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立在一片营帐之间,枯草上犹自积着雪,远处的太阳白蒙蒙的在云层里露了点形状,阳光带来的暖意很少,也没有亮丽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只觉得皮肤清素,眉眼幽深,月白面儿的白狐斗篷搭着下头靛青色的长裙,亦如积雪覆盖在月光下的原野上一般,流转着冷冷清清的色。
几个杜文任用在御幄外头的宦官正拦着她,好像在说好话劝她回去。
杜文穿着日常的铸铁甲,感觉上去就是黑沉沉的,纵使暗红色的丝绒斗篷也无法带来温暖的质感。他看看不远处就是他下了严命的壁垒高栅,角楼上的哨兵已经挽弓搭箭,当然也是满脸犹豫——若是这位大汗宠幸的女郎真的靠近壁垒了,他们是按着吩咐的“无虎符而靠近壁垒者杀无赦”,还是顾念这是大汗的心头肉网开一面、拦住就算?
正主儿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但又知道这位女郎今日的举动不大对劲,大概势必要惹天子之怒,又不知道谁会倒霉被迁怒了。
杜文强忍着怒气,上前对翟思静笑道:“是不是这两日气闷了?想出去转转就跟我说呀,我带你出去骑马好不好?”
她清凌凌的目光转过来,冷淡淡说:“我今日骑不得马。”
杜文旋即想到昨晚他的肆虐,倒有些歉疚感,笑道:“那我带你到外头散散步?”
“不用了。”翟思静说,“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王子猷是性情中人,我望望他的项背,也是好的。”转身往御幄那里去。
杜文不易察觉地一皱眉。王徽之的典故他也不懂,更无法理解此刻翟思静别样的矫情。他跟上去,随着她进了帐篷门,屏退其他人,看她若无其事地抽出针线做起来,静静地盯了一会儿,他才靠过去说:“你在做我的腰带么?”
当然,一眼所见就不是。豆绿色的小料,上头,描画着一只孤鹭,下头芦苇已经做了个雏形,灰黄色的枯叶、洁白的苇花,乱针叠出逼真的形与色,与豆绿底子特别相配,但是整体的配色和图案又显得格外凄清。
他一般都是夸她的针线活儿精致,但今日忍不住开口:“好看是好看,但这图案寓意实在不好。”
翟思静把图案拿远了些看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觉得好就行了。”
杜文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沉下脸说:“就算我昨晚错了,我也已经道过歉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别扭,到底是什么意思?!”
翟思静直视他冷笑了一声:“仅只别扭你一下,你就受不了了。那么,我这样子被你控制、被你折辱,连句话都不敢多说,时时战战兢兢的,就应该受着?还该含笑对你说‘谢主隆恩’?”
她别转头,继续说:“我小侄子,曾经在戏耍的时候把他弟弟推撞在门上摔破了头,挨打时还理直气壮地哭喊:‘我已经说过抱歉了,为什么还要挨打?’原来你们的思路都是一样的,轻飘飘一句话歉意话说过,什么都可以归零。”
杜文被她犀利的辞锋呛得无言以对,只能咬牙切齿道:“你只管矫情!你信不信我可以——”
“我信,我都信!”翟思静泪下而强笑,“你是帝王,我原不该跟你顶撞,你的铁血手段,我也都见识过。你要我怕你,我早早地就怕了。在你心里,我乖乖受宠就好,何必还要追求什么尊重?‘得意一人,失意一人’,这是《女诫》说的,只要把一切都维系在你的爱宠和偏好上,何必还要考虑自己的意愿?”
她捶了捶自己的胸:“女人家,有个身子,能伺候男人,能生孩子就好。要意愿做什么?要这颗心又做什么?”
这样的话,在杜文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但又是当头棒喝。
他想着昨夜梦里隐隐约约听到的她的哭泣和控诉,心里也是慌慌的,终于说:“我不是这么想的。昨晚上我冲动了,这会子真的后悔,以后绝不再这样了。你想要什么,我补偿你,好不好?”
翟思静低了头不说话,表情看起来并不信他,但在他的强权强势面前,她也无可辩驳,只能不说话来对抗。
他心里酸酸的难受,坐在她身边,小心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不要走——我知道你昨晚哭了一晚上,说觉得我们再无回转的余地。今天气急了想离开我,壁垒边上犹豫了,被拦了下来——我真的后怕!幸好你还理智,没有做下叫我后悔一辈子的事。”
翟思静抬头看他,有些诧异。
她今天是很悲伤,在外头吹吹寒风,看看他锁得严实的一方营地,心里也是馁然的。但她死过一回,自杀的愿望还不至于现在就有。
而且……她昨晚哭了一会儿就睡了,难道在说梦话?
“你说……我昨晚说了什么?”她犹犹疑疑地问。
杜文看着她,心里依然稍有些惶恐,只是习惯性地不表现出来,回忆着说:“你说‘求求来世……’,又说‘那天在墙头见到你,却没有勇气……’,还有‘隔着仇恨与愤怒,再无回转的余地……’”
他小心看着翟思静的表情,她的脸色始于惊诧,继而震怖,但最后又慢慢平静下来。
“思静……”杜文慢慢伸手握她的手,偷偷摸摸且战战兢兢的。握到后她没有甩开,他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给她送上一个讨好的笑容。
翟思静任他握着手,感觉到他淘气的手指在偷偷挠她的掌心,大概想逗她笑。
笑怎么笑得出来!
她不会忘记,这是上辈子她赴水自尽前,对他讲的最后几句话。那时候她连死都不怕,已经无所畏惧了,她的爱意,她的恨,她都敢讲了。
“我们今世还没有过完,虽然要求来世、生生世世在一起,但是先还是把今生过好。”杜文看着她走神的样子,依然很诚挚地表述,“我以后尊重你,不再强迫你了,你若不愿意,我就忍着。咱们不能有隔夜仇,你要气不过,你想怎么打我、报复我都行!但是求求你了,给我生个孩子吧,我只想和你生,又必须有一个孩子来继承大统呀……”
提到孩子,翟思静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杜文急忙说:“我知道生孩子很疼,对女人伤害很大,风险也不小。所以,这是你对我、对我们叱罗家的恩典,我一定记得呢,感激呢!”
好话说的一串一串的,但能这么说,总算强过大部分认为女人家生娃天经地义,不生是大逆不道的男人们。
翟思静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回:“大汗说笑了,大燕的后宫建制:皇后一,左右夫人各一,贵妃、淑妃、贤妃、德妃各一,昭仪二,淑仪二,九嫔各一,世妇和中式不定数。大汗回平城后,此项为国之大计,须得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不愁没有太子,更不愁没有诸王和公主。”
杜文忍了又忍,终于说:“这是配种的猪啊?”
翟思静原意是挤兑他,但是这个回复还是让她瞬间破功,嘴唇抖了一下差点笑出来又硬忍住了。
而杜文是何等敏锐的人,她细微的表情他一下子就看懂了,顿时得寸进尺地欺身上来,捏着她的脸颊笑道:“你说你这不是俏骂我?”
她的脸颊娇嫩得像花瓣一样,手指尖仿佛都熏染了她的芳泽,他摩挲了两下,就忍不住去吻她的脸颊:“思静,我这个人有我的痴处,你看长久,你就会知道。”
她当然知道,毕竟曾经日日夜夜生活过那么久,他待人好的时候真是掏心掏肺,但是这也不能抹煞他强权和霸道时的可恶——一个不懂怎么爱,却自以为给了十足的宠就是恩赐的人,她就算对他有过心动,但要长长久久的一辈子,她心底深处总还是潜藏着不信任。
所以,在杜文不断地热吻翟思静脸颊和脖子的时候,她还是能够保持着带有畏怯的冷静:“杜文,你有你的痴处,我知道。但是,你对我不坦诚,你自己也明白的。”
滚热而痒痛的热吻顿时停滞在她耳边,随后他胸口的起伏历历可感。
大概又惹怒他了。
翟思静哀叹这难以驯服的狼脾气,只能静静等候他发作。
果然,杜文片刻后就捏着她的胳膊,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哪里不坦诚?”
“你不是一直叫朵珠在打听‘长越’是谁?”
他的眼波开始涌动起狂潮,眉梢不断抖动着,下颌骨也绷得越来越紧。
他当然在打听谁是“长越”,可是不打算叫她知道。这份恨毒的妒忌,他只打算自己暗暗消解——因为害怕她一旦知道了,会比较,会移情,会跟他决裂。
“这不是不坦诚?”翟思静继续往他心窝里戳刀。
他笑起来,眉目中隐隐有肃杀的气息,仿佛紧跟着就可以下令屠戮,令血流漂杵:“好的,我亲自问你:长越,是谁?”
他柔弱的神女,此刻傲然睥睨着她,带着智珠在握、掌控全局的冷静的力量,她微微带着笑,好像在嘲弄他,嘲弄他终于遏制不住,一颗心顿时被掌控在她的手心里,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想怎么摧毁就怎么摧毁。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意,伸手从她的脸颊抚弄下去,直到她的脖颈。
翟思静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陡然下降——刚刚还是温暖如烈酒,现在却冰块似的,摸到哪里,她哪里就起了一层粟粒。
此刻,他是脆弱的,但是,他反噬的力量也是巨大的,一个不慎,他的幽冥的怒火便能把这四壁全数焚烧殆尽!
“是谁?你不是要坦诚么?你不是自己挑起这个问题么?怎么现在不说?我准备好了,我不怕听到答案。”他逼近过去,额头与她相抵,他的额头已经冰冷,而她却给人温暖的感觉了。太近了,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眼神。杜文心想:这才好。就算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这会儿要被剥光了,他也不愿在她的眼波里遭她的鄙视和欺侮。
然而翟思静先在他耳畔问:“但是,你怎么会问起这个名字?”
杜文冷笑道:“谁叫他使你念念不忘,睡里梦里都提到呢?”
“睡里梦里啊……”翟思静幽幽地说,半晌也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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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现在自己写文越来越往人物的内心走。。。。想当年,读者都说我总是冷静地站上帝视角。。。。
思静也是刀尖上舐血、刀锋上走钢丝绳的模式。狼王在此,想在他面前获得平等和尊重,当小绵羊肯定不行。爱情里,她才勉强可以和狼主旗鼓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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