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没有反驳这句话。
关心则乱,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确实是他的病,必须要改。
他努力静下心来,深吸了一口气,边穿军靴边问那个来回报的宦官:“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宦官见他平静多了,也敢说话了:“回禀大汗。刚刚翟女郎在回您御幄的路上,眼见就要到了,恰好瞧见祁真,祁真也瞧见了翟女郎,隔着两百步的距离吧,祁真招手说有话对女郎说,女郎也就停下来等她。”
一念之仁,怀着一些同情的翟思静驻足等待,也想着对这个可怜的已经丧父、又很快性命堪忧的女子多几分帮助。
结果,祁真靠近的时候突然掏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瓷片,直直地朝着翟思静咽喉割了过去。
所幸身旁还有一个牢记要“保护翟女郎”的朵珠,见势不妙,扑上去撞倒了祁真,自己脸上被割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血流满面犹自抱牢了祁真,对着翟思静大喊:“走!快走!”
翟思静反应也不慢,提着裙子和斗篷一溜烟儿到了御幄里,把门拴上了。祁真紧跟着追过来,但没有撞开门,这会儿摸了燧石和燧绒要点帐篷,帐下亲卫们虽然赶过去了,但看她手里拿着点着的松明,若是射杀,燃起的松明掉落在帐篷的油布上,立时就会烧起来,而火势一旦蔓延,里面的人就是活烤的命了。
杜文下颌骨绷得紧紧的,身上没有披甲,动作就很轻便,连厚斗篷都顾不得穿,拔脚就朝御幄飞奔。
闾妃看着儿子的背影,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而后对刚刚拨给她的几名柔然侍女说:“给我梳头,再拿防冻的油膏给我手和脸涂一涂,别忘了还有我的貂皮斗篷……”
只要有机会,她依然打扮得雍容,施施然踩在营帐的枯草地上,薄薄的积雪被踩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抬头望望天,小雪又落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好像漫无边际一样,整片草场,连同天际,都宛如化作了黑白两色。“哎,又是好大的雪要来了。”闾妃叹口气,“再拖到大冬天,几座山被雪封住,回平城都难!这孩子,不省心啊!”
她并没有去御幄那里看儿子,而是趁他一门心思在翟思静身上的时候,转脚去了中军帐。
帐中还有许多杜文所用的将军、参领、参议、主簿等官员,虽然打了胜仗,善后的事还有无数,大军是继续前行还是就此撤退,都要做好不同的准备,随时听候主子的一声调遣。闾妃见他们忙得有条不紊的样子,满意地笑了笑:“小子组织行伍,还算有点才能,只是决策的时候,还容易被心绪耽误——这毛病要好好改。”
她俨然已经是摄政的太后,到处随手就拿着军报和流水看着,看得帐下诸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木着脸偷偷大眼瞪小眼。最后闾妃道:“你们大汗是准备回程了么?”
一名参议急忙陪着笑说:“大汗还没决定呢。”
闾妃笑道:“还是快些定吧,这天气瞧着不好,别数十万人困在荒漠里,真粮食罄尽了,杀马吃就太可惜了,杀人吃又难以下咽呢。你们有劝谏的职责,可不能渎职哦!”
大家只能唯唯。
闾妃何等聪慧的人,当然知道这样的虚与委蛇是因为她儿子大权在握,乾纲独断。可是她觉得他做得并不完美,还需要她的指点才行。
做母亲的又闲闲问:“这次军帐里将帅及谋士,可有姓名造册?”
她被救回来,自然是光杆儿一根,可是先帝在时,她安插在各处郡县、各处军队,乃至朝廷中枢各处的闾氏儿郎或门下忠忱的部曲,数以百计,触角应当是伸得很远了。那么杜文带出来御驾亲征的人马里,有几个是辽河闾氏的嫡系?有几个是闾氏荐上来的?她当然要了然于胸。
看完名册,她有些不快,大约是姓闾的人少了些。
但扭头,闾妃只是笑笑说:“好的,你们慢慢忙,务使一切都进行得顺当。”
出了中军帐,几个侍女赶紧给她撑上伞,闾妃环顾四周,终于道:“到大汗的御幄那里看看吧。”
祁真依然和杜文的人僵持着,即使皇帝去了也没有丝毫让步。
杜文正在那里跟她谈:“……你不要犯傻,这松明扔下去,你哪里能有好果子吃?朕会将你的皮一块一块地剥下来,在肉上敷上盐巴,晾在外头任人侮弄。你现在乖乖的,朕并不要你的命。”
祁真板着脸,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一会儿才用鲜卑语回复道:“我要一个真相!你把我阿爷怎么了?”
杜文的谎言张口就来:“原来你是为这误会了朕。朕给了栗水王一万人的军伍,他也主动要求身先士卒,抢占菟园水忽律的大帐。但朕听说,他御下过严,动辄鞭笞,驱赶朕的人马血战肉搏而毫无怜惜。军队里有人倒戈,叛声一片,他仓皇出逃的时候又被忽律派来出击的前锋骑兵遇个正着,活捉到了王庭——再可惜没有,但,人心向背,难道能怨我这里?”
祁真大眼睛里一颗一颗滚落着泪珠。檀檀脾气暴,她当然知道,别说鞭笞士卒,就是鞭笞儿女也是家常便饭。但她是女儿,现在父亲被敌人捉去,只怕凶多吉少,她的命自然也是危如累卵。
壁垒四周,都是执弓箭的哨兵,大冷的天,一拨值守一个时辰,冻僵了换另一拨,手中的弓箭始终不离,有几回她试探过,哪怕是一匹马靠近壁垒,也是顿时乱箭射杀——更何况人!
逃不掉,又被恐惧裹挟着,只能出此下策——但是没能挟持到大汗最宠幸的翟思静,现在不尴不尬被关在帐篷外头,只有手中燃着的松明暂时可以威胁。而这威胁,一旦松明火尽,她就一定必死无疑。
祁真是个聪明人。杜文见她那口银牙咬了又咬,睫毛乱闪而眼睛时不时瞟向帐篷,大概已经决定要拉着翟思静一起死,也算是给燕国汗的一个打击和报复了。他心里开始发颤,四下里弓箭手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他的令下;悄悄捧来水桶的士兵也齐备了,火势一起就上前扑灭,水桶里已经结了一层冰,很快会被冻成冰坨,他也不敢久等。
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常人能有的勇气。
他在纠结犹豫,身后,他的母亲已经施施然来了,悄然问了一下情况,不由嗤笑:“一块瓷片,一把松明,就叫你没了办法?”
杜文低声说:“只是里面那人……”
他万不愿她受一丁点伤害。
闾妃厉色在眸子中闪现,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冷笑道:“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如何做草原大汗的女人?!”
正说着,突然听见御幄的门闩响了。
杜文心一懔,也顾不得反驳母亲的话。抬臂做着手势,示意各处军卒都要到位,随时听候他的指挥——这一场算不上战役的战斗,死伤大概最多两个,却是他不能承受的重。
闾妃不再说话,只是神色凝重,凝视着不远处的御幄。
翟思静在开门前隔着依然紧闭的门扇说:“祁真阿姊,我要出来了。两败俱伤,从来都不是最好的。你亡故的夫君是英雄,你自然是英雄的妻子,只是,哪有英雄乱杀无辜的人,还要把自己陷入绝境的?这不明智,对吧。”
她用的是鲜卑语,说得还不很流畅,有些词也用错了,但是大家都能听得懂。
随即,她打开了门。
帐篷门较低矮,她低头钻了出来,身上还裹着狐肷的斗篷,亮丽的妃红色,带着阳光般的橙色调,突然给这茫茫的黑山、茫茫的雪野、茫茫的灰空带来一抹明亮与温暖。她脸上的笑容一如这妃红色一般温暖,眸子毫不虚伪地带着温善的笑意,侧头看了一眼祁真,又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凝视着她、但投鼠忌器不敢冲过来的杜文。
她冲杜文也笑了笑,点点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然后转头对祁真说:“栗水王的家眷还在分封的部族里,忽律汗动作再快,也不可能现在就往栗水而去。祁真,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和我一起死,而是赶紧回栗水告诉家人,做好对抗忽律汗灭族的准备——大雪天消息不通,你也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祁真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上前一手执着碎瓷片抵住了翟思静的喉咙,另一手仍然高高地举着松明。
翟思静没有躲闪,无畏地看着她,沉静地说:“阿姊,好好想想,是不是我说的理儿?”
祁真用鲜卑语“哇啦哇啦”说:“理儿是你说的理儿。可是,我如今能出得去?我死不要紧,我不怕!我不能白死!”可是,拿着碎瓷片的手却颤抖而无力,碎瓷片抵在翟思静的脖子上一阵阵滑,即便是毫无战斗经验的翟思静也知道,攻心之术只差最后一步。
翟思静笑道:“你手上有我,可以和大汗谈呀。”
瞟了杜文一眼,好像在说:“你送还祁真,不过换得忽律暂时放下惕厉,但却会失去我了。你怎么选?”
杜文已经馁然,心道:只要保得翟思静平安,一个祁真算什么?根本不影响他的大业!
而他母亲在他身后连连冷笑:“唉,你的软肋啊,被人拿住咯,不堪一击啊儿子!”
祁真也了悟过来,把手上的碎瓷片紧了紧:“大燕大汗!其他我们不谈。你给我马,两匹!放我走。我要报仇,你要报仇,咱们日后见面时再说!”
杜文说:“可以。”手一挥,便有人拉了两匹鞍鞯齐全的骏马来。
祁真又说:“叫我背后的弓箭手全部撤开!叫壁垒上的弓箭手全部撤开!”
她用手臂勾着翟思静的脖子,另一手依然举着松明,点着狐肷衣裳,烧起来也是快的。
虽然可以偷袭,但是有风险。杜文此刻不想多折腾——来日方长,十年报仇也不晚。他点点头说:“可以!你理智,我也理智。你这会儿骗我,你也活不成。”然后手又一挥,训练有素的弓箭手逐渐撤开,壁垒上有高高的哨楼,上头的弓箭手也全部撤开。
祁真上了马,又把翟思静一并拽了上去,依然裹在胸前勒着脖子。另一手拉着两匹马的缰绳,已经没有办法挥鞭,但是上好的骑手,只要夹一夹马肚子,灵性的马儿自然知道意思,而且“咴咴”嘶鸣了两声,做好了奔驰的准备。
“你这不是说话不算话?”杜文冷脸道,“人放下!”
“不行!”祁真说,“我放下人,你立刻就会杀了我!”
翟思静看了看远处茫茫的风雪,说:“我不怕。一来我信你;二来栗水那里并无多少兵马,若是我有意外,大汗的人马顷刻能到——可不是忽律汗!我一条命,和栗水王若干家眷的命,总有轻重。”
风险,还是祁真最大。但是她已经别无选择,抖着嘴唇点点头说:“大燕大汗,你放心,我不会拿全家人的性命开这个玩笑。但请你也不要赶尽杀绝,不然,我们郁久氏的皇族后裔,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都会向异姓仇人复仇!”
她仔细扫视周围,确认没有隐患了,才双腿夹了夹马腹,在风雪草原上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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