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黑衣净军包围的,是一辆由四匹高骏白马牵拉的华丽马车,车上覆着月白色绸缎,典雅而华贵。车的四围有男仆也有女仆,无一例外都是骑马挂剑,英姿飒爽,尤其为首一个丫鬟打扮的红衣少女,皮肤雪白,深目高鼻,俊俏中透着豪气,仿佛是一阵清新的风,竟从远处直吹到了方、孙两家人的面上。
从神情上看,似乎刚才那一声“放肆”,便是这丫头叱出来的。
笼香卫的军官不满地大步上前。“陈大人有令,往来车辆无论所属者谁,都要搜查一番!也管不得你家是百里姑娘还是千里姑娘了!”
红衣婢女闻言,不怒反笑,同时桀骜地抬起了下巴。“陈大人?就是笼香卫执令陈亦光么?”
“大胆!小小婢女,竟敢直呼我们执令大人名讳!?”
“他算是哪门子的大人?我们姑娘是当朝大司祭百里平芳的养女,更是当今太上的左膀右臂!平日里,我们姑娘的车子就是太上也常坐的,今儿太上他老人家要是也有雅兴,就坐在里面,你这从九品凌骑也还敢挡驾搜车不成!?”
婢女理直气壮,半嗔半笑地将那军官数落了一番,方氏兄弟远远听着,都不觉莞尔,其中方瑢甚至都有点同情那位笼香卫监令了。
就在几路人马尴尬僵持之际,马车里的人终于发了话。
“好了,朱儿,”低沉而甜美的声音传出,在所有人心中轻轻掠过,语气是迟缓而不慌不忙的,“何苦难为这位公公,人家也是奉命行事,和咱们是一样的。”
说着,声音的主人已自己掀开了帘子。
于是所有人又是一惊。
只见一位绝世明艳的女子,穿一身纯色大红鸭翎长袄,风流媚态,香远益清,几可夺人心魄,莫说方敬信、孙仁等一干男子,就是封回雪、梅香、琬莘这些女眷,也统统都看得痴了。
女子刚一露面,第一眼便是看向方璘、方瑢兄弟的,尽管视线只在他们身上停留极短的一瞬,但,那柔媚中带着七分高傲、三分了然的目光,伴随唇际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仍再度俘获了两个少年的意念心神,令他们明明想讨厌,却偏偏做不到。且与此刻的感动相比,昨晚几乎置于死地的算计也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两人情愿选择原谅,并非出于畏惧,只是由于情不自禁的宽容。
由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百里氏吸引住了,以至于车里又走出另一个矮小一些的人影,都没几个人注意。只有孙仁及时发现。
“温掌印!”管家难以抑制惊喜,连忙挤过凌骑中间,上前一个跪拜,“给掌印大人请安!”
原来这新走出车篷的男子,正是当朝重臣、翰林院掌印温煦连。笼香卫凌骑们也确认了他的身份,纷纷行以军礼,只是神色却说不上有多么恭敬——毕竟翰林院可以说是净皇御用的秘书机构,在净皇已经倒台的如今,身为废帝的亲信,他这个翰林院掌印也不过风中残烛一般,是随时可能被铲除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温煦连此刻的神色十分复杂:既有净族重臣高高在上的雍容,又带着些许闪烁、不安。他见到孙仁时的神情也实在是算不得亲切的。“这不是亲家府上的孙管家吗?你这是在这儿做什么呢?”
“回掌印大人的话,”孙仁笑道,“小的后面这几位,都是我们府里的远客,正要招待呢,结果被几位军爷给拦住了,还说要搜车。这……您看,我们孙家也是堂堂净党之族,不说好好待客吧,反倒让客人受这样的折辱。小的在这儿,也是万分为难啊!”
温煦连看了那几个凌骑一眼,似乎也甚是为难,几次蠕动嘴唇要发话了,却终究还是闭口不语。
这时,百里秋凰却站了出来。
“几位军爷这就不对了,”她朝那笼香卫军官笑道,“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几位远客虽不是净党,但却是孙府贵客,而孙府又是温掌印的亲家。几位不给温掌印面子,阴帜卫的呼延执令却与温掌印交好,又是太上御前的红人儿,难不成,连太上的面子几位都想不放在眼里了?”
笼香卫军官当即面如土色,恭敬肃立道:“属下不敢!”
“既是不敢,就放行吧,别耽误了人家接风洗尘。”百里秋凰满意地微笑,“还有我们几个,可是太上正等着召见呢。”
“是、是!”军官急忙吩咐手下凌骑让开道路,“姑娘请,掌印大人请……”
于是,那百里秋凰和温煦连边依次回到了车里,沿着之前的方向继续前行。而孙仁则恭敬目送,直至马车队列在街道尽头消失。
此时,笼香卫凌骑也不再理会他们、尽数散去了。
“真是好险!”女仆春旺嫂夸张地擦了一把汗,“多亏了太太深谋远虑,同温家——”
“自然是太太深谋远虑。”孙仁突然抬高了声音,截下了春旺嫂的话。
这让封回雪狐疑起来。“方才听那温掌印称府上为‘亲家’,”她笑着问春旺嫂,“怎么,是琏宸的弟弟或妹妹与他们家结了亲吗?”
春旺嫂为难地看了孙仁一眼。于是管家走过来,代为答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方太太要是好奇,咱们回了府里,再慢慢细说不迟。”说得彬彬有礼,笑容和蔼,却是一句话便噎住了封氏,叫她再不能问下去——否则一介妇人若坐实了“好奇”的名声,可真是要被人嘲笑她的修养了。
方瑢的视线仍跟在百里秋凰车队消失的方向,并没注意母亲他们的对话,这时想起一事,便接着问孙仁:“请问孙叔叔:刚才那姓百里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一口一个太上的,好大的威势!”
“她叫百里秋凰,是个回回,”孙仁苦笑了一声,“前几年突然出现在太上皇身边的,太上宠她就像宠亲生女儿一样,甚至变法的时候都是征询她的意见。总而言之,是个绝对得罪不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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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马车里,温煦连突然长吁短叹起来,“今儿这事儿,我算是颜面无存了。”
“大人怎么这么说?”百里秋凰端详着自己用豆蔻染的指甲,“您可是翰林院掌印,是枢密重臣啊。”
“什么枢密重臣,树上的猢狲罢了。如今大树已倒……英宗帝暴薨,今上被废,就连令尊、百里大人也被姜沅那老东西困在梁州,‘龑雪三贤’竟是全军覆没了。我这给他们当‘枢密重臣’的,又焉能活过这多事之秋?”说到这儿,温煦连擦了擦汗,焦灼的视线死死地盯着百里秋凰悠闲的面孔,“说来也怪,这些人,净皇也好、朝臣也罢,举凡新政派,眼下皆是一败涂地,怎么独你百里姑娘却是稳如泰山、屹立不倒呢?”
“温掌印问到了点子上,”百里秋凰挑起眉毛,“我也不妨告诉你:为何我百里秋凰仍能平安无事?因为我既非新党,更非旧党,我只是太上的人,只认他一个主子。这一点,呼延执令也是一样。所以,只有我们是不会败的。”
温煦连一边听着,一边垂下视线,痛苦地沉思起来,末了,竟是泪花连连。“说到底,都是我糊涂啊,竟跟死了今上……不,庐阳王。如今落到这般下场,却也怨不得别人了。”
百里秋凰嫣然一笑。“大人先别说什么‘这般下场’,大人的下场,可还未定呢。”
对方脸上有那么一刹那浮现出了惊喜之色,但转瞬间又消弭了,“姑娘不用安慰我,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李长鹤很快就要由内阁首辅爬到净皇宝座上去了,庐阳王在位时,我为打压那厮出了不少的力,如今那‘李师爷’又岂能饶了我?到时候,就算呼延大人肯替我说说话,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救得了病,救不了命啊……”
“谁说……”百里氏语气变得神秘,“李长鹤会继承皇位的?”
温煦连瞪大眼睛,“首辅身兼皇储,这是几代以来的定制了!”
“不成文规矩而已,还远远算不上‘定制’,”百里秋凰目光灼灼,“大净的律例上没写,你们的阴天经上也没写。这种规矩,说变就可以变,还不是太上一句话!这么告诉您吧,谁坐那皇位,怕也轮不上李长鹤。其实,太上现在正为这人选犯愁呢,只差身旁有人说句合适的话、提醒提醒……而大人身为翰林院掌印,这不正是您份内的事儿吗?”
温煦连的眼珠滴溜地转了好几圈,“姑娘的意思是……”
“拥立之功可是不小呢,”百里秋凰将一个字条塞进温煦连手中,又朝温煦连的耳朵凑近,低语道,“只求大人更上一层楼之后,千万别忘了秋凰今日的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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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苍龙大道,就算是安全的地界了。由是孙家迎接的人马也更公开了些,排场也多少有了一点。只是新郎官仍未露面,替代孙琏宸前来的,竟是其弟孙琇宸。
“家母最近身子不大好,为免加重病情,特命侄儿代为迎接,望方师叔、师叔母见谅。”这个刚从马背上下来、恭敬作揖的少年说多不过十七八岁,一身利落紫衣,身高八尺、肩宽膀阔,一张瓜子脸白皙透明,鬓角微浓而剑眉微淡。毫无疑问也是个英俊人物。
只是比起他哥哥来,终究还是要差一些。
“世侄不必客气,”方敬信道,“怎么不见令兄?”
“家兄目前正在冲灵关当值,几日内便回来,”琇宸答得稍有些不自在,但随即便又展露笑容,“外面毕竟不方便,其他的事,还是请先到寒舍之后再说吧。”
主人这样提议,客人当然没有不从之理。只是方敬信夫妇面面相觑,已有疑窦丛生。
随孙琇宸前来的还有孙家的几位长老:其中年纪最大、发须最白的名唤孙云翔,早年也曾以“飞叶猿”之威名显赫江湖;灰发鱼目的是孙云瑞,为孙琏宸、琇宸之父孙时雨的亲叔;年纪最轻、却也过了半百的是孙暨雨,听说擅使铁鞭,在瀛洲一带很有名气。这三人大概是族中最拿得出手的亲戚,足见孙家对这起婚事,毕竟还是重视的。
只是孙时雨、孙琏宸父子仍然没有露面,让这些排场多少显得有些华而不实。
又行了一段路,众人终于抵达紫金坊。
这紫金坊,本是前朝贵戚聚居之地,本朝开国后,便渐渐为新兴之净族、净党所疏远,成了前朝旧人攒聚之所。孙家世袭正五品骠骑都尉,家宅自然也在其中,位置偏北,虽比不上那些阁臣将军的住所,门面牌坊,也并不差出许多。朱红大门不见斑驳,护院石狮也崭新抖擞,大门顶青灰瓦片闪出银光,分明是瓯宜省曼陀县的“金砖”改制而成;黄边蓝底一张硕大匾额,题着五个鎏金楷体大字:骠骑都尉府。围墙高耸,上覆白雪皑皑;石阶通天,只剩靴印点点。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在衰败的时代也未曾露出败相的钟鸣鼎食之家——然而隆冬腊月里,那雕饰精巧的飞檐之下,却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孙宅里老老少少已经迎了出来,为首的却并非家主孙时雨,而是其妻李氏。此女本是同为紫桐四大家之一的“沁南李家”的闺秀,嫁入孙府二十余载,容颜依旧姣好,气度也雍容高贵,只是全身上下不见装饰,唯有缟素,细嫩白皙、容光焕发的面庞上,也丝毫未施脂粉。
一路上方敬信都不敢求解的疑惑,到此时骤然得了答案。
“嫂夫人,这……师兄他……”
李氏未及回答,已然落下了泪,“方师弟莫怪。家夫半个月前暴病而亡,因丧事烦乱,奴家又悲痛至极,故未能及时知会师弟。”
先是惊雷一响。
随后,沉痛便像一滚浓云压在方敬信心口。他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视线转向孙琇宸和家老们。见他们也面露哀戚之色,不禁薄责:“如何不早一点告之,我们也好换上素服,何苦这一路上强颜欢笑,对我们百般隐瞒?”
孙仁闻言,急忙低下了头。
孙暨雨站出来作了个揖:“方兄别误会,我们之前不说,也是时局所限。如今京城里极不安定,能尽快到家已是幸事,哪还有时间更换衣服。这都是逼不得已啊!”
方敬信叹了口气,“既是如此,还请嫂夫人容我等先至下榻之处,换了素服,再去拜祭师兄灵位。”
李氏点了点头,道:“是奴家怠慢了,理应如此,就依师弟的意思。”
这时封氏拉着琬莘的手走了过来,“这是小女琬莘。琬莘,快请安。”
方琬莘低眉顺目,毫无差错地福了一福,口中道:“琬莘拜见师伯母。”
李氏上下打量一番,赞许地点了点头,“果然是名门闺秀,贤淑有礼,比我家那个不懂事的丫头强多了!”说到这里,她突然移开目光去看身边的孙琇宸,然后逡巡着看了两圈。
璘瑢兄弟、万嫂梅香也依次向李氏行过礼后,孙府的大小仆从便开始迎方氏一家进门,有的牵马,有的拉车,有的搬运东西,有的递上手炉,各人只做各人的差事,井然有序,丝毫不乱。进得门里,绕过影壁,又有一排数十名衣着体面的男女仆人请安打千。
如此阵势,让方家几人颇觉不自在,顿时感叹京中人家到底与众不同,是寻常县城乡绅比也比不了的。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尚未及笄的丫鬟跑了出来,圆圆的脸上满是泪痕,冲着李夫人便跪地大哭:
“太太!小谦到底是走失了,奴婢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念我姐姐好歹服侍太太这么多年,求太太帮奴婢遮掩过去,要不老爷怪罪下来,奴婢……奴婢……”
面对这丫鬟的哭诉,李夫人当即铁青了脸,怒道:“谁又把这疯丫头放出来了?贵客在此,还不拉下去!”两个婆子早在她下令之前,便已经抓住那丫头的胳膊,用力往人群里拽,无奈那丫头拼命挣扎,口里喊着“太太饶命!小谦……小谦它……”,哭得痛彻心扉。方敬信夫妇一时也于心不忍,只是不便插手别人家事,才忍住未表态。
待那丫头去后,李氏转头苦笑道:“师弟弟妹别见怪,一个丫头弄丢了家夫生前从西域买来的哈巴狗,生怕责罚,竟然疯了,我看她怪可怜的,才收留至今,谁想倒惊扰了二位。”
“不碍事,她也确实可怜。”封回雪急忙说。于是众人继续往里走。
京城官宦人家的宅院,本就比南方士族的阔大,而孙府又家道殷实,庭院楼台,自然更不同凡响。虽没有江南园林幽静精巧,却也宽敞宏伟。一行人走了有一阵,才到了东厢的客房,此处独门独院,俨然又是一处豪宅。
相比之下,方家的景况就着实是家道中落了——即便仆婢也不到十个,还不足孙府的零头。此次远行,因为家中还有两个年幼女儿,便只带了万嫂、梅香出来;琬莘的贴身丫鬟竹青本也该随行,但临起程时生了病,所以只好以后再入府。李夫人见方家随从太少,便命一个叫瑜儿的丫鬟点几个人负责服侍。从这瑜儿的衣着、谈吐来看,封回雪断定她必是李夫人的贴身大丫鬟无疑。
安顿完毕后,孙家的人便先离开了客房内屋,以便方氏一家换上素服。封氏等他们都走远了,连忙对丈夫耳语道:
“这里面好像有点什么不对劲。”
“你指的是新郎官不在家这事?”
“不是这件,”封氏又看了看门外,“你没注意?他们家门口连红灯笼都没挂,里面也不见要办喜事的准备。想来是要延期了。”
方敬信沉默半晌,最后长叹一口气,“那也是没办法的。虽说现在已经不行守丧之道了,但诗书官宦人家,总得留些讲究。他们要推迟婚事也无妨,本来咱们自己找上门来就是失礼,谈妥之后,让他们再派人去锦西提亲也好。”
封氏皱了皱眉,“若是这样也好。但孙时雨师兄是半月前才仙逝的,而且死因是暴病,说明之前都很健康。既然如此,为何三年间他不曾回过一封信?”
“这我也想不明白,”方敬信凝起浓眉,“估计稍后,嫂夫人会跟我们解释的,我们已经到了这里了,就先稍安勿躁吧。”
封回雪听丈夫这么说,也没别的办法,只有随之一起“静观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