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提铃(1 / 1)

紫禁城,针工局,辛未房。

十七八个绣女坐在小杌子上,凝声屏气,只能听见针线与绣布交错时候那些细微的声响。

手实在太酸了,沈茱萸轻轻的甩了甩自己的胳膊。面前这幅蝴蝶牡丹图是贤妃娘娘要的,说是要在钟粹宫摆一架屏风。不能不愈加仔细一些。一个下午的功夫,也才绣了一个小骨朵儿,要将这个屏风绣成,也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

绣房里的劳动极其辛苦,但是茱萸却是心满意足。不幸进了宫,幸运的是却是到了绣房。在绣房里也呆了两年了,远离了家中的那些龌龊事儿,又不必涉足宫中的争斗,每日虽然劳动,但是对于茱萸而言,绣房不啻于一个桃源。

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十岁起就呆在深宫,虽然绣房是皇宫中最安静的地方,加上詹嬷嬷的有意教导,茱萸也耳闻了许多故事……所以,她没有一星儿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只求在绣房里安安静静的呆满十年。

詹嬷嬷扶着靠背椅的扶手站起来。后面的一个执扇宫女忙碎步上前,扶着詹嬷嬷的手。詹嬷嬷上前两步,就在沈茱萸的绣架前站定。

沈茱萸忙站起来,对嬷嬷微微躬身,又坐下去,继续劳动。詹嬷嬷看着沈茱萸飞针走线,神色之间也有几分赞许;但是看着,眉头却渐渐皱起,猛然之间,尖利的声音响起:“茱萸,谁叫你改换了这个骨朵儿的位置?与原先给的图纸相比,你足足向左边偏了三分!”

尖利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剪子割开布帛,安静的绣房一下子就被撕裂了,所有的绣女都惊慌失措的将头低下去,手上的动作顿时僵硬起来。

沈茱萸退后一步,跪下,依然低着头,声音很轻微却很清晰:“嬷嬷容禀。您看这幅原图,骨朵儿的位置处于太过靠近正中,如果照着原先图纸刺绣,难免有重心不稳之嫌。所以奴婢稍稍挪动了一下骨朵儿的位置,偏离中心一些儿……”

沈茱萸的声音很温婉,但是语气却隐隐藏着一种自信。詹嬷嬷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然而却听闻上首又传来一声冷厉的呵斥:“擅自改动图纸,你却还有理由了?”

绣女们的手又都是微微一颤。

坐在上首椅子上另一个嬷嬷,辛未房的正管事李嬷嬷,沉着脸打断了沈茱萸的辩解。

李嬷嬷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却给我记着,你这双手就是给皇帝陛下、给各宫娘娘生的,上面给的图纸是咋样,你就咋样……除非上头没给图纸!上头的图纸就是规矩,你切不可想着自己给立一个规矩!如果时时刻刻都想着随便换图纸——我还是趁早将你给逐出绣房,免得你无法无天坏了规矩!”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却见下面跪着的沈茱萸没反应,于是又哼了一声,说道:“还不服?”

沈茱萸只能说话,低声说道:“嬷嬷教训的是。”

李嬷嬷似乎也没有继续教训的兴致,当下身子往后微微一仰,右手抿了抿散下来的一缕发丝,说道:“既然服了,就这样吧,你犯了这样的大错,也不能不处理。这骨朵儿拆了重新绣,这是一样……另一样,就报上面,罚你三天提铃罢。”

沈茱萸低声谢过了。一众绣女都不敢坑声。

却见沈茱萸左手边上一个绣女站起来,退后,跪下,说道:“两位嬷嬷容禀。茱萸擅自改动图纸,自然是大错,但是还请两位嬷嬷念在她年幼不懂事的份上,网开一面,能否减免一些……”

原来提铃乃是重罚。一个晚上,每逢初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也就是整更之时,就得准时在乾清宫日精门月华门之间摇铃走路,口中高唱天下太平,声韵悠远,不能略错一下节奏。一个晚上不得歇息,这也罢了。最关键的一条,就是风雨无阻。

如果这些天天气还好,也就罢了。如果不幸遇到一个风雨天,这样走上一夜,不生病就是没天理。而宫女身份,生病却是只能自己熬着。如果情形不是很好,那就直接送槛寿堂,直接等死。现在正是春三月,京城多雨季节。

詹嬷嬷看着李嬷嬷。李嬷嬷又是哼了一声,说道:“管事说话,竟敢多嘴……柳絮,你的胆子越发大了。既然姐妹情深,茱萸受罚,你也跟着受罚罢……芸娘,拿绣花针过去,就着她的左边胳膊,扎个十针……别扎右手,还得干活呢。”

沈茱萸忙抬起头,说道:“两位嬷嬷息怒,此事乃是由奴婢而起,这责罚,就由奴婢承担了罢……”

李嬷嬷冷笑了一声,说道:“你错就是你错,她错就是她错。自己的错就由自己承担,哪里有帮人承担错误的道理?”

十七八个绣女屏声凝气,谁也不敢吭声。

芸娘拿起绣花针,一针一针的扎在柳絮的身上。

柳絮没有吭声,贝齿咬着嘴唇。只是她不敢使劲得咬嘴唇,咬出血迹来,那又是大错——于是,绣房里就能听见牙齿交错的轻微声响。

沈茱萸跪着,眼泪落在地上。

……

今夜无月。今夜星稀。

紫禁城有些地方是灯火通明,一片繁华;有些地方却是死气沉沉,一片漆黑。

宫中发配给各处的蜡烛灯火,乃是有定例的。辛未房每月的灯烛定例极少,又加上灯下不易辨别各种颜色,所以除了要赶工的日子,绣女们都是极早就收拾妥当上床歇息,却利用白天时间抓紧劳作。

所以,现在,整个小院落里,已经一片漆黑。

只有正堂边上的一间屋子里,还有一盏油灯的微弱光线,透过窗棂洒落出来,在廊前的花丛上,造成了一些斑斑驳驳的影子。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詹嬷嬷与李嬷嬷。两人的侍女都不在侧,两个年老妇女面对面坐着,这般场景,无端端的就叫人有些心慌。

其实也不算年老妇女,三十多的妇人正处在最好的年华里。只是这紫禁城的空气太沉重了,沉重得使三十四十的妇女就有些许老妪的神态和心态。

只是詹嬷嬷与李嬷嬷并没有如读者一般的感受。詹嬷嬷伸手将油灯挑亮了,漫不经心的说道:“姐姐……今日之事,似乎小题大做了一些。那图纸我们也看过了,那个骨朵儿移动这么一丁儿位置,这画面确实就稳妥了许多。贤妃给我们一张图纸叫绣一个屏风,估计转眼之间就将这张图纸给扔到脑后去了;哪里会验看当初给我们的图纸?”

李嬷嬷看着对面詹嬷嬷的那张面孔,脸上似笑非笑:“为这么一个小绣女与我理论,你却是头一遭。”

詹嬷嬷略略有些尴尬。片刻之后才说道:“茱萸颜色极好,又难的是读书认字的。又懂得绘画,绣工也是极强,将来有些机缘亦未可知。”

“正因为她将来或者有些机缘,所以今日就要略略客气一些……这是你的想法?”李嬷嬷微笑起来,因为这么一微笑,脸上就冒出了许多鱼鳞尾纹。微笑收起,鱼鳞尾纹平复,但是脸上却出现了很多细微的褶皱——这种褶皱不可避免,这是因为脸上脂粉的缘故。

詹嬷嬷尴尬的笑。

李嬷嬷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也觉得她将来能有些机缘……所以我今日就送她一场机缘。”

詹嬷嬷惊异的看着面前的李嬷嬷,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难道……今天晚上,皇上会在乾清宫?”

李嬷嬷点了点头,说道:“我花了四十两银子打听来的消息……这些日子,皇帝是在乾清宫。我们绣房的宫女,想要求得一场机缘,也就罚提铃一条路了。”

皇帝十五岁登基,如今已经是十二三年了。这两年来,皇帝颇喜道家学说,住宿乾清宫的时日就渐渐稀疏起来,因此詹嬷嬷一时竟然想不起这么一个法子来。

詹嬷嬷略略叹了一口气,说道:“姐姐这般设计……自然是对的。但是……我曾听闻,因为学道,皇上对男女之事,已经看得极淡了。近年来,只宠爱一个端嫔娘娘。”

李嬷嬷笑了笑,说道:“看得极淡也不要紧,只要他看见茱萸。”

她的语气极为笃定。

也不知她为何这么笃定。

对于她的笃定,詹嬷嬷竟然没有质疑,她微微叹息了一声,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事儿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姐姐,你还没有放下么?茱萸,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儿家……”她没有再说下去。

回应她的,是一屋子冰冷僵硬的气息。

李嬷嬷站起来,一甩袖子,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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