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遮蔽,命星晦涩。
侯府的大门卸了红艳艳的绸花,往来仆役皆是素色,就连园子里枝叶间惹眼的金铃儿也少了往昔的清脆。所有的繁华似乎都跟着楚瑜一起枯萎了。
东厢。
“真儿今天又闹着要找你。”秦峥用手里的帕子仔细将楚瑜每一根手指都擦净,然后小心捂在手心里,轻声道:“我没让她过来,怕她害怕……”
楚瑜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这两天一直是拿珍稀药材吊着一口气,饶是如此那愈发虚弱的脉象一如渐而消亡的生命,预备着流尽最后一滴沙。
秦峥阖眸,将楚瑜微凉的手覆在自己脸侧,低声道:“清辞,楚家差人过来一趟,我挡了回去……对不起清辞……对不起……”
若是叫楚家人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秦峥不怕受楚家人的指责,可他却怕楚家将楚瑜带走,若真是那样,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不起清辞……”秦峥声音发颤,夹杂着痛苦的哽咽:“我已经失去了那个孩子……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你了。”
楚瑜双眸紧闭,给了秦峥最冰冷的沉默,只是这份沉默再也没了往昔的尖锐,脆弱得可怕。
秦峥眼睛里是斑驳泛红的血丝,眼底是青色的沉痕,两鬓青丝掺华发,不过短短两天,丧子之痛让他仿佛苍老了数十岁,那天楚瑜的话字字如刀剜心,一声声历历在耳。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
梨花怒放一树白。
剪去三两枝放在霁蓝釉长颈瓶里,虽好看却是说不出的违和,孟寒衣耐着性子修了两枝,终是丢下了手里的银剪子。
梨花色白瓣薄生来便不是富贵花,便是再如何精细修剪搁置在昂贵华丽的瓷器里,也仅仅是一场不值一提的笑话。
搁在玉瓶儿里的多半还是那优雅的兰,清傲的梅,华贵的牡丹,艳丽的红芍。
孟寒衣怔怔盯着面前的青釉瓶,忽然拂袖将它摔了粉碎……
看着满地的碎瓷,心底那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的恨意似乎得了个一瞬的发泄。孟寒衣微微勾了勾唇,还未曾扬起唇角,余光里投下一片阴影。
秦峥站在门前看着他。
孟寒衣心里一沉,周身的血都凉了三分,他有些慌乱起身,脚边踢开的碎瓷发出刺耳的声响。
“柏鸾……”孟寒衣开口想要解释这满地碎瓷不过是个失手,可对上秦峥眼睛那一刻,身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脚下又如生了根,再也迈不动半步。
秦峥跨过门槛,一步步走到孟寒衣面前。这是他心心念念不曾忘的人,曾陪他走过懵懂,度过青葱,他以为自己熟悉孟寒衣的一切,肩头痣,腰间尺,还有每次想要掩饰时不经意捏紧的手指。秦峥头一次觉得自己或许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熟悉孟寒衣,哪怕两人如今只隔两步远,却是陌生到不知如何开口。
这沉默来得太漫长,孟寒衣站到手脚冰冷才缓缓俯身跪下,额头险些磕在碎瓷上,眼底的绝望深不见底,他低声道:“公子。”
秦峥垂眸,孟寒衣肩头很是消瘦,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孟寒衣已是很多年不曾唤他公子。
“寒衣,江南也该是回暖之际,苏州也好扬州也罢,置办个宅子,闲来养花弄草……”秦峥开口,声音里透着深切的疲惫。
孟寒衣猛地抬头,怔怔看着秦峥,良久才道:“公子,你赶我走?”
秦峥没有应他,楚瑜产子时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安葬夭折子时他沉于心痛中,可饶是再如何迟钝,也总该明白那逃跑的“御医”和满屋眼生的下人背后究竟隐藏着的是什么……
“为了他?”孟寒衣蜷起指尖,死死攥在掌心。
秦峥只是道:“我负清辞良多。”
孟寒衣笑出声来,伴着笑声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那我呢?”
秦峥默然。
孟寒衣垂眸,戚戚然:“我不及他。”从楚瑜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比不得楚瑜的。只是从前骄傲不肯认命罢了,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华,楚瑜处处比他强。唯有一点,楚瑜没有,那就是秦峥的缱绻爱意。
如今倒好,一无所有。
“寒衣,清辞是我秦峥的妻,是侯府的主母。过往我误他太多,抵上余生不够偿他一二,从此以后,我再容不得旁人伤他分毫。”
秦峥话中意已是十分明了,是同孟寒衣断绝,亦是几分警告。
孟寒衣缓缓起身,一动不动地盯着秦峥看,似乎要将他的眉眼刻进骨子里般,许久,轻声道:“那年你曾跟我说过,此生唯有三愿让我同你一起见证。一愿门楣永耀,为祖。二愿不负相思,为我。三愿,金戈铁马,为国。如今侯府多年风雨岿然不动,你未负祖。你愿将我从江南带回,全我一份念想,也未负我。只是你如今要我走,怕是这一别相见无日,再无缘见你提携玉龙,我此生有憾。”
话及当年,秦峥神色也有一瞬恍惚。
“春狩已至,只盼能亲眼见君策马挽弓,逐鹿一试。也算是给你我那些年画上最后寥寥一笔。”孟寒衣摊开手心,琴弦晶莹如丝。
第三根琴弦,说的却是永别。
春花初绽时节,秦峥伸了手,将多年来最后一线情丝握在掌心里。
自以为,从此君归黄土我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