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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英勇的唐吉诃德与骁勇的镜子骑士会面(1 / 1)

唐吉诃德和桑乔在碰到死神的那天夜晚是在几棵高大茂密的树下度过的。唐吉诃德听从了桑乔的劝告,吃了些驴驮的干粮。吃饭时,桑乔对主人说:

“大人,假如我选择您第一次征险得到的战利品作为对我的奖赏,而不是选择您那三匹母马下的小马驹,我也就太傻了。真的,真的,‘手中麻雀胜似天上雄鹰嘛’。”

“你若是能让我任意进攻,桑乔,”唐吉诃德说,“我给你的战利品里至少包括皇帝的金冠和丘比特的彩色翅膀。我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夺来放到你手上。”

“戏里皇帝的权杖和皇冠从来都不是用纯金做的,而是用铜箔或铁片做的。”桑乔说。

“这倒是事实,”唐吉诃德说,“戏剧演员的衣着服饰若是做成真的就不合适了,只能做假的。这就同戏剧本身一样。我想让你明白,桑乔,你可以喜欢戏剧,并且因此喜欢演戏和编戏的那些人,因为他们都是大有益于国家的工具,为人生提供了一面镜子,人们可以从中生动地看到自己的各种活动,没有任何东西能像戏剧那样,表现我们自己现在的样子以及我们应该成为的样子,就像演员们在戏剧里表现的那样。不信,你告诉我,你是否看过一部戏里有国王、皇帝、主教、骑士、夫人和各种各样的人物?这个人演妓院老板,那个人演骗子,一个人演商人,另一个人演士兵,有人演聪明的笨蛋,有人演愚蠢的情人。可是戏演完后,一换下戏装,大家都成了一样的演员。”

“这我见过。”桑乔说。

“戏剧同这个世界上的情况一样。”唐吉诃德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当皇帝,有人当主教,一句话,各种各样的人物充斥着这部戏。不过,戏演完之时也就是人生结束之日。死亡将剥掉把人们分为不同等级的外表,大家到了坟墓里就都一样了。”

“真是绝妙的比喻,”桑乔开说,“不过并不新鲜,这类比喻我已经听过多次了,譬如说人生就像一盘棋。下棋的时候,每个棋子都有不同的角色。可是下完棋后,所有的棋子都混在一起,装进一个口袋,就好像人死了都进坟墓一样。”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现在是日趋聪明,不那么愚蠢了。”

“是的,这大概也是受您的才智影响。”桑乔说,“如果您的土地贫瘠干涸,只要施肥耕种,就会结出果实。我是想说,同您谈话就好比在我的智慧的干涸土地上施肥,而我服侍您,同您沟通,就属于耕种,我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对我有益的果实,不脱离您对我的枯竭头脑的栽培之路。”

唐吉诃德听到桑乔这番不伦不类的话不禁哑然失笑,不过他觉得桑乔这番补充道的是实情,况且桑乔也确实能不时说出些令人惊奇的话来,尽管有更多的时候,桑乔常常故作聪明,假充文雅,结果说出的话常常愚蠢透顶,无知绝伦。桑乔表现出记忆力强的最佳时刻就是他说俗语时,不管说得合适不合适,这点大致可以从这个故事的过程中看到。

两人说着话,已经过了大半夜。桑乔想把他的眼帘放下来了,他想睡觉时常常这么说。桑乔先给他的驴卸了鞍,让它在肥沃的草地上随便吃草。不过,桑乔并没有给罗西南多卸鞍,因为主人已经明确吩咐过,他们在野外周游或者露宿时,不能给罗西南多卸鞍,这是游侠骑士自古沿袭下来的习惯,只能把马嚼子拿下来,挂在鞍架上。要想拿掉马鞍,休想。桑乔执行了主人的吩咐,但他给了罗西南多同他的驴一样的自由。他的驴同罗西南多的友谊牢固而又特殊,如同父子,以至于本书的作者专门为此写了好几章。但为了保持这部英雄史的严肃性,他又没有把这几章放进书里。尽管如此,作者偶尔还是有疏忽的时候,违背了初衷,写到两个牲口凑在一起,耳鬓厮磨累了,满足了,罗西南多就把脖子搭在驴的脖子上。罗西南多的脖子比驴的脖子长半尺多,两头牲口认真地看着地面,而且往往一看就是三天,除非有人打搅或是它们饿了需要找吃的。据说作者常把这种友谊同尼索和欧里亚诺1以及皮拉德斯和俄瑞斯忒斯2的友谊相比。由此可以看出,这两头和平共处的牲口之间的友谊是多么牢固,值得世人钦佩。与此同时,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倒让人困惑。有句话说道:

朋友之间没朋友,

玉帛变干戈结冤仇。

还有句话说:

朋友朋友,并非朋友——

1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一对好友。

2在古希腊神话中,这两人既是表兄弟,又是好友。%%%没有人认为作者把牲口之间的友谊与人之间的友谊相比是做得出格了。人从动物身上学到了很多警示和重要的东西,例如从鹳身上学到了灌肠法,从狗身上学到了厌恶和感恩,从鹤身上学到了警觉,从蚂蚁身上学到了知天意,从大象身上学到了诚实,从马身上学到了忠实。后来,桑乔在一棵栓皮槠树下睡着了,唐吉诃德也在一棵粗壮的圣栎树下打盹。不过,唐吉诃德很快就醒了,他感到背后有声音。他猛然站起来,边看边听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他看见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从马背上滑下来,对另一个说:

“下来吧,朋友,把马嚼子拿下来。我看这个地方的草挺肥,可以喂牲口,而且这儿挺僻静,正适合我的情思。”

那人说完就躺下了,而且躺下时发出了一种盔甲的撞击声。唐吉诃德由此认定那人也是游侠骑士。他赶紧来到桑乔身旁。桑乔正睡觉,他好不容易才把桑乔弄醒。唐吉诃德悄声对桑乔说:

“桑乔兄弟,咱们又遇险了。”

“愿上帝给咱们一个大有油水的险情吧,”桑乔说,“大人,那个险情在哪儿?”

“在哪儿?”唐吉诃德说,“桑乔,你转过头来看,那儿就躺着一个游侠骑士。据我观察,他现在不太高兴。我看见他从马上下来,躺在地上,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有,他躺下时有盔甲的撞击声。”

“那您凭什么说这是险情呢?”桑乔问。

“我并没有说这就是险情,”唐吉诃德说,“我只是说这是险情的开端,险情由此开始。你听,他正在给诗琴或比维尔琴调音。他又清嗓子又吐痰,大概是想唱点什么吧。”

“很可能,”桑乔说,“看来是个坠入情网的骑士。”

“游侠骑士莫不如此。”唐吉诃德说,“只要他唱,我们就可以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事,嘴上就会说出来。”

桑乔正要说话,传来了森林骑士的歌声,桑乔打住了。骑士的嗓音不好也不坏。两人注意听着,只听歌中唱到:

请你按照你的意愿,夫人,

给我一个追求的目标,

我将铭记于肺腑,

始终如一不动摇。

你若讨厌我的相扰,

让我去死,请直言相告。

你若愿我婉转诉情,

为爱情我肝胆相照。

我准备接受两种考验,不论是

蜡般柔软,钻石般坚硬,

爱情的规律我仿效。

任你软硬考验,

我都将挺胸面对,

铭刻在心永记牢。

一声大概是发自肺腑的“哎”声结束了森林骑士的歌声。

过了一会儿,只听骑士痛苦又凄凉地说道:

“哎,世界上最美丽又最负心的人啊!最文静的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呀,你怎么能让这位已经被你俘虏的骑士无休止地游历四方,受苦受罪呢?我已经让纳瓦拉的所有骑士,让莱昂的所有骑士,让塔尔特苏斯的所有骑士,让卡斯蒂利亚的所有骑士,还有曼查的所有骑士,都承认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难道这还不够吗?”

“不,”唐吉诃德说,“我是曼查的,我从没有承认也不可能承认,而且更不应该承认这件如此有损于我美丽的夫人的事情。你看见了,桑乔,这个骑士胡说八道。不过咱们听着吧,也许他还会说点什么呢。”

“肯定还会说,”桑乔说,“他可以念叨一个月呢。”

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森林骑士已经隐约听到了有人在议论他。他没有继续哀叹下去,而是站起身,声音洪亮却又很客气地问道:

“谁在那儿?是什么人?是快活高兴的人,还是痛苦不堪的人。”

“是痛苦不堪的人。”唐吉诃德回答说。

“那就过来吧,”森林骑士说,“你过来就知道咱们是同病相怜了。”

唐吉诃德见那人说话客客气气,就走了过去。桑乔也跟了过去。

那位刚才还唉声叹气的骑士抓着唐吉诃德的手说:

“请坐在这儿,骑士大人。因为我在这儿碰到了你,我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我知道你是游侠骑士。这里只有孤独和寂静陪伴你,是游侠骑士特有的休息地方。”

唐吉诃德说道:

“我是骑士,是你说的那种骑士。我的内心深处虽然也有悲伤、不幸和痛苦,可我并未因此而失去怜悯别人不幸之心。听你唱了几句,我就知道你在为爱情而苦恼,也就是说,你因为爱上了你抱怨时提到的那位美人而苦恼。”

结果两人一同坐到了坚硬的地上,客客气气,显出一副即使天破了,他们也不会把对方打破的样子。

“骑士大人,”森林骑士问道,“难道您也坠入情网了?”

“很不幸,我确实如此,”唐吉诃德说,“不过,由于处理得当而产生的痛苦应该被看作是幸福,而不是苦恼。”

“如果不是被人鄙夷的意识扰乱我的心,你说的倒是事实。”森林骑士说,“不过,瞧不起咱们的人很多,简直要把咱们吃了似的。”

“我可从来没受过我夫人的蔑视。”唐吉诃德说。

“从来没有,”桑乔也在一旁说,“我们的夫人像只羔羊似的特别温顺。”

“这是您的侍从?”森林骑士问。

“是的。”唐吉诃德回答说。

“我从没见过哪个侍从敢在主人说话的时候插嘴,”森林骑士说,“至少我的侍从不这样。他已经长得同他父亲一样高了,可是我说话时他从来不开口。”

“我刚才的确插话了,”桑乔说,“而且,我还可以当着其他人……算了吧,还是少说为佳。”

森林骑士的侍从拉着桑乔的胳膊说:

“咱们找个地方,随便说说咱们侍从的事吧。让咱们的主人痛痛快快地说他们的恋爱史吧,他们肯定讲到天亮也讲不完。”

“那正好,”桑乔说,“我也可以给你讲讲我是什么样的人,看我是否算得上那种为数不多的爱插嘴的人。”

两个侍从说着便离开了。他们同他们的主人一样,进行了一场有趣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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