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终于答应和周夫子一起回乡,最让她放心不下的自然是长生。自从嫁进霍家,长生就成了她的小尾巴,从个需要她擦鼻涕提裤子的小毛头,到如今娶了媳妇儿的大小伙子,这么多年祖孙俩从没分开过,虽说如今有了荷花在他身边照顾着,可到底不如看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放心。
长生又哪儿离得了四奶奶,才听说奶奶要走,他便急得紧忙把大门全上了锁,又把四奶奶的鞋子全都收了起来,任凭荷花和周夫子怎么劝就只管摇头。后来还是四奶奶把他叫到跟前儿说话。跟他说自己得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必须要去看大夫,否则就要像他爷爷那样死掉,再也不能陪着他了。
长生听了很害怕,他还记得爷爷死掉时的光景。好像是忽然有一天爷爷就病倒了,躺在炕上下不了地,他趴在炕沿儿上呆呆的望着他,他就抬手摸摸他的头,手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明明不久前还和他很大力气的掰腕子,他两只手都掰不过……再后来爷爷连抬手摸他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爷爷跟他说他要去找他奶奶了,他很奇怪,明明奶奶就在炕边儿坐着呢,要去哪儿找呢……然后……爷爷就睡着了……奶奶说再也醒不过来了,果然,爷爷再没醒来与他掰腕子。
长生跑出去把四奶奶的鞋找出来,整齐的摆在地上,道:“我也去,我和奶奶一块儿。”
四奶奶道:“你留下看家,别让偷儿摸了咱家的东西。”
长生摇头:“让荷花看家。”
四奶娘道:“她是个女人家,你是这家的男人,你爷爷不在了,你就是咱家的顶梁柱,奶奶和荷花都靠着你呢,你可忘了你爷爷与你说的话了?”
爷爷说让他听奶奶的话,他记得。
长生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喃喃道:“不许去太久。”
四奶奶道:“明年夏天就回来,山上那片地开得也差不多了,明年开春你把地种上,夏天的时候我回来看。”
“嗯。”长生点头,有些不安的道,“奶奶好好看病……不许死……”
四奶奶受不住心酸,又怕掉泪惹长生难受,掐着手心儿忍了回去,柔声安慰道:“放心,奶奶不死。”
四奶奶和周夫子自然不会说走就走,因一走就要小半年,有许多需要准备的。四奶奶这边安抚好了长生,便是有一大堆要交代荷花的。她把家里几个重要箱柜的钥匙都给了荷花,其中有锁在她炕柜里的一个小箱子,里面是四奶奶这么多年的攒下来的积蓄,也算是这个家的家底了。
荷花跟四奶奶说用不到,她不过走半年,这钥匙还是她自己收着的好。四奶奶只说这家早晚有交给她的一日,趁这机会让她早早学着当家也是好事,再者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平安无事自是好的,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她有钱傍身也好处理。
荷花诚惶诚恐的接过钥匙,手里跟捧着金子似的,只拍着胸脯子保证一定会尽心照顾长生,即便自己有个什么不好把握的事儿,好歹娘家也在村里,总有个商量帮衬的地方。四奶奶又桩桩件件事无巨细的嘱咐了许多才算稍稍放了心。
另一边,周夫子原打算回乡探亲一个来月,那小学堂的课停些日子也不妨碍,这回带着四奶奶一起回去看病,一去就要半年,虽说学堂里也没几个学生,可都是一心向学,父母又寄了希望的,到底不能耽误人家。是以他只去县城的书斋请在那里当夫子的一位友人帮忙,恰巧有几个游学的书生寄住在那儿,其中有位名唤孙行舟的年轻后生应承帮忙暂待代课半年。
只说这日晌午荷花正准备去灶房做饭,忽听有人敲门,没等她过去,外面的人自己便推门进了院儿,来的却是大宝,手里还提了条鱼。
大宝晃悠着手里的鱼道:“姐,给你送鱼吃。”
荷花奇道:“河都封了冰,你哪儿弄的鱼?”
大宝挠着后脑勺儿嘿嘿的乐,原是昨天他不知从哪儿打听道他未来老丈人与人闲话家常时提到想吃鱼,于是今儿个一大早他就拿了家什去河上凿了个冰窟窿捉鱼去了。
荷花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扳着脸道:“你倒是上赶着孝顺,看你这俩手爪子冻的,娘得心疼死。再说了,这天儿还不到大寒的时候,那冰都薄着呢,我打小儿就跟你说,让你别往那儿去,你总不当回事,回不留神掉冰窟窿里谁捞你去?你要是有个好歹的,咱家都别活了!”
大宝仍是嘻嘻傻笑,红着脸道:“不去了,再不去了,刚我送鱼时秀儿看见心疼我了,说再不让我去。”
荷花噗嗤一笑,瞪他道:“敢情你只听媳妇儿的话,正经还没进门儿呢就把你管服帖了,我这做姐姐的说一万句也不顶她一句。”
大宝笑道:“哪儿啊,我也疼你,这不给你留了条,可是大的啊。”
荷花道:“你别走了,我把这鱼收拾了,晌午就在这儿吃。”
大宝道:“不用,我弄了五条,秀儿家两条,咱家两条,咱娘现正炖着呢,这条给特意留给你和四奶奶他们吃的。”
荷花接过鱼道:“行,你等会儿。”
荷花回屋装了点儿山枣,出来拿给大宝,道,“这是头先我和你姐夫在山上顺便摘的,给咱家拿去那些娘说吃完了,我这儿也吃不完,你拿回去吧,爹喜欢放粥里吃。”说着又从口袋里抓了两把掖在大宝兜里,道,“你和小宝一人一把,偷着点儿,让爹看见又骂你们跟大姑娘似地吃零嘴儿。”
大宝乐了,拉着荷花的胳膊玩笑道:“回你做了鱼把鱼头给我姐夫吃,人说吃哪儿补哪儿,明儿没准儿就精明了。”
荷花锤了他一拳,道:“臭小子!讨打!”
大宝正嘿嘿的笑,忽听屋里一声咳嗽:“是大宝吗?”
大宝原还当四奶奶出去采药了,这会儿猛听见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要说大宝这个年岁的孩子其实并没挨过四奶奶的打,但自小儿都见大孩子们跟老鼠避猫似地怕四奶奶,对四奶奶也是敬畏得很。才他那话可是明显玩笑长生傻,一想必被四奶奶听了去,不免心虚,忙收了玩笑之意,冲屋内应道:“是,四奶奶,我是大宝,我给你们送鱼来了。”
“哦,好,谢谢你了,中午别走,留下吃饭吧。”四奶奶从屋中隔着窗子道。
“不用了,我家中午也吃鱼,我娘正做着呢,我先走了,不扰您歇着。”大宝道。
四奶奶也不多留,只道:“替我问你娘好,改天带着小宝来玩儿。”
“唉,您歇着吧,我走了。”大宝冲荷花吐了下舌头,跑走了。
荷花摇头笑了笑,提起鱼晃了晃,想今儿能吃顿好的。家里还有点儿白面,回蒸点儿白面饽饽,炖上一条鱼,想想都流口水,再把周夫子也叫来,过两日他和四奶奶就走了,这顿就算给他们饯行了。
荷花美滋滋的把鱼拿到灶房里,一边儿哼着小曲儿一边儿收拾,没多会儿忽听有人在身后道:“什么美事儿啊,这么高兴?”
荷花一回头,正是周夫子。只说他这些日子天天往她家跑,快成半个自家人了,进院倒也不用敲门。荷花见了他一乐,道:“您来得正好,我还要去叫您呢,才大宝送了条鱼来,我一会儿顿了,您就在这儿吃吧,您和我奶奶走前咱们也吃顿好的。”
周夫子笑了笑,道:“那敢情好,我带了个客人,不知能不能一块儿尝尝。”
荷花道:“瞧您说的,您的朋友就是咱们自己人,来了吗?快去屋里坐。”说着便连忙起身,四下看了看也没见水盆,只随手在身上抹了抹手,跟着迎出去。
出了灶房,荷花一怔,但见院中站着一个年轻后生。庄稼汉荷花见得多了,眼前这个却不是,而是一位斯斯文文的书生,见她风风火火的迎出来也是一怔,打量了她一下,又觉失礼似地,忙恭敬的拱手行礼道:“这位大嫂有礼,晚生孙行舟。”
除了周夫子荷花从没跟读书人打过交道,这会儿脸上一红,也不知怎么回话了。
周夫子介绍道:“行舟是我请来代课的,我这一走小半年,不能把那几个孩子耽误了。今儿带他过来看看。他人生地不熟,我想往后请你多照应一下,就先带他过来认识认识。”
“哦,好,好。”荷花有些局促的点头。素日里她也不是个嘴拙的,这会儿却是什么也不会说了。只因她才收拾着鱼,身上沾了好多污物,又有股子腥气味儿,再看人家书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愈发显得她邋遢似地,让她不免有些脸臊。
三人正说着话,长生忽地从屋里出来。自打四奶奶说要走,他就一心帮她收拾,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她带上,这会儿不知又在屋里捣鼓出什么,包成个包袱往四奶奶那屋送。
若平日只周夫子在荷花并不觉什么,因已把周夫子当了自己人,只这会儿有个客人在,长生这样愣呵呵的不理人,她却觉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唤道:“长生,来客人了。”
长生闻声回了头。
孙行舟听周夫子提过,忙行礼道:“这位是霍大哥吧,在下孙行舟……”然他这话还没说完,长生已然扭头走了,孙行舟被晾在当场,不明所以,尴尬得很。
荷花愈发觉得脸臊,也不知该说什么,却是周夫子道:“长生性子内向,不太爱说话,你别介意。”
孙行舟忙道:“没什么。”
周夫子转对荷花道:“你先忙着,我先带行舟去我那儿看看。”
“哦。”荷花点头应了,目送着周夫子和孙行舟离开,又望了望四奶奶那屋,想想刚刚那情景仍觉尴尬得很,不免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是不是真该给长生补补脑子。
待做得了饭,荷花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待周夫子过来时却未见孙行舟,说是城中还有事,急着赶回去了。荷花暗暗松了口气,想着有那么个斯文人在跟前儿,她这身子老根绷着弦儿似地不能舒服,吃饭也吃得不爽快。
午饭时候,荷花给四奶奶和周夫子一人夹了一大块鱼腹肉,待到给长生夹的时候筷子顿了一下,转把一整个儿大鱼头夹到长生碗里,殷切的望着他叮嘱道:“多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