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净王朝,始自4621年己卯太监王仲和称帝,终于4737年己巳神月军破西京,历十二帝、共一百一十六载。其间以净人(阉人)为皇族,以阴天教义为国法,行魔道,纵军威,倒行逆施,无恶不作。更分轩陆之人为净、浊二种,令浊者俯首帖耳,虽有怨而不敢擅发一言……后虽国亡于胡虏,轩陆之民犹若蒙恩得赦,其思复兴者鲜矣……”
——申昌南:《东轩专制史论》
“有净一代,初为三朝士祸,后延为五朝邪狱,纵六十余载荼毒不已,而国祚仍稳固如初;及至青珪二年,天下大乱,不过六岁,举国倾颓,何哉?或曰:净朝之亡,非由群豪并起、胡寇入关;其亡也,实自‘业璇举义’始。”
——夏羽商:《活水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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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净业璇二年(神圣历4727),深冬,鹅毛大雪随北风卷落,静静覆盖了整个东都城。城里的人仿佛变得比雪还要安静,让传说中的京都繁华看来更像是一句笑话。
而这种超乎寻常的寂寥,又往往预示着更极端的慌乱。
“成功了!”
城墙下,传来一声略带锦江口音的欢呼,暂时打破了沉寂。
欢呼者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穿一身厚实棉衣,稚嫩的脸颊虽被北方寒风冻得有些发紫,头顶却仍冒着白色的雾气。就在上一秒种,他刚将一把缀着长长麻绳的爪钩抛上了十丈高的城墙,使那钩子牢牢攀住了垛口、不再掉落下来。完成了这样杰作的他看起来颇为满足,长舒一口气后,便仰头望着那垛口处,开始为下一个“壮举”积蓄决心。而他的弟弟也随他一起望向墙顶,眼里满是赞叹的神彩。
这是一对在外貌上差别很大的兄弟:哥哥身形高大、体格匀称,肤色因日晒较多而呈现麦穗般的金黄;弟弟则瘦小一些、皮肤白嫩,仿佛羊脂玉雕出来的。哥哥的眉毛很重,形如古剑,在眉头处有道细细的竖纹,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总是很严肃,而警醒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和习惯紧抿的细嘴唇又加深了这种印象;弟弟的眉毛则疏朗开阔,弯弯的,与下面一双月牙形眼睛一样适合微笑,圆鼻头、柔软的嘴唇和里面的虎牙更烘托着这种感觉。兄弟俩的共同特征只有容长脸型、乌黑却僵硬的头发、以及产生好奇心时眼里灼热的闪光——不过仅凭着这少数几个共同点,旁人倒也不难猜出他俩是对一母同胞的兄弟;尤其是彼此神色的相似,更叫人无法忽略那种亲兄弟间才有的、心意相通的特质。
兄弟俩一边仰望,一边歇息了两分钟。
“到底是京城的墙啊,可比咱们宁乐县城的高多了!”弟弟方瑢咋舌感叹。
“那还用说!”哥哥方璘回应着,但语气似乎不那么热诚。他转头向身后一排排整齐的街坊扫了一眼,随即不满地皱起了浓眉,“虽说眼下叫‘死城’还更贴切一些。”
方瑢也随他四下旁顾。只见长长一段街区沿墙下一字排开,像被巨人拿尺仔细地拨划过似的,一片连着一片,几乎望不到头。可其中却似乎没有丁点生气。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好像早就没有人住了。冷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上半个人影也无,看着直让人心里发毛。他身上猛地抖了一下,点头应和道:“这‘飞狐爪’你前后抛了十次,按理附近的住户应该都看见了才对,这么不寻常之举,他们却不好奇,更没有半个人出来管上一管,看来真的是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了,竟吓得他们连朝窗外探个头都不敢。”
弟弟的话让方璘更拧紧了眉头。他抬头望望天空——浓重的阴霾笼罩在京城之上,仿佛在翻滚怒嚎,而密布的雪片更随之回旋层叠,形成了一道道半透明的障壁,阻碍着他的视线。这一切都仿佛在提醒着他:东都城是大净皇朝的首府、是天下所有“净族”的中心领地——这些阴天神的信徒向来是最不喜欢有人窥探其秘密的。
只不过,方璘今天是非窥探不可。
他用力拽了拽手中的飞狐爪绳索、确保它不会再掉下来,由是做好了爬上城墙的准备。“如果有人朝这边接近,记得立刻喊我。”他对弟弟嘱咐。
“知道了!”方瑢脸上立时转阴为晴,“不过哥你要当心啊,从这么高的墙上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傻瓜!我才不会跌下来!”
虽然嘴上逞能,其实方璘心里还是打怵的,毕竟眼前的城墙足有他家乡宁乐县的五倍之高,在此刻飞雪连天的景况下,甚至不能一眼望到墙头。只是他一心急着要知道城墙后发生了什么事,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
至于他这么急的原因,还当从这对兄弟的来路说起。
方璘、方瑢兄弟本是锦江省锦西府人,其家世居锦西宁乐县,此番千里迢迢随父母上京,是为了送他们的姐姐来与京城的未婚夫完婚(当然也顺便见见世面)。一路上,他俩只听得母亲说起京城如何壮丽、市井如何繁华,倒时常忘了它也是净族统治核心:阴天城的所在地。直到一家人进了承天府,各种不详的传闻才开始纷扰上来:
先是早已逊位的新正帝突然驾崩。京城士庶为此哀痛不已,纷纷自发为其送葬,结果引发了同内阁首辅李长鹤一派的诸大臣的冲突——这一派因循守旧,据说素来与主持变法的新正帝不睦。
随后,又有传闻说那起冲突愈演愈烈:送葬百姓在京中几大书院的书生引领下,竟向阴天城发起请愿,要求废黜手握大权的李首辅。当朝业璇皇帝费尽心力试图平息,却始终收效甚微。
再之后,事态继续恶化:内阁在李长鹤操纵下,试图调东台八营入城“戡乱”。但他却忘了那八营官兵均为浊民,关键时刻未必肯听他这十足的净族大臣的指令……结果是乱未戡成,反而形成了对峙之局,整个净朝的命运亦随之悬于一线。
所有这些消息,均来自于从京中乱局及时退出的各地商贾的酒后谈笑,因此免不了有几分加油添醋之处。兄弟俩的父亲本打算到了京郊再跟本地人打探出一些实情,却不料,当地人要么已躲进内城去了,要么是些怕事的,只管藏在家里,见了外乡人连舌头都不敢吐露一下。是以大半日下来,方家所知的仍是之前打听到的那些。
只除了一个新消息:驻跸西京的太上皇就要来了。
方氏兄弟自幼偏居西南一隅,对天下大势了解甚少,可他们仍然知道:当今大净朝真正掌权的、并非坐在皇位上的净皇,而是二十年前即已退位的龑雪太上皇帝。后者掌握着净族武力的核心——净军十二卫,只凭一句话便可大兴废立,故素有“天下第一人”之称。
若此次京城事件竟连那一位也惊动了,还引得他大驾光临……那么,只怕不说是“天下大乱”,也必定差不了太多了。
当然方璘是想不到这么远的。眼下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无比重要——那就是爬到城墙上去,看看城内发生了什么。
矫健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倒退几步,忽地奔前,起跃,身形纵出两丈之高。在双脚踏上光滑城墙的同时,双手也紧紧抓住了随风飘荡的绳索。接着他手臂用力,整个人又向上窜了一大步。
在姐弟妹五人中,方璘素来是最有学武天分的,又天生筋骨强壮、矫健灵敏,此刻悬在半空,高高挽起的棉衣袖口下,一双前臂的肌肉如紧拧成一股的钢铁,裤管塞进靴子的地方,也清晰地勾勒出他小腿结实有力的形状——这些都是长年勤于练武的结果。紫桐派的武功素来讲究精准、敏捷,既注重天资,更要求勤奋,方璘在同龄的武林子弟中间虽不算天资卓越,却也早早证明了自己是可造之材,加上确实勤苦,年纪虽轻,却也不容小觑。
然而,深冬的石墙因冰霜覆盖,表面非常光滑,对他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有那么一瞬,他一连几次没能踩中墙壁,双手也在不断的拉扯摩擦中被绳索磨出了水泡,险些就要跌落下来,惊得守在下面的弟弟大叫出声;又有一次,抓钩突然松动,带下的灰尘迷了眼睛,令他胸腔猛地一沉——可随之而来的亦有莫名的兴奋,好像有新的力量勃然生发,沿着神经线导向酸痛的双臂。那一瞬间里,危险仿佛成了游戏中最有趣的环节。他用力眨眼以澄清视线,又提气纵身,攀爬的速度成倍加快。随即,一只手已扒住了垛口砖石。
方璘掌心的热气将砖石上的积雪化成了一片冰冷潮湿——这座墙,总算是被征服了。
强劲的冷风吹过,让大汗淋漓的方璘骤然哆嗦了一下——北方的寒冷于他而言到底还是陌生的,只是冷得如此简单直白,却也刚好很对他的脾气。他倚在女墙上,刚要喘口气、休息一下,这时,下面又传来了弟弟兴奋的喊声:“哥,你太了不起了!我也要上去!这就把我也拽上去吧!”
方璘本想先歇一歇、把该眺望的都眺望尽了,再按约定拉弟弟上来的,可远远听见弟弟的恭维,还是忍不住立即行动起来。等腰间拴着绳子的方瑢被拖拽上来时,兄弟俩都累得没了力气,只坐在雪地里、靠着城垛,视线最远处是十几步开外的另一边女墙。
“好像有什么声音。”方瑢边喘着气边说。
“有人在喊,”方璘也听到了,随即撑着爬了起来,抖落身上碎雪,“还有人在吹角击鼓……是叶营的战鼓!”他猛地朝对面墙头冲去。方瑢听得诧异,也急忙跟了过去。
只见一片苍茫茫的雪,覆在无数深宅大院的屋檐之上,其间是宽阔规整的街区。最大一条街便是传说中的苍龙大道,正南正北,横贯内城,北边直通淡淡阴影笼罩的皇城阴天城,更北则是景山,松柏仍绿,却是不祥的暗绿;南边则通往朱雀门……此刻,大部分的街道都是无人的,只有朱雀门一带人声鼎沸,远远看去,似乎还有不少是穿着铠甲的武夫;余下的人挤在苍龙大道附近,有的走来走去、似是焦灼不堪,有的则只是静静呆在原地。视野中,并不见漆黑如午夜的净族的身影。
从兄弟两人的角度是看不清朱雀门外的景象的。但看城门这边人影的骚乱程度,那里显然正发生着什么。
比如,敌人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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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璇二年十二月初八,申时三刻。净军开始攻打内城朱雀门。
他们使用着惯常的战术:正面突破,完全不考虑利用守军的劣势——后者兵力不足、根本不能抵挡同时发自多个城门的进攻。这样的骄横和强悍,曾在一百年前彻底摧毁了大盛皇朝的最后抵抗,也摧毁了轩陆所有男人的信心。如今净军故技重施,自然也是志在必得:魔鬼对付蝼蚁,难道还需要用什么诡计?
朱雀门高三十余丈,拥有四重箭垛、数十炮台,曾经,亦是坚不可摧的要塞。但在“净军十二卫”中最强大的“阴帜卫”面前,却不过是个砖石垒就的废物。
十名凌骑——净军的战斗单位——策马冲向城下,尚未近护城河,便一齐抬起手中蜂弩,对准城头守城士兵齐射。弩矢穿透空气,钉在了正要弯弓搭箭的叶营兵士的喉咙上,十发十中,无一落空,顷刻瓦解了守方的第一层防御——而那些被射中的兵士连惨叫都发不出,便无声无息从城头跌落下去、粉身碎骨。
接着,又有第二排凌骑飞驰上前,同样使用蜂弩、但发射的却是爪钩,在钩子扣住垛口砖石的一瞬间,他们脚踏马背,如飞鹄一般跃上了高大的城墙。
阴帜卫的凌骑并不穿铠甲,周身只有一件玄色布衣,手中也只有一把薄如蝉翼的弯刀,但满楼的叶营兵士却不能奈何他们——利刃所到之处,纵使铁盔钢甲也要立时开裂,而叛军的刀枪剑戟却无法伤及他们分毫。
将墙上守军清除之后,四名“相玄”由凌骑背负着上了城墙。
所谓“相玄”,就是净军中的巫术师,拥有诡异而神秘的力量。他们刚刚抵达城顶,便立即在凌骑护送下,直奔城门机关所在之处,以木向咒法织结成阵,释放九曜之力,扭转轮轴,推开了厚重高大的城门。此时门后尚有数百名壮汉拼力阻挡,却在这股超自然的力道面前柔弱仿佛妇孺。
大门刚一打开,净军主力便一拥而上。他们层层叠叠地弃马飞身。蝉翼刀切进抵抗者队伍,激起一串串鲜红的血花。
“弩弓齐射!齐射!”叛军中似乎起着指挥官职能的大汉高声吼叫,将一群弩弓手召集在自己身旁。这些弩手显然训练未足,眼见净军越杀越近,一个个只是手忙脚乱,四肢发抖。因此,早在他们射出弩箭之前,已有十多个凌骑踩着肉搏人群的肩膀跃了过来,右手齐扬,将独门暗器——血滴子抛出。这种暗器形似草帽,一经脱手,便会“呜呜”地向前方盘旋,扣住目标整个头部,用下缘一轮利刃瞬时割断颈项。在斩取首级之后,它们还会携带头颅、再“呜呜”地飞回主人手中。净军几百种邪异招数,就属这种最为人所知、也最让人惧骇。
几招血滴子下去,弩兵死了大半,指挥官也命丧当场,余下的自然四散逃亡了。
一边倒的形势在这时出现了些许动摇。溃散的人群中,蓦地涌出了十余个“练家子”——似乎他们就是起初只呆在阴天城下一动不动、而未凑到朱雀门前的那群人。这些武林中人都用束腕、绑腿缚紧了大袖宽袍,武功路数正直而严谨,几乎不像在浴血沙场——该武功放在平时实在可算得上精妙,只是眼下却不足对抗净军。侠士们先是义无反顾地冲进阵中,掩护平民撤退;继而就被凌骑团团围住,像进入狼群的绵羊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惨遭屠杀;相玄的咒法如同黑色波浪,将反抗者队伍席卷包裹;少数几人逃了出来,却因重伤在身,而无法逃出很远。
有组织的抵抗顷刻间便溃败了。
随即,黑色的军队开始杀向后方手无寸铁的百姓。蝉翼刀紧咬着每一个逃亡者、求饶者,直至将之杀死,毫不留情,仿佛与生命怀着莫大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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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璘、方瑢远远目睹着那场屠杀,一时间怔住了。哪怕对净军杀人如麻的传闻听得再多,到底也只是听说而已。像这样丑恶血腥的画面,他们是从未见过、也从未敢想象过的。
而今,事实却像滔滔洪水,淹没了两个少年最后的童稚幻想。
苍龙大道上已经没有人了。幸存者逃入周围街巷,而净军紧追不舍。有几个撤得稍快的人影跑向兄弟俩所在的城墙,两个凌骑各掷出一枚血滴子,便又取了两颗人头回去。他们是离方璘方瑢最近的难民。
“救……救人,快去救人!”方瑢魂不守舍地低语出几句,便忽地跳起,左右张望了两眼,在数百步的墙壁缺口发现了通向内城的阶梯。于是全力朝那边跑去——天寒路滑,他还险些跌上一跤。
方璘则是直接一跃跳上了城垛。“来不及了!”他挥手将飞狐爪嵌进砖石内侧,对弟弟喊道,“你待在这儿,不许下去!”
话音未落,便纵身一跃,在方瑢的惊叫声中急剧坠下城墙。少年冻得有些僵硬的手险些抓不住飞狐爪下的麻绳,幸好,内侧的墙壁不像外侧那样光滑,用脚在上面踩踏几下,借了阻力,总算减缓了下降之势——饶是如此,着陆时他还是因惯性重重打了个滚,肩膀也被冻硬的地面撞得隐隐作痛。
他咬咬牙,正要爬起来,眼前的光线却突然被什么遮住了。抬眼一看,不禁心脏也冻结在了肋骨之上。
一个一身黑衣的净军凌骑正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攥着一柄滴血的蝉翼刀。
****介绍一些设定****
?净族:轩陆盛朝末年,太监王仲和篡位建立净朝,皇帝宝座改由宦官轮流执掌,而阉人也从此称自己为“净族”,称完整男子为“浊族”。按照他们信奉的阴天教教法,净族比浊族更接近神、因此也更高贵,但并非每个阉人都可以成为净族。未被当权净族承认的阉人一般称为“净民”,地位在原则上也高于浊族。
?净军:净族建立的军队,分十二卫,有凌骑(战士)和相玄(法师)两个兵种。本章出现的是十二卫之一的阴帜卫,为十二卫之首。净军的战斗力因成员普遍修习了只有阉人能练的怪异武功而远远高于“浊族”组成的军队。
?叶营:净朝由浊族组成的军队,其实是国家军队的主要组成部分,人数众多,但训练和装备不如净军精良,主要用于不那么重要但比较日常、琐碎的军事行动(以及劳役)。
?四大名门:轩陆武林中正派势力的佼佼者,分别为紫桐派、鸿岳派、天云派、玄元派。至故事开始之时已经解体为一个个武林世家。主人公方氏兄弟即出身其中的紫桐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