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鹿皮绒毯,一张软榻早已经收拾妥当,车内置一小案,一只玲珑的白玉瓶儿插着三枝吐蕊红梅。银霜炭盆儿搁在角落,车内温暖胜春。

楚瑜刚上车就歪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车驶到侯府是门前也未曾醒来。秋月看着自家爷脸色眉间深皱出的倦意,一时竟是不忍叫醒他。

可就这么一直在车里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秋月无奈,只得轻声唤道:“二爷,二爷?”

反复唤了十几声,楚瑜才混混沌沌地睁开眸子,带着一脸初醒的迷茫和惺忪,道:“怎么……”

秋月知道自家爷向来浅眠,能睡成这般模样,可见着实是累到了极点,她满是心疼地递过一方热巾帕:“二爷,到家了。”

楚瑜接过巾帕覆在脸上,用力捂了捂,半晌才松开递回去。原本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硬是被热水浸过的帕子捂出几分红润来。

秋月将狐裘大氅给楚瑜披上,给仔仔细细系好。

楚瑜刚要撑着起身,谁知方才睡醒正是浑身无力,手上力道撑不住本就有些发沉的身子,起了一半没稳住竟是从软榻上跌了下来,滑坐在地上。

“二爷!”秋月被这一摔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忙一把拉住楚瑜袖口,哆嗦着扶住他。

楚瑜只觉得身子先是一沉,短暂的空白过后,一阵钻心的疼从腹底炸开,来势汹汹。

“二爷您怎样?”秋月惊的脸色惨白,却见楚瑜已经疼得咬紧唇,用力捂住高隆的腹部弯下腰去。

楚瑜把头低下去,一只手攥紧了腰间的衣袍,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手心挪到腹底,原本柔软的肚子竟开始一阵阵发硬,这让他心里有些紧张起来,紧跟着腹内发紧,肚子里的孩子受了惊般胡乱折腾起来。

秋月一个姑娘家扶不动楚瑜,转身要出去喊人,被楚瑜一把拉住衣袖。

“二爷!我这就去叫人来!”秋月刚说完,就见楚瑜摆了摆手,似乎缓过一口气来。

“没事,就是跌了一下,我歇会儿……”楚瑜锁紧眉心,忍过腹中让人头皮发麻的紧痛,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喘了口气。

秋月用帕子擦去楚瑜额角的西汗,仍是不放心道:“二爷这事怎么能强撑着,得赶紧差人去找大夫看看才成,还是使人递牌子请御医来府里才妥帖。”

楚瑜缓过劲儿来,倒是觉得方才那让人险些失态的痛感又渐渐消失了,扶着秋月的手捧着肚子缓缓起身,道:“这会儿倒是还好,若是不放心便依你说的就是。”对上孩子的事,他也不敢托大,还是谨慎些为好。

侍从将杌子摆好,伸手稳稳当当扶着楚瑜下车。楚瑜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攀着侍从的手臂,马车算不得太高,可那隆起的肚子却恰恰好的掩住脚下的视线,这让他头一回觉得下个马车都十分吃力。

“二爷,您小心些。”秋月在一旁细声提醒着,看着楚瑜全凭直觉踩住小杌子,俯身的时候膝头险些抵在肚子上,眉心时不时皱上一皱,却抿紧薄唇不肯人前失态的模样,直叫她心里头一阵酸涩难受。

若不是被腹中那作怪的小家伙儿拖累,楚二爷何曾这般示弱过。

刚下了车,楚瑜不由得一怔。除岁新春刚过去没多久,府门都换了新的联对,门神,桃符,显得上上下下焕然一新。大门、仪门、大厅、暖阁一路下来皆是红绸缠匾,茜纱灯笼一字排开,颇为喜庆。

若不是楚瑜自问,侯府上下没人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他当真是要怀疑秦峥这是准备大婚了。

孟寒衣跟着秦峥一路从苏州到上京,彼时楚瑜正外忧国事,内忧兄长,忙得焦头烂额,便由得秦峥去了。却不知这些时日,这个家被倒腾成了什么样。

秋月见楚瑜面露疑色,在一旁提醒道:“二爷,今个儿是老夫人寿辰。”

楚瑜这才想起来,转而看向一旁迎来的大管事,问道:“今年可还是按着往年章程来的?”

侯府大管事颔首道:“二爷放心,全都是按着往年份例来,只增不减。七十二席面请的都是以前宫里外放的老御厨亲自掌勺,晌午的戏照例是庆梨园的班子,若不是二爷的面子,这庆梨园的戏班子可真是难请,这几年身价愈发高,听闻上京里几个伯爷府都没能排得上他们的场。”

楚瑜捏了捏眉心,压下倦意,道:“无非便是热闹热闹罢了,待会儿多备些金瓜子赏府里的下人,叫大伙儿都高高兴兴的,也别屈了谁。”

“是,二爷周全。”大管事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问道:“二爷可要往松寿园去?”

老夫人孙氏寿宴往年都是在松寿园。

楚瑜有些犹豫,按着惯例,若是他去,只会惹得让孙氏无理取闹一场,若是不去,只会让孙氏背后数落他不孝顺。故而往年,他总是过去随便站上一站,走个过场便罢了。左右该做的,他一样没有短缺过谁,何苦又要闹得人人不快。

“去看看吧。”楚瑜伸手撑了把后腰,只觉得胸腹里都闷得厉害,右眼皮蓦地跳了几下,他抬手按了按眼睑,抬步往松寿园去。

园种松柏,暖厅内阁皆是琉璃青砖白玉雕栏,两侧名花异草缚金绸银铃儿,若有人经过,必卷起一阵清脆动人的声响,如至仙境。侯府里的丫鬟小厮身上穿着崭新的夹袄,个个面色红润,好一派喜气洋洋的繁荣景象。

未入暖阁,但闻笑语声声。

乌木八仙桌并不大,几个人围坐刚刚好,虽不显得排场,却如普通家宴般和睦融洽。孙氏今个儿气色瞧着委实不错,面色红润,眼底带着明显的笑意,像普通富贵人家里的老太太一样,带着养尊处优的富态。

挨着孙氏坐的是秦府的大小姐秦瑶,小姑娘正是花儿般的年纪,绫罗锦裙,花黄华胜,珠钗玉镯,交相辉映,一张俏丽的小脸神采飞扬。秦瑶正凑在孙氏耳畔说些什么,惹得孙氏笑容不断。

秦峥坐在孙氏左侧,紧挨着的是孟寒衣。

想来孟寒衣这段日子过的当是不错的,瞧着眉眼如玉,容色无暇,一身绣山水锦绣长袍披身,全然没了当初在江南青衣淡衫的清贫,整个人仿佛带着皎月辉光,不刺眼却也夺目。

孟寒衣左手轻拢衣袖,亲自给秦峥布菜,素手持玉箸,浅笑低语时,两人的额头似乎都要抵在一处了。难得秦峥将自己收拾了整齐,倒是颇有几分难掩的丰神俊秀,乍一看当真以为是哪家正儿八经的高门新贵。真儿被秦峥抱在怀里,正低头用软软的小指头绕着蝴蝶袖上的一缕丝绦玩。

楚瑜靠在垂花门旁看了会儿,一旁大管事和秋月脸色都有些难看,却不敢出声。楚瑜忽觉对事事皆意兴阑珊,这念头一起,心间不由得愈发感到疲累,只想拂袖离去,寻个清净地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是洪水滔天,与他何干。

可事事不顺遂,难得楚二爷头一回懒得同人争什么,却不能如意。

“爹爹!”

第一个瞧见楚瑜的是真儿,秦峥只觉得原本还乖乖坐在膝头的闺女忽然用力挣开他,噗通跳下去朝门前跑去。

楚瑜蓦地醒过神来,不由得心头一凛,心道自己方才着实是疯了,真儿还在这里,他又怎能把女儿留给旁人来磨搓。

他有些吃力地俯下身去,抱住朝他扑来的真儿。秋月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忙伸手扶住楚瑜,道:“二爷,小心些。”

楚瑜低头一看,只见真儿眼眶都红了,心里的火气窜得压都压不住。他抬眸冷冷扫了眼八仙桌前的一家人,屋子里瞬间灌入了寒风般,吹散了所有的温情。

“爹爹,真儿想你。”小姑娘紧紧拽住楚瑜的手,恨不得一股脑将心里头的委屈全都说出来。

楚瑜抬手摸了摸真儿的小脸:“今个儿是祖母的寿辰,真儿听话,不要掉眼泪。”

真儿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眶里打转转的泪珠憋了回去。

秋月伸手将真儿抱到自己身边,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角的零星泪花,柔声哄道:“姑娘可别这样,叫人瞧着心疼。”

孙氏脸色不愉道:“怎么着了这是?方才还好端端的,谁委屈这丫头了?这会儿人前卖味,倒是叫人以为我们怎么苛责她了。”

姑娘也有五岁了,该是记事的年纪,楚瑜不愿真儿感触到这些,闻言顿时眼神又寒三分。

秋月会意道:“二爷给姑娘捎了不少好玩意儿在大堂里,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真儿虽有几分不愿意离开爹爹身旁,却也能感觉到爹爹此时不愿她在这,于是只得一步三回首地跟着秋月离开。

少了个小辈,暖阁里的气氛愈发显得风雨欲来。

孟寒衣起身,笑着道:“二爷既然来了,就坐吧。老夫人前些日子同我说想念从前家乡的清粥小菜,我便做主辞了那掌勺的大师傅,自己动手做了些简单的家常便饭。若是二爷不嫌弃,不如尝尝?来人,给二爷添副碗筷。”

楚瑜唇角微勾,孟寒衣此时俨然家主作态,他倒成了来客。

孙氏在一旁道:“还是寒衣想得周到,我这眼瞧着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吃什么宫宴七十二席面,这福老太婆我是享不起,又不跟人家似的世家高门出身,得金贵成那般模样。我瞧着这些家常便饭就好得很。”

秦瑶跟着帮腔:“娘看中的是孟哥哥亲自下厨的一番心意,自是旁人比不得的。”

孙氏瞥了眼楚瑜,不满道:“十天半个月不进家门,进来就摆出一副冷脸也不晓得给谁看,不侍公婆身前就罢了,连顿饭都不叫人吃得省心。也不知道我们老秦家是哪辈子欠了你的,生个病秧子丫头,如今倒好又要添个小讨债鬼……”

“娘!”秦峥猛地打断孙氏的话。

秦瑶一听,不干了,当即道:“哥哥喊什么,娘哪里说的不对?也就孟哥哥回来的这些日子府里才算是有了点家的样子。原本哥哥心里就只有孟哥哥一人,如今岂不是正好!这里是秦府,不是楚家,怎么连句实话都说不得了?”

孟寒衣眉心微皱,低声道:“瑶儿,莫要这般说……”

孙氏连指桑骂槐的心思都没有了,直截了当道:“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择日不如撞日,就今个儿定下来亲事,挑个好日子让寒衣入了门。也好早日为老秦家开枝散叶,免得被人磨光秦家气数。”

“娘你胡说什么!”秦峥脑子嗡鸣一声,下意识看向楚瑜。

楚瑜只是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旁观者般,漠然瞧着眼前这出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大戏,只觉得请什么庆梨园的戏班子,委实浪费,家里这班子可要比外头精彩多了。

比起骄矜清傲的楚瑜,当然是温柔小意的孟寒衣更得孙氏喜欢。世人都道高嫁女,低娶媳,偏生楚家门第太高,孙氏在楚瑜面前一直没能抬起头来,可孟寒衣就截然不同了,无枝可依,便只能攀附秦家这棵歪脖子树。

至于秦瑶,从往楚瑜不准她跟上京高门贵女接触过多,一来是她的性子太容易得罪人,二来她本就心气傲,眼高于顶,若是任由她同高门贵女来往,不免会愈发不肯低头瞧瞧脚下的路。楚瑜本意是磨一磨秦瑶的心性,再为她斟酌个好人家风光嫁了,不见得要多么荣华,够她一世衣食无忧就好。

只是这等心思,秦瑶不肯领罢了。孟寒衣会纵容她同贵女门来往,还会亲自掏腰包送她一副华美的点翠头面,叫她在众多贵女中也出尽了风头。她只道,若是能叫哥哥休妻另娶,往后自会有的是好日子过。

这一对母女难得将这半辈子的精明都用在了今天。

楚瑜被吵嚷得有些脑子疼,伸手扶住一旁的椅子,自顾自坐了下来,腹中闷痛接踵而至。只得咬紧牙关,不肯痛哼出声来,可这样漫长的沉默,却是助长了孙氏的气焰。

“既然你平日里忙得顾不得家,那家里中馈你也无需插手了,包括侯府各样进项一并清算。”孙氏道。

秦瑶面上是压不住的喜色,看来是惦记许久了,张口就道:“当年爹爹可是留了好多铺子庄子的!一笔笔清清楚楚记着账,若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一眼便能瞧得出来。”

孙氏当即拍板:“瑶儿说得对,秦家不能交给不一心的人手里,这些年那些进项如何,今天一并细细查了!”

楚瑜抬眸看了眼面前的秦家人,心底竟是再无波澜。

大管事羞愧得满脸通红,对楚瑜道:“二爷,这……”

楚瑜挪开视线,恍惚盯着窗外一抹芭蕉绿,缓缓开口道:“开库房,取六年来的全部年账。”

桌案抬上,香烛点燃,侯府账目一字排开,一方玉石算盘搁在中央。

楚瑜一手翻开账本,一手搭上算盘,缓缓抬眸迎上:“瑜嫁入侯府,与君妻时有六年久,此六载,从未与我共黄昏,从未问我粥可温。你以为我贪图秦家什么?金山还是银矿?”

他垂眸轻笑出声,强忍着腹中一阵阵紧密的绞痛,指尖捻开账本,一笔笔念去:“昌武二十一年,老侯爷走后,除却这镇北侯府宅,另有铺子五间,两间经营米粮,三间经营绸缎,旧管七百八十二银,新收三百五十一银,开除当年所缴所纳,年末所见负字二百二十余银,至此已是第三年赤字。另有良田十顷,庄子五处,时年正逢蝗灾三载,除却给佃户和当年所缴,所见余粮一百斛,折作白银只余二百四十一银。”

楚瑜十指翻飞,算盘上的玉珠随着他的声音,击出清脆的声响,那双手清瘦得厉害,像是薄薄一层雪色的皮安静地包裹住纤瘦的指骨,腕侧血管泛着淡淡的幽蓝色,蜿蜒至手臂……

老侯爷是个英雄,曾横刀立马,守边关数十年。可于经营一道上,堪比天盲,年年赤字,到了撒手归天的时候就剩下这么一堆烂摊子,庄子穷得揭不开锅,铺子赔得只剩条裤衩。

后来老侯爷被调回上京述职,统领北门十四军,那里是什么地方?众人心知肚明,那是给世家公子镀金的地方,养着一群少爷兵。老侯爷沙场舔血太多年,怒其不争,上任头一天便以十四条军令处置了北门军中五十二人,将上京满朝权贵得罪了一遍。

从那以后,在今上的授意下,老侯爷成了一柄刀,割韭菜一样肃清了朝堂污浊一茬又一茬。可到头来,能留给秦峥的又有什么?满朝的敌意和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侯府。

老侯爷忧浑了双眸,愁白了两鬓,直到那一天楚瑜送上门来。

那天,楚瑜带着少年未褪的轻狂和满心沉甸甸的痴念,来到老侯爷面前,字字铿锵道:“纵观满朝中,能救侯府,守秦家,护柏鸾者,除我楚瑜,无他耳。”

一诺千金,岁岁不改。

他要替侯府挣得金粉铺地,白玉雕栏,珠珏掷响,为秦峥捧得一身清贵无人觑。他要握得朝中三分权杖,待有朝一日站稳根基重新将秦峥带至朝堂,让他紫金绶带,银甲披身,做那扬名万里,不可一世的将军。

他曾想,用不了太久的,若拼尽全力不过十年而已,这些念想皆能实现。

他知道这条路难走,曾想过千难万险,不曾想到到头来最难的却是秦峥一个无动于衷的眼神罢了。

楚瑜眼前有些模糊,脑海里一片空空荡荡,腹中痛得让他指尖发麻,可拨弄算盘的手却依然如穿花蛱蝶,不曾停歇。账目被一本本翻开……

“昌武二十二年,铺子五间,田产十顷,旧管五百四之一银,新收九百九十银,开除四百三十银,年末所见银钱一千一百余一。”

“昌武二十三年,铺子增至七间,田产十二顷,旧管一千一百余一,年末所见盈余两千七百八十银……”

“昌武二十四年,铺子增至十六间,田产三十顷,旧管三千八百八十余一银,年末所见盈余一万六千九十银……”

“昌武二十五年,庄子十二处,铺子三十间,当铺三处,田产百顷……”

“昌武二十六年,田庄三十七处,铺子六十二间,当铺七处,田产三百顷,温泉山庄三处……”

“昌武二十七年,田庄五十处,铺子七十九间,当铺十二处,田产五百顷,温泉庄五处,盈余……”

一滴泪砸落在玉石珠上,溅得四分五裂,沾在指尖,只一瞬便散尽余温,徒留冰凉。

玉珠相击声戛然而止。

楚瑜怔怔看着渗落在指尖的泪,如梦初醒。他抬头,秦峥不过离他三步遥,却是山海远。

楚瑜想,他大概是撑不过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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