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新君,翟家老小都松了一口气。
翟李氏敏锐地看见,自己的夫君和女儿都沉沉若有心事,她挽住女儿,对夫君说:“三郎,咱们去屋子里说说话。”
“今日面君,怎么都心事重重的模样?”做妻子且做母亲的李氏问道。
翟三郎叹口气:“心事总归是有的。咱们家日后靠思静的地方颇多,思静还是要学着怎么固宠。”
他看了妻子一眼,大概有什么话要和妻子私下里说,所以扭头吩咐女儿:“你先回闺房吧,养护打扮都要精心,调理身子,要能尽早产子,才谈得到后宫的地位。”
翟思静问道:“阿父是不是觉得大汗性情阴悒,猜忌甚重?”
翟三郎看了女儿一眼,皱眉呵道:“他如今是正经八百的皇帝!阴悒、猜忌,你能改么?还是老老实实想着怎么获宠,怎么避开后宫里的倾轧,怎么早些怀上一个皇子才是真的!”
其实女儿说得不错。翟三郎今日也算见到了乌翰的真面目——那不是当太子时见人就笑、谨小慎微的乌翰了,翻身成了国君的他掌了权力,但忌惮也更多了,对狼狈为奸的老丈人家,乌翰虽不至于现在就落井下石,但是那实实在在的提防,已经能够感觉得出。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呀!
除了寄望于女儿获宠来巩固翟家的地位,还能怎么样呢?
翟思静低声说:“阿父,他对我没有爱,我觉得我将来……悬得很……一片摴蒱有黑白两面,万一落地的并不是阿父想要的那一面,女儿反而是害了翟家!”
父亲呵斥道:“这不是你该想的!现在没有回头路好走,你只想着怎么往前看吧!”
往前看?
翟思静暗想着:那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乌翰现在最忌惮河西王忽伐,想法子对付他,那么势必给杜文以时间慢慢做大;将来她被拿来对杜文使美人计,失败后再无宠幸;她周旋在杜文后宫的时候,翟家到底害怕当年弑君东窗事发,只能铤而走险扶持她与乌翰生的儿子长越,却差点落得夷族;最终她也失掉了儿子,失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这一世,若还是这么来一遭,她就一定比上一世坚强?能够面对这一切?!
想着就不由落泪。
但是父亲已经不愿意听了,见她哭就烦躁,极度不耐烦地对她挥手:“你在这儿做什么呀?!晚间我叫你阿母去找你,这会儿我有话对你阿母说!”
翟思静回到自己的闺房里,遣开侍女,颤着手打开了妆匣,从深处掏出了一张粉笺。已经读熟了,每一句都记得,甚至每一个字的笔画的走向都记得。她暗藏着一份告诫自己不能沉溺的感情,粉红色的笺纸一如她每次打开时心里的颜色,像初会那天周围粉红色的海棠花一样。
翟思静突然想赌一赌:如果现在一切的走向和上一世一样,那么,如果她改投叱罗杜文又会怎么样?她知道他是强者,隐忍待发,伺机要给乌翰致命一击。她若不叫他求而不得,不叫他因爱生妒,不叫他心里总攒着乌翰的那一根刺,而是相信她、理解她,甚至听命她,那时间的轮轴会不会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去?
她记得,杜文虽然没有兵权,但先帝的禁军统领,有好几位一直与他相处得很好;乌翰在陇西登位后不久,非常忌讳禁军权力旁落,但又不宜立刻撤换禁军的几位统领,所以干脆命令杜文从陇西直接到扶风就藩,美其名曰“不必再到平城绕远”,打发了他为净。
杜文在扶风虽然有藩王控辖的人马,但初去生疏,无法使用,而且与平城失去联系,乌翰赐死杜文的母亲闾妃,还故意透露消息,令他奔波前往,意图再次削减他的实力,更是为了逼他在势弱的时候一个忍不住,跟皇帝顶撞、反抗,就可以给他安罪名。若不是当时杜文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只怕那一世的结局要重写。
翟思静决定从这一节点开始,先做些改变。
她从书桌上拣出一张竹子暗纹的蛋青笺,开始写诗。
“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归去京洛州。
谁能留夜色,惆怅心自咎。”
写完读了一遍又一遍,诗意略有些暧昧,但心中况味如此,也很难修改,也无心修改,便匆匆折起来,放入封函中,又放入妆奁中。
她要冒一步险,想来不至于贻害父母,但是确实是很冒险,未来会进入她从没有见过,因而也无法掌控的境地。
翟思静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却已经想定了,她把封函交到侍女手中,说:“想办法送出府去,这是我给扶风王的回礼。”
仅仅两天之后,翟三郎便被大汗乌翰传到了行宫里。
行宫外都是打算回程的各种车辆,马嘶咴咴,禁军们脸色都很糟糕,一边喝马,一边无端地对更低等的小宦官或民伕动着鞭子。
翟三郎不由心头发颤,总有不好的预感,进到行宫中皇帝处置事务的正殿,跪候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膝头都跪得痛不能忍了,才听得里头传唤。他更是惶惶然,弓腰进到里头,不及看皇帝脸色,先跪下来低声下气地问安。
皇帝好久不发一言,翟三郎再次跪到膝盖疼痛,实在难以忍耐了,才悄然往上一瞟:乌翰的面色比上次到府时更加阴鸷,死死地瞪着他,终于冷笑道:“陇西翟家性善投机,这朕是知道的。不过投机到这种程度,打量着一个皇子攀附不成,总还有另一个,横竖能攀上皇亲国戚——倒也胆大得没边儿了!”
翟三郎背上冷汗频出,俯低身子叩首,紧张得半日才说出话来:“大汗!臣……不知道大汗的意思……”
乌翰“哐”地一声把一个匣子丢到翟三郎身上,砸得他胳膊断了似的痛。匣子弹到地上打开了,里头飞出一张蛋青色暗纹笺纸,上面写着东西。
“念念。”乌翰冷冷说。
“是……”翟三郎顾不得胳膊的疼,抖抖索索地捡起笺纸,抖抖索索打开,心也抖抖索索起来——那是他女儿的字,他认得,嘴像被黏住了似的,顿时张不开了。
“念!”上头一拍案桌,桌上奶茶杯子、笔洗、砚台和若干御笔全都跳了起来。
“清……清……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归去京洛州。
谁能留夜……夜色,惆怅……惆怅心自咎。一片孤心,在此诗中……妾……妾思静亲笔。”
翟三郎越读越心惊,这满句的相思之意,夜晚的绮思,爱而不得的惆怅……这是他女儿写给谁的?
他悄然抬头又看了乌翰一眼,皇帝仍是死死地盯过来,目光一点温度都没有——若是给他的,想必他不会如此发怒。冷汗又出来了:不是给未婚夫,那这样旖旎的文字是给谁的?
“大汗!大汗!”他只有先叩首认过,“臣教女无方,竟不知她写出这样的东西!愧死了!愧死了!”
乌翰露出一口牙,森森地笑:“愧什么呢?杜文本就是我父汗的爱子,若是攀附到他,叫我父汗改立太子,难道不也是一条捷径?左右逢源,是最佳的平衡之道嘛!”
他叫来一个侍宦,让把地上的匣子连同里头的信笺一起送到扶风王的宅邸去,还说:“既然是写给扶风王的信,朕当然不能不做这传书的鸿雁,不能叫人怨我棒打鸳鸯。”
翟三郎惊得几乎想去拦那侍宦,然而看见皇帝阴涔涔的眼神,才想到自己未免也逾矩,只能低头俯身,哀哀地说:“大汗,臣不敢!臣不敢!”
“这东西不给扶风王看也罢。”翟三郎连连叩首,额角青了也未曾觉察,害怕得涕泗横流,“臣女做下这样的丑事,臣原该担管教不力之责。只是臣心里冤屈,因为臣心中只有大汗,以为那婢子也是如此,实在不知那婢子居然……回去后,臣就……”
“就怎么样?”乌翰似笑不笑地问。
翟三郎横下一条心:“若她真起了不贞的心思,翟家也留不得她了,臣少不得挥泪——”
“那也不必。”乌翰负手道,“这样的美人儿,没了也怪可惜的,教训教训就得了。不过,纳妃的事先缓一缓,朕也要看看你,还有思静到底是什么心思。”
扭头道:“匣子和信,给扶风王送去呀!”
这是惩戒,也是保护男人的尊严,更是放了一条线,刻意地考验翟家的忠诚和杜文的心思。
他最后说:“你记得,翟氏终是朕的嫔御,入宫早晚,位置高低,还是朕说了算。你是父亲,但也别越过朕的次序去。”
对于贞洁,鲜卑人不像汉人那样计较得厉害,漂亮的女人就像草原上的小羔羊,是群狼戏弄、追逐的对象。皇帝不欲取翟思静的性命,也是施恩,也是警告。
翟三郎明白皇帝的意思,心里的惶惶然在到了宫殿之外,就慢慢化作了气怒。
他到了家里,压抑的恶气不打一处来来,匆匆几步到了后院,猛地踹开女儿的闺房大门,见妻子正和翟思静一起描花样子,便双手先指着妻子:“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又指着女儿:“你这没皮没脸的婢子!你要把全家人断送在火坑里么?!”
翟李氏讶异得只会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翟思静却态度沉静,默默放下纸笔,起身问:“是那封信?大汗怎么说?”
翟三郎恨恨地瞪着她,见她毫无愧色,声音都是抖的:“大汗都疑我们一个女儿周旋两家,是在玩平衡,凤仪亭的故事殷鉴不远,这样没皮没脸的事!”
“就这?”翟思静关心的是其他。
她的父亲却被激怒了:“‘就这’?你还要什么?”
他的肩膀、胳膊、手,也一起颤抖起来,脸色变得青白,想着乌翰说的“教训教训”的话,也顾不得女儿原本是他的掌上明珠,对妻子说:“你去书房取家法来!”
翟李氏吓得攀着丈夫的胳膊:“郎君,这是何意?那家法,是责处犯了重过的儿郎的,从来没有碰过女儿家!”
“今日也顾不得了!”他说,“大汗猜忌到这样,我们若无反馈,是想全家送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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