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的宇文府,万籁俱寂。唯有宇文成都的门前亮着一盏烛火,叫风一吹,一颤一颤的亮。
宇文成都看着门口提着灯,一脸神秘笑意的陈彪,极想扶额将人踢出去。
陈彪扒着门框,一脸诚挚的装孙子:“真不是故意吵你睡觉,真是有事。”
宇文成都扫了他一眼,澄黄的光亮下,陈彪脸上赫然印着半个唇印。女人硃红的口脂被他胡乱一擦,半张脸上又红又乱。
“......”
“要藏去别处藏,叫人逮到了我亲自操持给你娶妻纳妾。”
“哈?”陈彪怔愣了一瞬,眼前男人抬手就要关门。
陈彪侧过身子,肩膀一低,边往里挤边急道:“宇文成都你以小人之心度我,我才不是上你这躲什么风流账。我是真有事。”
门板力道一松,陈彪一个踉跄,勉强稳住身子。他忿然抬眼,见到宇文成都已然披了外袍,折腿坐在书案后,静静地等他说话。
陈彪三步并两步的挤到案前:“真是正事。今日金参子嘱咐我,让我提醒你再多回想回想,什么时候血气涌动最多。”
宇文成都手上一顿,淡道:“今日他已经问过我了。”
“你说,不记得了,是不是?”
陈彪看向宇文成都,男人神色自若,眸子淡漠。薄薄的光影映得他眉目匀直,一眼望去甚是寡情。
听不见对方吭声,陈彪在心里黯叹一声,吸了口气,道:
“是在晋王府,对不对?”
宇文成都神色微微波动。
“在晋王府的时候,胸中总有血气翻涌,对不对?”
陈彪语气笃定,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眼前男人。
宇文成都在晋王府当值时,他也带刀常伴左右。他那时便能见到宇文成都时常蹙眉。这人时常身姿站的笔直,面上却长眉紧拧,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似的。
今日金参子一嘱咐他,他登时就回想起了这事。
宇文成都再抬起眸子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随即重重摇头。
陈彪心里燃起浓浓的担忧,不禁急道:“你少来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就跟我说实话,你真的没怀疑过如意郡主?”
“你不觉着,自从你回京以来,小郡主对你这感情来的太迅猛了点吗?哪有只见了一面,就给你做点心送温暖的...”
“陈彪。”宇文成都声线幽冷,黑眸中渗着隐隐的怒意。“你想说什么?”
陈彪一噎,硬着头皮,迎着这怒意继续道:“好...就算郡主对你情根深种,你对郡主也一万个信任。那你可曾怀疑过晋王殿下?”
“宇文成都,你是天宝将军,能领兵,能带将,拿得稳虎符,战场上又以一抵百。我问你,倘若你是晋王,对这种人要不要加以防备?”
陈彪目光如炬,在浓夜中显得异常坚定。
“若是你转身投了太子阵营,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下哪天真乱起来,他杨广若是真用兵马跟你硬来,得折进去多少良将兵卒?可若是用女儿...根本不废吹灰之力,就把你摁得牢牢的。”
陈彪从未觉着自己这么娘们儿过。跟个操心的老妈子似的,天天看着宇文成都和如意感情愈深,一边羡艳一边又隐隐担忧。生怕这情谊、誓言轻飘飘的,叫人一指使挑唆,转手就能变成一柄插进宇文成都心中的利刃。
晋王府那时什么地儿?又深又黑的一坛浑水。他这个江湖镖局里长大的人,都能留一两个心眼儿;宇文成都这种生在官宦世家的竟然半个疑惑都没表现出来。
他.妈的,陈彪气死了。
打死他他也想不到,堂堂宇文将军,竟然是个一往无前的恋爱脑。
面对陈彪突如其来的横眉怒视,宇文成都沉吟了半晌,才冷静出声:
“你今日突然夜闯,可是发现了什么?”
陈彪气哼一声,随即认真道:“我方才去蹲人了,去桃花阁。”
“桃花阁?”宇文成都思考时摩挲的手指一顿。
“啊..我也是方才才听说。这桃花阁是一个朝中重臣建了来笼络京中权贵的地方,里面姑娘各个都是顶尖,拿出去不输名/妓。”陈彪语气利落,跟方才答应风月楼里的瘦马,不将此事往外传一样利落。
“趁着天色黑,我摸准了地儿就去蹲点,你猜我蹲到了谁?”
“?”
陈彪吸了一口气,严肃道:“看着体型,是晋王。”
“所以我才来急急提醒你,用女人笼络人心,这人怕是极其得心应手。”
明月高悬,云层里透出薄冰色的微光,正照在晋王府廊檐下。
如意轻踩着这薄光,脚步轻轻的穿过长廊,等着四下无人时,向着晋王书房而去。
前日傍晚她回府时,林之俏与她同乘,拉着她的手将之前后院的事全讲了。如意跟着她附和了两句陈敏的狼狈和自作自受,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
林之俏讲,太子后面跟着一个明艳女子。虽说是侍女装扮,可看那身段步调,怎么看怎么像太子美妾。
“那个紫衣女被水浸昏了头,还喊她嫂嫂呢。”林之俏语气松散,如意却听的浑身一震。
陈国公主的嫂嫂,太子杨勇的美妾...
如意眉目间流窜着了然和一丝愁意。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个明艳的美妾,十有八九是旧陈宠妃杨丽华。
前世父王就是利用着她的明艳,横刀夺爱的将落魄的太子逼疯。如今看来,这辈子父王的夺嫡计划也进行的有条不紊。
如意心中霍然涌上一股惶然。
夺嫡开始,就意味着父王不择手段,暴露爪牙的举动要狂卷京城。届时,成都重伤,母亲失宠,弑父杀兄。这里面太多的手脚和变动,她必须提早知道这背后的计划。
于是她打算趁今日父王不在府邸,书房悄悄之时,溜进书房,看能不能从父王剩余的书信手笺里面寻到些。
轻推房门,书房中朴重的檀香气在晚风中尤其明显。
如意轻动了下鼻子,划亮了一截火烛,小心的拢着。
案上规整,书卷和信笺被叠起陈列。如意轻手轻脚的翻找,翻过数封皆无收获。眼看着到了最后一封,鱼形封纹的样式,是一封的拜帖。
如意才刚触到信封一角,就听外面笃笃脚步声响起,在空亮的夜晚异常清晰。
如意一颗心咚咚的跳,十指绷紧,下意识的捏着拜帖藏到屏风之后。
房门推开,窸窣的落座声之后,杨广带着一丝愠怒的声音响起:“说罢,怎么回事?”
空气响动,似是有人伏跪。
“回殿下,丽娘那边已经两天没传回消息。”
响起的是一个陌生女声,声线并不年轻。如意紧张的蜷紧了手指。
“有什么可急的,两日而已,太子缠得紧了罢。”杨广心有成竹道,手上拆了一颗香丸,往弦纹狮兽的香炉里一抛。
与檀香相迥的香气在细弱的燃香声里升腾起来。
“奴婢想说的正是此事,前两日在宇文府上,宇文将军在皇上宫宴上带回来的舞妓,对着丽娘喊了一声嫂嫂...奴婢怕,太子有所察觉。”
“有此事?”杨广半曲指节,轻叩案上。
如意呼吸微屏,杏眼不可思议的微瞪。
张丽华早就是父王阵营之人,而且是特意被安排在太子身边的。如意脑中风雨涌过,倘若是这样,那前世父王根本就不是什么横刀夺爱,而是早有蓄谋。
等到太子落魄之时,让他心爱的女人都离自己而去。
他早就准备好的致命一击。
如意耳根战栗,她咬紧了后牙槽止住微颤。
不仅如此,父王在成都府上安插了眼线,连那日后院的事都被看在了眼里。
他早就将一切都纳于手掌之下了。成都,太子,他早早就有了防范。
如意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苦涩。
世人皆道,新帝残暴。
三征高丽,一匹匹高头大马底下踩着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他在阵前听喊声震天,心血澎湃。可行进踏来的路上,老农拖着病体都要灌苗扬肥的田地,被马匹踩得颗粒无收。
鬓发斑白老农破碎出声,睁着浑浊的眼,抖着手,对着枯瘦的老伴,嚎哭出声。
可如意也知道,父皇对她也是好的。虽然好坏掺半,但总归有好的。
她从小顽劣,长街纵马,上树爬墙,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样子。她从树上往下跳的时候,都是父皇接的她。那时候的父王,眉目舒展,嘴角挂笑。肩膀坚实有力,除了环绕蹦蹦跳跳的她,还会抚她的头。
溺爱纵容道:“我们如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看谁敢拦?”
直到书房门被“吱呀”的一声关上,如意才回过神来。
她腿脚酸痛,但隔着薄光就能看清杨广模糊的轮廓,她半点都不敢挪动。
书案前,杨广起身欲走,视线拂过案上,长眸有些意外的抖了抖。
花梨木的书案上,干涸了一滴圆状的烛泪。突兀的落在书案中间儿,甚是显眼。
等到杨广踱出书房,如意才敢轻挪腿脚,僵硬的站起身来。
手上还捏着最后一封信笺,如意轻轻将鲤鱼书展开。
就着冰凉的月光,如意视线扫过字行,随即杏眸不由自主的瞪大。
白纸黑字间,赫然写着
——世民遵家父嘱托,利薄物轻,叨扰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