绝不该让锦棠跟来的,现在成了什么事!且不说她能否保得住性命,就是受了一点点伤,我也难辞其咎,还能有什么说的……
这么想着,他便突然挣扎起来、要坐起身。
“你干什么?”琬莘惊问。
“去找她。”方璘道,被牵动的伤口痛得他满头大汗。
“别胡闹!”琬莘低声斥责,“这里是忽鲁斯都司!你知道在草原里怎么找到路吗?你知道过冲灵关、去鸳鸯岭的路要怎么走吗?还是等见到了孙大哥,让他派人去找也不迟。”
说罢,又按着他、让他重新躺了下来。
而方璘此时重伤未愈,仅仅这样一番折腾便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抬起视线,看到了赶车人的背影,似乎是个普通牧民。而他们乘坐的车,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破马车。白茫茫一片的平坦大地上,只有他们在动。此外就是草原上的风,冷得仿佛尖刀,硬得仿佛弩弦,呼啸之声,又和鸣镝很像。
苍茫大漠,广阔得令人绝望。
方璘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来,“我们为什么要来忽鲁斯?孙琏宸不是在冲灵关吗?”
“为了追捕一群马匪,他率部队到塞北来了。”琬莘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很想再问问到底这里距京城有多远,但却害怕姐姐察觉他的恐惧,所以什么都没有说。虽然心里还惦记着拓跋麒勋和李锦棠,眼下却已没有力气与琬莘争辩。
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呼出一口气后,便又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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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堂里,气氛凝重而压抑,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冻得人脸颊发麻。
家老孙云瑞和大管家孙仁坐在方敬信和封氏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客套话,无非都是“方大姑娘、方大少爷都不会有事”之类的,方氏夫妇越听越烦躁,后来干脆也不回答了。等了很久,李夫人才捧着手炉,慢慢悠悠地从内厢房踱出来。
“师弟、弟妹,昨晚身体不大舒服,就没去帮二位的忙,实在对不住。”她说道,脸上也是愁云密布,“想来令郎令嫒也是年轻好奇,再加上我那侄女的挑唆……真是愧对二位了。现在还半点消息也没有?”
孙仁摇了摇头。
方敬信的脸色越来越差,显然就要爆发出来了,但封氏却抢在了前面,起身微笑道:“嫂夫人昨晚也休息得不好,倒是我们叨扰了。”
“弟妹这是什么话,”李氏有点慌乱,“我身为一家主母,不能尽地主之谊,只有怀愧的,哪还敢好好休息……如果两位能体谅我这妇道人家没什么主意,那我可真就感激不尽了。”
一席话,不知开脱了多少责任。
可惜封回雪是不会上当的。“嫂夫人客气了。这几日招待得何等周到,我们全家有目共睹,嫂夫人何出此言,说什么‘不能尽地主之谊’?”
李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哽得半晌说不出话。封氏嘴角闪过一抹冷笑,又坐了回去。
“其实,”坐定之后,她又缓缓地说道,“我那一对儿女,在家也是学过武的,出门在外,或碰上什么不太平的事,我也不大担心。弟妹我此刻更挂念嫂夫人的侄女,小小年纪,又是姑娘家,危险自然添了一层。依我浅见,不如咱们到世兄的灵前拜一拜,祈求他在天之灵多少保佑一下。此时先人灵气未散,最是有效验的。”
这是早商量好的套数,方敬信闻言,才渐渐地压下了脾气。李夫人则喜于可以转开话题,当即应允道:“弟妹说的甚是!我之前也这么想来着。”
“那便宜早不宜迟,”封回雪道,“还请嫂夫人尽快准备。”
于是,孙仁便照她的吩咐安排了起来。
待准备得差不多了,几人便起身前往灵堂。一路上封氏脚步很是沉重,甚至有些踉跄,与其一贯的轻盈敏捷大不相同。李氏只以为是近日伤心所致,也未多加怀疑。
进了灵堂里,封回雪又道:“还有一件事,请嫂夫人莫见怪。世人都知道,锦中之地古往今来都长于秘术祈灵之法,其灵验远胜于中原各地的法术。今日若能照着我们那里的法门祈求,弟妹也就能心安了。”
“这是当然,该怎么做,还请弟妹示下。”李氏急忙应道。其实封氏一门和李氏一样,都是沁南人士,封回雪声称懂得锦中巫术,多少也有点说不过去。只因李夫人一心想脱罪和解,又考虑到失踪者也有封氏一对儿女,便丝毫未去注意这怪异之处。
她的态度让封回雪微微一笑,稍放下了心来,又继续道:“多谢嫂夫人。那么,弟妹便僭越了。首先,锦中祈灵,最忌外人,只留嫡亲几人祈祷,方可承蒙先人之祝。我夫妇二人是亲家,四老太爷是嫡亲叔父,除我们几人外,下人们最好都屏退百步之外。当然了,如果嫂夫人和四老太爷觉得不方便,不这样也可以。”
“这有什么!”李氏本以为会有更苛刻的条例,一听是这个,反倒轻松了,“孙管家、瑜儿,你们都下去,只请四叔相陪、暂且留下。”仆婢们很快便从命了,没有人敢迟疑半步。孙云瑞虽脸色有些不安,但考虑到自己只是个庶出的叔父,到底也不敢违抗一家主母的意思。
于是封回雪便去关严了门窗。
“还有一件:祈灵重在意诚,意诚重在心静。咱们几人待会儿跪下,就得紧闭双目,丝毫也不得张开,若是开眼看到阴灵,则非但祈求无效,对自身也有损。且祈求时间不能短了,总得半个时辰左右方可。嫂夫人和四老太爷可能忍受?”
“我们也都是练武之人,有什么不能忍的。”孙云瑞道,“方太太就放心好了。”
“那就多谢四老太爷了。”封氏温文尔雅地一笑。
随即,祈灵式便告开始,屋里四人,李氏、孙云瑞在前,方家夫妇在后,先对灵牌拜了三次,而后依次上香,再回到软垫上闭目跪坐。封回雪持续低吟着咒语,不时挥舞手臂、做些姿势,除此之外,灵堂里便是寂静无声,仿佛被隔离成了另一个世界。
半刻之后,细微的声响传出,却被念咒声掩盖了。
一个人影突然闪进灵堂里面,悄无声息地来到棺木之后。
竟是另一个封回雪!
跪在灵前的封氏张开一只眼睛,对棺木后的那一位神秘一笑,后者也回以同样的神情。一根发丝般纤细的银针,已经由她之手、探进了棺木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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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指挥使:营外有客,要与指挥使大人面见!”
孙琏宸闻禀,脑海中出现了好几个人的形容,都是可能来见他的,只不过此刻还不到巳时,按理不该有访客才对。他放下手里那本《漠南诸胡杂记》,披上大氅,一声不响地绕过火盆、走出了帐篷。
帐外,坝上的草原依旧天寒地冻。细雪随风飘舞着,粘在人脸上,仿佛粒粒钢珠又硬又冷。营帐、篝火、兵器、马匹、木栅、拒马,以及四人一组的巡营、瞭望台上的岗哨,皆是一丝不乱,井然有序,处处都展现着他作为总兵官的优异才能。这样的营地,对于只懂得游击骑射的塞外胡人而言,无异于铜墙铁壁,是很难攻克的。
孙琏宸打算以此挡住坝上要道,用守株待兔的方式、擒获那支被称为“雷牙”的马帮。这计划理应万无一失,只要营中不混入奸细。
只要那来访之人不是奸细……
他大步迎向前,与此同时,几个亲兵也将来客往他面前带领。就近了,方能透过层层雪花看清那人原来是个女子。
这是个虽然布衣素颜,却难掩高贵之气的女子,一双明眸如粼粼春水,两边绿鬓如栩栩流云,弯眉不画自青,双唇不染自红,肌肤仿佛寒梅白里透粉,身段仿佛细柳温婉有致。如此美女,让亲兵们都看得呆了。孙琏宸却觉得有几分熟悉,一时怔在原处。
然后,他看到了对方腰间的紫金双鱼佩。这才猛然明白过来。
“你是……琬莘妹妹。”三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方琬莘时,对方还是个孩子,刚刚及笄,稚气未脱。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仅是眼前这个女孩的容貌,还有他用来看这副容貌的眼睛。
“琏……孙大哥。”琬莘屈膝行礼,万语千言,全梗在喉咙上,却是她死也不能说出口的。
就在她眼前,昔日那个英俊如同曙光的少年已经消失,换成了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汉,眉眼还是原来的眉眼,只是更刚硬了。身披铠甲的他,嘴唇上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他,目光深邃而锐利的他,手掌粗糙宽厚的他……着实是长大了。孙琏宸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这是只在她梦里出现的情景。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她最怀念的却还是三年前那个赤诚如夏日阳光的十七岁少年,那个在茂密蕨草中间、温柔地注视过她的少年……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快步朝她走近,语气沉稳、干练,变得和三年前很不一样,“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方师叔呢?”
“我爹、我娘还有我两个弟弟都来了,除了璘儿在我身边,其他人都在京城你家里。”琬莘抬起头,静静道,“说来话长,你若愿意听,我可以讲给你。”
孙琏宸看着她,“先到我帐篷里吧。方璘师弟呢?”
“在后面,受了伤,请派个人给他治一治。”
“好,”他转向一旁,对一名脸色青黑的亲兵下令,“朱槊,你去找唐佥事,着他速去诊治方少爷,稍后我亲自去见。”
亲兵得令下去了,他又转回面向琬莘,此时后者已是低眉顺目,视线只盯着地面。
“跟我来。”他轻声道。
两人进了帐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再没有第三个人了,一对曾经定过婚的男女,此时相互凝视着对方,仿佛都在试图找回一丝往昔山盟海誓的感觉。
琬莘首先失败了。“三年了,你没有半点音信。”
孙琏宸低下头,踱步到书案后,随手翻着成堆兵书,“对不起,我也想过写封信给你,但……不知该写什么。”
“怎么会不知?”琬莘沉痛地问,“‘你过得好不好’,‘我想念你’,这样的话,对一个男人来说很难出口吗?”她摇了摇头,“算了,我不该说这个。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孙琏宸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琬莘的舌头仿佛打结了,好久也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正蒙着眼睛,想要往天上攀登,却极有可能坠落谷底。
但,害怕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逃避反而会让痛苦继续绵延。还是勇敢些吧。
“你是不是……已经成婚了?”
孙琏宸没有回答。
显然,他的沉默就是回答。
“谁家的姑娘?”琬莘悄然落泪。
“皇浦温家,一个净党家族。”
“她……好吗?”
孙琏宸仍是不语。他朝琬莘走去,挨近她,挨得很近。但最后,除了一张手帕,他却到底没有给她什么。
琬莘没有接过手帕。“她也在军营里?”
“她在家,”孙琏宸道,“不过现在是阴天祭,应该和我妹妹在净玄坛礼拜。”
“是吗……那……很好。我也没什么说的,只祝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琬莘说着套话,觉得这些话都是嘴上的,并未经过心头——也害怕经过心头,“她会给你生很多孩子,让你仕途一帆风顺,还会给你在这乱世里最珍贵的安全。这些,我全都给不了……”
话音未落,孙琏宸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肌肤的碰触让琬莘全身都麻醉了,她极力克制着,才能不跌倒进孙琏宸的怀中。
接下来他会怎么做?抱住她?亲吻她?急切地跟她解释,说自己并非那种靠着妻子索取仕途、靠着妻子苟且偷安的男人,说自己心里仍有着她?……若他真这么做了、这么说了,她又该怎么办呢?明知道是谎言,她还会让自己变成傻瓜、固执地选择轻信吗?
当然,所有这些顾虑都是无意义的。因为孙琏宸在抓着她的手半晌后,便又一语不发地放开了。
“对不起——如今的我,只能对你说这三个字。”
琬莘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跌落无底的深渊。
她轻轻解下腰间的紫金双鱼佩,本想再细看一眼,视线却被泪水模糊住了。她将佩饰交还到孙琏宸手里,便沉默着转身要出帐篷。
“琬莘!”身后,她曾经的未婚夫叫住她。
“还请师兄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了,”她冷冷答道,说来也奇怪,这语气是她从未想过要用的、只是自然而然用了出来,而语气转冷的同时,泪水竟也像被冻结一般,暂时止住不流了,“你我已是寻常同门,今后,是否也该以礼相待呢?”
孙琏宸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有那么一瞬、仿佛重燃起了少年时代的炽烈光彩,但转眼之间便又归于沉暗,仿佛冬季的草原,覆上了一层风雕雪饰的厚重阴霾。
“方师妹,”他改口道,“我会努力补偿你的。”
“补偿?”琬莘几乎想要冷笑了,只因着心底对这份情愫的最后一点尊重,才没能笑出声,“事已至此,能彼此相忘,便是最好的补偿。孙师兄不这么认为吗?”
说完,她便闪身出了帐篷。在重新被风霜亲吻的一瞬,抬手轻抹去了脸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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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是瑜儿的知路鸟。”
大帆船乘风破浪、行驶在大风湾的海面上,此时已快抵达梁洲港口了,但知路鸟要从京城追到这里,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朱儿温柔地抚摸着小鸟苍灰色的羽毛,将系在脚踝的字卷拆下交给了百里秋凰。此时二人都在船舱中。船上都是亲信,暂时无需戒备。
百里秋凰迅速将字条看完,露出了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
“李家的这个女人,使起奸来还真是不留余地,亏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到时候遮掩不住,可要如何收场呢?连我都好奇了。”她说着,用食指、中指夹起字条,两指间突然窜起一股火焰,将之瞬间烧得干干净净。
“孙太太的丑事要露馅了?”朱儿饶有兴趣地问。
“天下没有能包住火的纸,也没有勘破不了的秘密,”百里秋凰笑道,“武林第一的紫桐派掌门之家,这回真真是自掘坟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