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用上了孙府里一大半的仆人,因此这个白天,偌大的宅门内空空荡荡,几乎连人声都听不到了。方瑢独自一人在客房里看书,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一整上午也没看进去几个字。到了中午,他只好放弃,只觉得胸口闷得很,便伸手推开了窗子。
冷风飕地灌进了被火炕焐暖的房间。眼前,仍旧是那一簇簇洁白如玉的梅花,在积雪中若隐若现,仿佛枝头都是空的。这是锦西见不到的奇景,方瑢一时看得呆了。
以至于没能第一眼瞧见梅树下的娇小身影。
“是你?”他微笑招呼道——对方被吓了一跳,急转过身,果然是第一天到孙府时见到的抱狗丫鬟。“你在这儿做什么啊?”尽管他的语气很友好,可对方似乎仍不减戒心,反倒更瑟缩了。她身后是那株唯一枯死的梅树,在一片白梅枝桠中间也不算显眼,但不知为何,此时的方瑢却无法将之忽略。
他越发觉得蹊跷了:为何所有的梅树都是活的,惟独这株是死的?
眼前首先还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小丫鬟,他隐去了怀疑之色,换了个友好的笑容,继续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丫鬟紧张地盯着地面,目光却平静了,仿佛只是盯着地上的某个东西出神。
“芍、芍药。”
“芍药?这名字给你果然合适,就像一朵芍药花一样,明艳可爱。”方瑢称赞道。其实这丫头长得虽也确实不难看,但到底身量尚小,还远不到用繁华娇艳的芍药可以形容的年龄,方瑢那么说,也是看她着实可怜——竟然就这样被主子吓得疯了,所以忍不住想说些能让她高兴的话。“你刚才在干什么?”
也许是觉得这个少爷比较亲切,芍药没有像对方敬信夫妇那样,拔腿就跑,而是又转过头来,继续被发现之前的动作——凝视那株枯死的梅树。
“真奇怪,别的树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偏这棵死了。”方瑢试探着问,同时仔细观察着芍药的反应。
却听那丫头吸了吸鼻子,哭了起来,口中道:“小谦……小谦它……”
“小谦?”方瑢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谁的名字,“那只丢了的狗吗?”
“小谦……在下面……”
方瑢疑虑骤然加深,不免有些怀疑地看着芍药:一个失踪了的狗为何会埋在梅树下?而若这女孩不是在胡说的话,一棵根系附近埋了尸体的树,理应长得更茂盛才对,又为何会枯死呢?
他突然觉得这个发现牵涉重大,声张出去绝非好事,不由得从窗户翻了出去,上前拉住了芍药的手——这回她没有躲避,反倒很顺从,也许是对方瑢的和气很有些好感的缘故。
“别再乱想了,芍药妹妹,走,陪我到花园子里去,我给你讲有趣的故事,还给你糖吃,好不好?”他边说,边拉着芍药朝小院落的门外走去。此时最值得庆幸的是仆人们刚好都不在附近,而芍药虽然神志不清,但毕竟是小孩子,听说能得到糖吃,也点了点头,顺服地跟在方瑢身后。
也许找个花园里隐秘的角落,他可以套出更多深藏的秘密来——了解这些秘密,对姐姐的未来无疑是有好处的,或许其中还包括孙琏宸的事。
他这样盘算着,便几步出了院子。
可沿着东院外的过道还没走多远,附近却传来了人声——是孙琇宸的声音。不知为什么,那声音里透着一种诡秘,仿佛伴随着不好的预兆。
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拉着芍药闪身藏进了两幢房子之间的夹角里。而孙琇宸继续和某人聊着方才的话题,朝他们一步步走近。
“……那种三脚猫的功夫,碰上我还不是一招半式就屁滚尿流!”
“二少爷说的是,那小子哪能和二少爷比,”一个谄媚的声音道。
“不过方家大少爷和棠姑娘走了,到底还是件幸事,”另一个有些胆怯地声音接着说,“否则闹出点什么事来,太太也不好交代。”
孙琇宸冷哼一声,“怕什么!大不了把他们一家交给官府,全砍了,还能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所谓的紫桐派复兴,早就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我娘热心,我可没兴趣。”
“二少爷这话就不该说了,”谄媚的声音奸笑道,“那方家大姑娘天仙儿似的模样,二少爷能弄到手还是得弄啊!给官府这个便宜,他们净族也不会占啊!”
说罢,三人大笑一阵。
最后是孙琇宸“嘘”了一声。“你们都小声点!让人家听见了,藏起来怎么办!记好了:待会儿孔吉祥守着院门,孟吉祥跟我进去;我先找方家那表子聊天,把她稳住,你就去西间把方家二小子锁在屋里。除非那表子下面长了牙,否则……哼!她今天就得变成我孙琇宸的女人!”
方瑢听得心惊胆寒。虽然早知这孙家有怪异,但偌大一个宅门,钟鸣鼎食之家,其子弟竟会顽劣到这般地步,也实在大大出乎他意料。
那一边,孙琇宸一行是越走越近了,三人的闲聊还在继续。
“到时候,二爷可得好好对待人家姑娘啊!”谄媚者又奸笑起来。
“啐!”孙琏宸满腔的不屑,“那种表子,连破十个也没什么。要不是我娘非要她当儿媳妇,我才不想碰她呢!”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突然闪现出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跑掉了。
是芍药!
从听到孙琇宸等人的声音开始,这女孩就在不停颤抖,方瑢起初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后来听得入了神,也就给忘了。结果在芍药逃跑之时,他还不慎喊出了声来。这一声让本以为四周空无一人的孙琇宸等人立即从芍药身上收回了视线。
“谁在那儿!给我滚出来!”孙琇宸怒斥。
方瑢见没有办法,也不劳神犹豫,立即便从墙角里走了出来,脸上还勉强堆满了笑。在他对面,站着一身紫衣的孙琇宸,以及两个形象与主子成鲜明对比的、猥琐黝黑的十七八岁小厮,“孙二哥,没想到您在这儿呢,我正要去找您呢……”
这样的伎俩当然只能糊弄傻子。孙琇宸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仿佛一匹饿狼,“我来找你姐姐。”
“那太不巧了!”方瑢急忙道,“我姐姐她……她不在,早晨的时候,她跟我哥陪李姑娘出去玩了,现在还没回来。”
孙琇宸脸色铁青,嘴角也抽动起来,显然是怒不可遏。他突然对身边两个仆人甩了甩下巴,那两人便朝方瑢扑来,不由分说将之按倒在地。
继而就是拳脚相加。
“有话……好商量!孙二哥这是……做什么!”方瑢从小不曾好好学武,所以当然不是这两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仆的对手,只能在拳脚空隙之间大声疾呼。直到把他踢打得动弹不得,孙琇宸才下了停止的命令。方瑢觉得自己的肋骨已经没有一根未断了,全身都痛得厉害。
“去!把东厢房整个搜一遍!连只老鼠也别放过!”孙琇宸命令道。等仆人走后,他又缓步来到方瑢身边,穿着名贵黑毡靴的脚狠狠地踩在了方瑢的脸颊上。
“小混蛋!敢偷听你爷爷的话,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告诉你:爷爷就是想奸了你姐,然后让你那迂腐的爹没办法,只好把她嫁给我。至于我大哥,你们想都不要想,他早就娶了温家的女儿,现在连孩子都快有了!聪明的,就乖乖听话,别耍花样,不然叫你们全家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二爷这是在干什么!”
突然一声呵斥,方瑢的耳朵被靴底压着,听不清楚,但来者似乎是个女孩。
“二爷难道不知待客之道?”那女孩走近了,话音里,透着睿智,也透着严厉,实在是未曾听过的声音,“对方家二少爷不好生侍奉也就罢了,怎么还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来!?”
“你算什么东西?滚!”孙琇宸骂道。
“奴婢是不算什么,但二少爷再这样闹下去,奴婢可不敢瞒着大奶奶、更不敢瞒着太太,不如现在就去告诉瑜儿姐,让她派人去庄上回禀了——咱们心里也都有个底儿!”
听到对方提起李夫人,孙琇宸只得讪讪挪开了脚。随后那丫鬟跪了下来,将方瑢温柔地扶起——这时方瑢看到了她的模样: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却生得娇俏可人,眼里闪着机敏之光,又不乏温柔和顺。“方二爷受委屈了。都是我家待客不周,闹出这等事来,谁也不好说什么。只请二爷不要记恨,有什么误会,咱们悄悄地解开了,别让方老爷方太太知道才是。”
站起身之后,方瑢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但还是强忍着没叫出声。他点了点头,脱口问道:“姐姐怎么称呼?”
对方露出微笑,“奴婢芙杏,是我们大奶奶身边的。”
方瑢想照例朝她笑笑,但却笑不出来。“‘大奶奶’……孙大哥真的已经成婚了?”
芙杏垂下眼睑,“是前年的事。”
方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恰在此时,两个仆人从东厢房里跑了出来,战战兢兢地汇报了琬莘真的不在房里的消息。孙琇宸听后,立时瞪圆了俊俏的双目。
“她跑到哪儿去了?”
“我说过了,”方瑢不用任何语气地回答,“和我哥还有李姑娘出去了。”
孙琇宸恼羞成怒,却在芙杏这丫鬟面前不得不收敛,看他挣扎的样子仿佛与恶兽搏斗。最后,他咒骂了一句,带仆人们走了。
此时方瑢感到伤处正成倍地疼痛起来。疼得他几乎站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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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才是午后,山寨里却已经灯火通明了。数不清的土匪,身穿粗布烂皮的脏衣甲,用琬莘想象不到的粗鄙言语大谈大笑,其中大半话题恐怕都是冲着她的。土匪头子章洪恩用麻绳绑了她的手腕,亲自像牵驴一样牵着,逢人便炫耀一番,就这样一直进了木堡里面。
这木堡是个巨大的木制建筑,非常粗糙,里面也不分房间,通共一个厅堂,满是烟熏之气、浊酒之臭、腋汗之酸。琬莘只呼吸了一口,便差点呕吐出来。
但她始终忍耐着。从头至尾,她都不让任何表情浮上面孔。
进了大厅,章洪恩吩咐手下散开,自己则走上了台阶,那里有一张虎皮大椅,够坐下十个人的。在他以先,已经有了一个人坐在那里,正悠然地饮着酒。
“拓跋兄弟!”土匪头子笑道,“快看这个货色,不是我吹,怕是搜遍了你们胡因草原,也找不到更好的了!今儿哥哥我就把她送你,当是庆祝成年的礼物了!”
琬莘抬头去看那姓拓跋的男子,心里只觉得这姓氏耳熟。在烟雾缭绕中,一个身穿胡人服装的少年也和旁人一样,一脸坏笑地打量着她,模样出奇的年轻,只怕比她还要小上一些。这会不会就是璘儿他们所说的拓跋麒勋?难道真的会真么巧?当时在南风客栈,琬莘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胡人少年,后来又听父母对他颇有微词,便更没留心。眼下,却不免有些后悔了。
“章大哥真是客气了!”拓跋笑道,“哪里弄来这么个美女,小弟我现在就蠢蠢欲动了!”
土匪们纵声狂笑,还有几个同样年轻的胡人,在一旁用胡语笑骂了一通。
“兄弟若喜欢,现在就可以入洞房!”章洪恩大笑道,随即拍了拍手,喝令手下把他睡觉的地方收拾出来。“让我屋里的三个老娘们儿滚出去,把房子让给拓跋兄弟!”
“大哥这是干什么!玩女人而已,在这儿不就行了!”
“好兄弟!够爽快!不过这可不是我们轩人的待客之道,过后儿要传到江湖上去,几大山头又该说我没个规矩了!”章洪恩道,“兄弟你就进去吧!让她叫得大点声,给我们兄弟听听也就得了!”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琬莘怒火中烧,气得脸颊又红又辣,但此处人多势众,就算凭自己那点武功硬拼,怕也没什么好结果。而若真能如章洪恩安排,与那胡人独处一室,或许反倒是个机会。最不济,她也可以伤了对方,再一刀抹了自己,横竖保得了一世清白。只是想起孙琏宸,泪珠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胡人少年正微笑着打量她,“落到我手里算你走运,轩人妹子,知道吗?草原上想和我睡一晚的姑娘比战马一年吃的草都多,只不过像你这么标致的倒也少,也算配得上我了。”琬莘不去看他,只装作没听到,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然而拓跋麒勋干脆凑过了脸来,挺拔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耳垂。
“我知道你是方兄弟的姐姐。乖乖听话,我带你出去。”
琬莘眼中现出惊异之色,但转瞬即逝。拓跋麒勋看着她控制自如的冷淡表情,忍不住在心底赞叹。随后,胡人少年搂着琬莘,在土匪夸张的调笑中走进了章洪恩的内房。
刚一关上门,拓跋麒勋就开始宽衣解带。
“你要干什么?”琬莘大惊,压低声音喝问。
拓跋麒勋抬起眼睛看她,“怎么?我只说要带你出去,又没说是无条件的,你就这么相信你弟弟的朋友?别忘了,我可是个土匪啊!再说,出于感激之情,你也该表示表示。”
说着,他已经将羊毛外袍脱了下来。
琬莘气得差点当场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