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接到翟思静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字他已经很熟悉了,细巧而不乏刚骨。仅仅看她的字,他都觉得满足、欢喜,觉得前方即使是陷阱,他也有信心、有勇气跳过去。
突然,听见门响,杜文本能地把信纸往案上一合,然后感觉到被侵犯的愤怒,不由对进来的人横眉冷对:“进来时难道不会叩门么?!”
进来的是贺兰温宿,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委屈地说:“我有急事找你嘛。”
杜文平了平气,摁着那张信笺,说:“什么急事?”
欲盖弥彰,贺兰温宿的目光反而落到那张小案上,落到那张信笺上。她的语气不由有点尖锐:“让我看看?”手指着那信。
杜文用力摁着,仿佛怕她抢了去,硬邦邦说:“不行!”
贺兰温宿心里有谱,又气又妒,又觉得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带着哭腔说:“你不给我看,我也知道。我一片为你的心,你却不知道……”两行泪下,转身要走。
杜文一步窜上去,把她拉住,按在营帐门边的竹编帐壁上,低着头对她说:“我知道你的心,但是……你,是可敦的妹妹。”
温宿被他的气息裹着,有些压迫感,但又觉得心脏“怦怦”地跳,头晕目眩,身体仿佛变得软绵绵的。她不由搭着他的胳膊稳住身体,抬脸对他喃喃说:“可我也是你的妻子!”
不错,她的阿姊悄悄派人来告诉她,杜文要从外郭进北苑,叫她千万不要犯傻跟着进去。
温宿也是鲜卑大部族家的女孩子,政斗这样的事上还是有敏锐度的,当时就呆住了,等传话的人走了,她觉得自己背上都是涔涔的冷汗。
姐夫和姐姐的决策,她无力改变,也不敢破坏;但是她想着杜文若是入局,可能九死一生,心仿佛都碎成了渣渣。
她那么爱他,怎么舍得从此天人两隔?!
她不吃不喝呆坐了几个时辰,才下定决心来提醒他。而此刻他说她是皇后的妹妹,意思是他不信她。
少女流着眼泪掐着杜文胳膊上结实有弹性的肌肉,恨恨地说:“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人,值得冒送命的风险吗?”
然后又哭泣着求他:“我连背叛阿姊和姊夫都顾不得了!杜文,你不要信那封信!我求求你了!”
杜文捧着她的脸揉了揉,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领你的情分了!”
他眼睛斜过来一瞟,从一旁的幔帐上扯下绦带,突然抓住温宿的双手,把她的双腕死死地捆上。然后在她尖叫出来之前,捂住嘴,又用扯裂的帐幔塞住她的嘴,拿布条死死地勒着,保证她说不出话来。最后捆上腿拖到地榻上,给她盖上被子,还拍拍她的臀,笑道:“若我能活着回来,当面谢你;若活不了了,我也和翟量说了,保证咱们同生共死,同穴而眠,全夫妇之义。”
温宿头一回见他这歹毒的样子,喊不出声,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流出惊怖的泪水。
杜文笑道:“不错,这就是我‘领情’的法子,你不用谢我。”
他到营帐外头,看天色才刚刚黄昏,四处不甚明亮,于是叫来一路带着走的翟量,悄悄说:“你堂房妹妹翟思静要被朝廷上那位大汗阴了,估计以后翟家也会连根拔起。我给你个机会。”
他拿一块虎符塞在翟量手里:“这是贺兰部的虎符,到了二更四点,全数集中到南郭外三门,若还没见我回来,就鼓噪说要见扶风王,撞破栅栏冲进来。若我回来,也在这里汇集,到时候听我指挥。”
翟量先还不乐,但捧着虎符时就感觉到肩头沉甸甸的了,期期艾艾说:“我……我是文士,没……没领过兵……”
杜文嗤笑道:“班超能投笔从戎,谢安能弃文就武,谁天生就是会带兵的?交给你,是我信任你。再说,翟思静被诛,翟家自然族灭,你和你妹妹离得最近,就自求多福吧。”
确实,这威胁得很实在。翟量想着翟素宁,又想着翟家这么大的部族若是被夷族,几百人就要血流成河。他这瘦弱的仔肩,还不得不承担这样的担子。抖抖索索地,但又不能不挑起重担来。
杜文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声“别怕”,又看了看天色,到各处去召集他那些武艺高强的亲兵去了。
天黑透时,他带着十来个人,在南郭正门边儿上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宦官,上前低声问:“姓翟?”
宦官当然不姓翟,但是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谄媚一笑,低头说:“是呢。”手一挥,柴门“吱呀呀”开了。
杜文带着十来个人,跟着那宦官一路往北苑的方向走。
北苑的角门开着,四处特别宁静,杜文探头进去一看,问:“有没有埋伏啊?”
那宦官脸一僵,而后昂着头说:“大王说笑话了!”
又说:“要伏着人,这里能这么安静?”
杜文微微笑着,屏息听着四处的动静。他哥哥不笨,不会在这里就埋伏着人马把他吓走。他于是跟着那宦官继续向前,顺着曲里拐弯的幽幽甬道,走向一片安静而幽美的宫殿,紫丁香的气息远远地就能闻到,淡雅而独特,叫人心驰神往。
虫鸣之外有错杂的呼吸声,草叶在无风时会微微颤动,月光下偶尔能看见树丛后金属的闪光。
这地方不大,一座小宫院的构筑,连廊、树丛、假山石旁,或许能藏得下十几二十个人,他自信还对付得了。
那宦官大概是怕他发现什么马脚,急急指着月洞花窗间隐隐可见的内室中的影子:“等着呢!”
“这么晚了还在等啊?”杜文低声笑道。
“可不是!”那宦官一脸脱不掉的谄色,“可不容易呢为了这天!”
杜文面颊上不由就带了笑意,听那性急的家伙还在催:“大王不进去看看?”
“要的,要的,这可不能浪费咯!”他边松松散散说,边突然出手扣住了那家伙的咽喉。
这倒是和上一世一样,杜文完全是警醒而狡诈的野狼,猎人的陷阱再精巧,他也看得透透的。他的人潜伏进去,反过来把埋伏得几乎要打瞌睡的皇帝亲卫如数杀死,杀得悄无声息。作为战利品的人耳朵在匕首上串成一串儿一串儿的,血流了他一手、一身。
核对清楚了人数,那个倒霉的宦官被他的一个亲卫制住。而他带着其他人,迈着老猫一样轻巧的步子,到了屋子外头。
他低声对手下几个说:“河西王和他那群急色鬼被我阿干一锅端了,所以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里面那个呢,是我的心上人,我也不愿意你们瞧见我和她……呵呵。放心,我这个人你们懂的,今晚熬一熬,帮我听好动静,明儿先到我那儿领赏,等平城攻克了,西桂坊的歌舞伎,桑干河画舫的船娘,甚至宫里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宫妃宫娥,都是你们的!”
这样的承诺下来,他带的人自然愿意卖命。
于是恶狼一样的叱罗杜文,大方落落的,一只手是马鞭,一只手是带血的弯刀,他脚下的软油皮靴子踏过外头青石地上的鲜血,在里面的木地板上宛如步步踩着血莲花。“噗嗤噗嗤”一步一步走了进来,那血莲花就一朵一朵盛开在地板上。
屋子外间居然没有值夜的宫娥,杜文觉得有些诧异,捏紧了手中的刀,步步提防。梢间是作为寝卧的地方,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滑爽的门轴就开了。
他的心上人坐在矮榻上,手上捧着一本书,犹未卸妆,此刻目光转来,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对视了一会儿,屋子里只有灯烛芯的“哔剥”声。
“你好像知道我要来?”杜文狐疑地问。
翟思静点点头:“这伎俩他已经第二次使了。知道我无法反抗,所以当作了对付你的法宝。你既然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要来?”她微微一侧头,耳畔的两颗素金明珰在暖暖的烛光里闪着,与她不大有血色的面颊辉映着。
杜文看着她,心里不觉就软软的。
她真美!
今日与秋千架上那个粉红色的美人不同,今日是靛青色长裾,里头中衣露出的领子和下头的长裙都是深紫红色,没有镶、滚、绣、锦,也不用盘金错银,就是素净而有光泽的缎子,衬得她端庄得简直凌厉,神色疏淡得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不错,翟思静不在乎。
上一世担忧她的儿子长越会被杜文杀害,她不得不忍辱负重。
这一世只及己身,多大的疼痛她没忍受过呢?
杜文笑道:“为了你,再危险的陷阱我也想闯一闯。”逼上两步,目光像要把她吃掉似的:“你在他面前无法反抗,在我面前也是一样的。”
她咽喉一动,抬脸道:“好吧。”
她与他这一场劫数,好像再世也逃不掉。
翟思静的手缓缓伸向衣带,解开那件靛青色的长裾,挂在屏风上,与日常无异。紧接着,她又解里头中衣。
叱罗杜文眯缝着眼睛,问她:“你干什么?”
翟思静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不就要这个吗?给你!”
毫不迟疑,把紫红色的中衣褪了,光如珍珠的肩膀和胳膊展现在叱罗杜文面前,倒让他愣住了。
羞臊也是有的,但是想着上一世千躲万躲,面对的还是羞臊和他的强逼——所以,又怎么样呢?她自己看开了,命运如是,认命就是。以前是他强势,他执掌一切,他威逼她,迫她就范。今日棋局,她执先手,纵使是输得一败涂地,也是她先手而行,绝不跌落架势,也绝不叫他感觉她的服软。
“等等……等等……”支支吾吾的反而是叱罗杜文。他伸手制止她,他的皮鞭从手腕上垂挂下来:“我今日……是来向你问几句话……而已。”
翟思静停下动作,笑了笑:“问什么?”
她毫不犹疑,解开系抱腹的银链子。
她还是少女,白皙、紧致、修长、饱满——所有最美好的词汇都可以加诸她的身上。尤其在灯下,一袭紫红长裙的映衬下,如同绽放的白牡丹花,神女一样坦然地袒露着。
叱罗杜文浑身虚汗直冒,小腹间“腾”地就燥热起来,于是翟思静瞬间就看见他目光中射出的锋利如刀,但又毫无掩饰的锐光,看见他脖子和额角绽露的青筋,看见他一口一口咽着口水时喉结的上下滚动。
“说罢,你要问什么?”翟思静问。
叱罗杜文说不出一句话来,脑袋里“嗡嗡”乱响,此刻只想跪在她脚下,求得她的垂怜,让他一近芳泽。
俄而,他看见她的招手,她睥睨的眼神里有些微对他此刻难堪的怜惜之色。他急忙放下手中的弯刀,摘下系在腕上的皮鞭,上前两步,敏锐看见她眼中的厌恶,才想起自己的靴子上沾满鲜血,就快要污了她的氍毹毯子,连忙伸手急急把靴子扒了下来。
他赤足站在她所站立的毯子上,头晕目眩,神魂颠倒,然而他又会为她的又一次皱眉,匆匆在一旁的盆中洗净双手和脸,还紧张地解释:“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问……这里洗澡实在是不方便……”
他看见翟思静脸上极浅淡的一丝笑意,不由加快速度解开佩甲,丁零当啷扔了一地。他的银灰色襜褕上有淡淡的汗水味,但也混着他一贯爱用的熏香,竟也毫不觉得难闻。但他还是自惭形秽,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翟思静的肌肤,心脏“怦怦”地猛撞着胸膛,一根根肋骨都被撞得痛。
哪怕今日是美人计,是埋伏,他也顾不得了。
叱罗杜文突生勇气,用力一揽翟思静的腰肢,把她裹在怀里。她头发里的气息,芗泽令人陶醉万分,他紧紧地揽着她,几乎要把她揉在怀里,隔着衣衫,还是能感觉出她的细腻和柔软,美好得让他想哭。
“思静……思静……”他喃喃地在她耳边说,“我想起来了,我刚刚想问你: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
他在犯傻。可是明明本能地还会狐疑,他仍顾不得了,抛开一切杂念,只愿意感受她的芬芳,愿意相信他们的相逢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翟思静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急遽起伏时的压迫,她有片刻的心动,一如前世的她第一次在秋千院落的墙头看见那个英俊明媚的少年时的那种心动。
可是随即,她冷静下来:这不是良人,这是一头狼!一头真正的恶狼!他的心中只有他自己,为了他的目标,可以牺牲一切别人。他的恩宠注定必须架设在他的控制之下,他绝不允许别人有自由!
纵然此时的他像所有为美丽的女郎吸引的小儿郎一样虔诚可爱,他的心性还是不会变!
翟思静的声音,从他胸腔前“瓮瓮”地传出来:“扶风王,妾自知难逃一劫,这具皮囊已经肮脏,蒲柳之姿呈给大王,求大王心满意足之后,快些离开险地,不要对妾再生妄念。”
妄念?!
叱罗杜文一瞬间像被冰渣子浇在头顶上一样,从头到脚都是彻骨的冷。
他双手用力,掐住她修长的胳膊,把她拉离了自己的胸膛,质问她:“你在说什么?”
翟思静直视他的眼睛:“你想要我的身子,我给你!你想要我的心,不能够。”
叱罗杜文气得简直想掐死她。
她的颈脖此刻仰起来,最脆弱的咽喉就呈现在他面前,他却生恐自己克制不住,真的掐死了她。他满心的愤懑,只能选择用力把她推到床上,一下撕开裙带,然后俯向她逼问道:“我这是‘妄念’?”
她的后脑撞在软绵绵的榻上,头发披散开,撕碎的红裙下若隐若现的白皙双腿,旖旎得惊人。
她却缓缓地摇头,像个阿姊一般指点着他:“杜文,我抗不过你,但你改不了我的心意。不错,这就是妄念。人心所向,并不在于强权。即便你撕碎我的皮囊,叫我血流如注,叫我魂飞魄散,叫我死,我这颗心,还是不归属于你。”
“你就这么爱我的阿干乌翰?!”
他的眼睛变得赤红,像是烧沸腾了,逼问的姿态,高亢的声音,但尾音颤抖,内里的虚弱她都能感觉出。
翟思静突然又有些怜悯他,伸手把他鬓边一缕发在他耳后纳好,叹口气说:“我不爱强权,你和他,我都不爱。你们没一个,把我当人。”
她身体突然一轻,少年跨起身,到一旁的盆架边撩着冷水洗他的脸,头发都撩湿了。
翟思静悄悄扯过一边她的中单披上,看他“呼哧呼哧”边喘着粗气,边用冷水往脸上泼的模样。
俄而,他再次抬起脸,脸上一颗颗水珠晶莹宛然,在他浅蜜色的皮肤上挂着,他刀削似的下颌绷得紧紧的,说话毫不客气,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你不爱强权,不喜欢霸道,不愿意被逼迫,我懂了,我不逼你,我等你自己愿意。”
起身收拾他丢在地上的弯刀与鞭子,一脸气哼哼的。
翟思静直起身子,看他袍襟顶得高高的地方尚未平复,穿靴子的手指还在打颤儿,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却。
她反而戳心一样说:“要是我一辈子不愿意呢?”
他顿下手中动作,目中怒气渐炽,炽热到翟思静都有些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后悔了。
接着,叱罗杜文甩开穿了一半的靴子,几步又逼近到她面前,右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鞭子垂下来,鞭梢荡在她的胸前。
小狼一样的男人俯身狠狠地亲吻她,在她的嘴唇里掠夺,起始凶暴,但渐渐又像被迷住了似的轻柔起来。
翟思静被他的热吻吻得有些懵然,开始还用指爪划拉他的脖子,但慢慢放弃了挣扎和反抗,任凭他索取与盘桓,舌尖偶尔触碰到一处,身体里勃发出遏制不住的爱意,便交缠勾连。
“停下来!停下来!”翟思静用仅剩的理智告诉自己,决不能沉溺下去了!
可是身体的本能停不下来。
她只能寻着一个机会用力一咬叱罗杜文的舌尖,一股血腥味顿时在她口腔里蔓延开来,男人也吃痛停下了动作,分开嘴唇后不由用手指沾了一下舌尖。他看着指尖的血,却笑了:“呵,好一个记忆深刻的印记!”
他仿佛满足了一般,勾着唇角得意地笑,最后揉着她的后颈,额头贴着她的额头,低声说:“你的人,你的心,我都要!”
“休想。”翟思静自觉说得严肃。
叱罗杜文笑道:“你但看好了!”
转身到氍毹毯边穿靴子,临了又邪邪一笑看着她,志在必得一样。
窗棂被轻轻敲击了两声,这是外头传给他的信号。
杜文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现在必须走了,他的援兵大约已经到了城门口,而我的人,大部分还在郭外。思静,今日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她粲然一笑。
翟思静刚刚低头系好裙带,此刻又抬头看他,突然说:“你带我走吧。”
杜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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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的事,让我感觉自己好好走路,还遭遇了一次鬼打墙。
人心叵测,积毁销骨,我虽不惧,却也心寒。
好在大家的温暖与冷静,让我仍感受到自己在阳光里,依然可以坦然地宣布:清者自清。
叩谢。
今天大概是两章的量。弥补昨天的停更。
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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