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霆最终没有出声叫醒,却也没舍得断开通讯。
咕噜噜一开始还会凑过来看看这两人到底在做什么,后来发现一个睡觉一个发呆，仿佛这么大一个光屏不存在一样,两个人类十分无趣,而它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接通视讯小天才。
过了一会儿它自己也困了，但又想着刚才贺云霆不要它挂,鉴于上将服了软,咕噜噜决定不跟他计较，最终动了动耳朵,没再靠近，而是收了四肢重新滚到林晗身旁,习以为常地往林晗颈间蹭了蹭,获取自己最喜欢的温度，再温顺地缩成一个黑黑的小煤球，很快睡了过去。
贺云霆的房间重归安宁,连风也不再有动静。
青年由于睡得不安稳，被子并没有盖得很好，只堪堪遮住了腿，显出轮廓，而剩余的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
帝国是深夜了,贺云霆不知道林晗什么入睡的,只看得见他因为不停翻身而遮住额头的细碎凌乱的头发。他皮肤本来就很白,黑发轻轻散落在上面,将一张脸衬得更加精致温柔,贺云霆几乎还能回想得起轻抚上去时细嫩柔软的触感。
他明明大学以前就没有出过平民区，却一点儿也没沾染上那里一些不那么完美的气息。
好像他天生就是个艺术品，而自己不过是个恰巧得到他垂怜的幸运儿。
林晗的爱和吻都很纯粹，连**也是，正因为如此，他的想念也变成了一种诱人的奢侈物，纵然自己想倾身拾取，却担忧镜花水月，只捞得一捧怅然。
常服上有青年抓出来的皱褶，拽的时间久了，可能等过段时间管家会拧着眉头不知为何如此，再抱歉地给自己熨烫平整。
贺云霆从来一丝不苟，现在却忽然觉得，就这样带着对方拨弄过的痕迹穿在身上，也未尝不可。
林晗睡在他的床上，抓着他的衣服，所有无声的动作都在告诉他，我很想你。
但林晗不会无理取闹地催他回来，更不会反反复复到影响工作。
他那么好，好到让贺云霆现在甚至不愿看他。
他斩过虫族杀过星盗，今天却如此轻而易举地用最高尖端的武器，对准了曾经和所有帝国平民区一样平凡的人们。
他又怎么好再用这双手去碰他。
贺云霆觉得有些眼热，原本冰凉的胸腔和四肢仿佛也在逐渐回暖。
他终于伸手遮住自己的脸，疲累地闭上了眼。
林晗生物钟很准时，醒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咕噜噜没醒，他无法得知是不是贺云霆联系自己的时候被小家伙按到了。
贺云霆睡着了，用手撑着脸看不清表情，呼吸平稳。
林晗这才想起，自己似乎都没见过贺云霆睡着的样子。
之前两人在边区时，自己没有营养剂体质不好，总是昏昏沉沉的没有力气，还很嗜睡，每次起来时贺云霆都已经醒了，他在自己面前好像永远也不会累。
现在贺云霆靠在自己的驾驶舱里，连驾驶座都没有放低。但他个子太高，腿没有完全伸直，让这个姿势看上去不太舒适，只是作战间隙的短暂休憩。
他睡着时似乎也很严肃，一身戎装依旧利落，好像下一秒就能重新恢复清醒，继续执行任务，做那个人人仰望的、高不可攀的上将。
林晗想，要是此时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对方肯定会立刻睁开冰冷锐利的双眼，不会有片刻动摇。
他慢慢从床上坐起身，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脸上忽然就烧了起来。
贺云霆的常服被自己抓得很紧，满是皱褶，林晗不知道自己晚上究竟抱着他的衣服睡了多久，贺云霆究竟有没有看到，如果看到了又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不过他很快就懒得做这种猜想了，反正自己都隔着视讯在对方易感期做了那种事，抓着衣服而已，贺云霆肯定不会介意。
看到就看到吧。
林晗轻手轻脚地将贺云霆的军服放回床上，又对着视讯里他的脸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跟祁嘉木约定接他上班的时间要到了，他才不舍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凑上去点了关闭。
很想跟他说话，很想听他的声音。
但更想他能在杀戮和自我挣扎中，睡一个安稳的好觉。
质子星的“清扫”还在继续。
在短暂的修整后，编队继续前行，这次的目的地是他们最早来时登陆的克里斯港。
虽然不是异类最初的发源地，这里却是整个质子星最严重的区域，沦陷得最快，且找不到一丝回转的生机。
这里的异类基本就全是成熟的“虫族”了，克里斯港临海，地域海拔相对较低，编队抵达时，已经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跟人类相关的习性。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加上克里斯港比起漠城要相对好清理一些，他们使用同样的方式，残忍又冷漠地开启干扰声波，把异类聚集到一起，使用一切可能的武器，对这些曾经的人类予以痛击。
因为临海更方便处理尸体，机甲编队干脆将大部分的异类都往海边引，他们踏着重重灰尘来到人类早已准备好的陷阱里，因为数量太大，以m2742为首的重型机甲开始蓄能，磁轨炮蓄满能量后的威力不可小觑，在一声命令里，响彻云霄的轰丨炸如一声声惊雷，裹挟着硝烟和火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那群叫嚷着的可怖异类，把他们的胸腔都震碎、四肢都炸毁，再带着绝对的惯性推入海中。
原本碧蓝的海水在一声又一声的坠落巨响里被染成浅红，每一个起伏的涟漪都带着血水，泛起让人不适的气味。
克里斯港的清理进行得很快，因此他们这次没有停下来休息，直接往最后一个城市，也就是这种基因开始蔓延的利科罗市行进。
原本他们以为，最开始的城市一定是最严重的，为了保证不出意外，编队还重新检查了一遍军备。
但抵达后的场景似乎不是那样。
不像克里斯港那样一丝人类的气息都没有，虽然跟漠城一样，有人横亘在路中间，有人用不可思议的速度进食着植物的根茎，但相比起来，还是有微妙的不同。
所有的超市基本都被搬空了，有些店铺甚至亮着灯，尽管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却让军士们产生了一些其他的联想。
“会不会……”有人在通讯器里报告道，“还有活人？”
陆安和提醒道：“可这是异类最开始发生的城市。”
他们将机甲停在利科罗大学附近，
贺云霆打开地图，按照惯例分配任务和区域。
正当他将安排结束时，某一名军士终于忍不住出声——事关刚才的联想。
这种联想，在他们看见一间蛋糕店时得到了证实。
这附近暂时没有明面上发现的异类，而店里亮着暖黄的灯光，玻璃柜里零零散散有不知什么时候烤好的各色蛋糕，一名身形纤弱的少年站在柜前，好像在打量着挑选哪一款比较好。
他似乎不知道现在这座城市已经被废弃，通讯都传不出去，他只是想挑一个自己心仪的蛋糕。
异类是不会吃人类的食物的。
少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缓慢地走到一旁，步伐有些僵硬。他拿起一个垫着油纸的托盘，伸手拉开其中一个玻璃柜。
编队还没有散开，现在的画面所有人都看得到。
公共频道在很短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
少年终于选好了一块淋了浓厚巧克力酱的蛋糕，他沉默地走到柜台前找了个透明的方盒，托着底部缓缓地将蛋糕装进去。
“计划不变。”贺云霆的声音终于再一次响了起来，冷漠得像极寒地区终年不化的冰雪，“重复，计划不变。”
他好像听不到那些吸气声，依旧下达自己的命令。
那名少年终于将蛋糕包装好，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正要推门而出——
“报告！”一名机师急匆匆说道，“抱歉上将，由于我的失职，许教授，许教授他自己一个人摘了安全锁，强行下了机甲……”
他话音刚落，众人就看见那个头发半白的知名教授奔向蛋糕店，奔向那个身形羸弱的少年。
许知恒甚至还背着随身的包，像不要命似的冲上前去抓住少年的手，对方则没有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任由他拽着，只是手里还紧紧拎着自己打包好的巧克力蛋糕。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会打乱此刻的计划，但他似乎不怕，也做好了准备，拉着少年停在了m2742的面前。
跑得太急，许知恒毕竟是个omega，还是忍不住喘了两口气，这才仰头对着机甲大声吼：“上将！”
公共频道大气也不敢出，众人都不知道不听命令强行跑出来的许知恒会迎来怎样的结果。
一分钟后，m2742终于有了动静。
先进的机甲内有弹出式的封闭胶囊舱，贺云霆没有从里面出来，只是走进了舱内，再将胶囊舱降至接近地面的位置，隔着一层透明的舱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此时的许知恒。
“许教授。”他的声音很冷。
许知恒走近了些，拽着一言不发的少年，敲了敲贺云霆的舱门。
“他是个人类，他是个人类……”许知恒焦急道，“这座城里明明还有人类啊，你看不见吗！”
贺云霆转过脸，用手抬了一下军帽的边檐，皱着眉看他。
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里，意思很明显，就是希望许知恒不要碍事。
“人类？”贺云霆声音不大，可每个字都像带了冰渣，“这个人类，好像连话也不会说。”
许知恒没有退步的打算，见贺云霆刚准备举手示意，立刻开了口。
“他和阿泽的症状相似！”因为祁嘉泽是贺云霆秘密接过来的，许知恒只能用祁嘉木常喊的字眼代替着祁嘉泽的姓名，急急解释着，生怕再晚一分，面前的生命就又要在自己的手中、在贺云霆的命令里消失，整个人护着面前的少年，从后颈到背脊，他伸出手一下一下温柔地安抚着，对方本来就没什么敌意，因此十分顺从地任由许知恒动作。
好像确实跟祁嘉泽的症状类似，走路略显僵硬的姿势、看上去有些呆滞，但仍旧残存人类意识的特征。
“阿泽已经有好转了，上将，你是知道的！”许知恒据理力争，想让贺云霆听见自己的话，“我不管这次的基因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谁做的实验，但这个我不会认错。”
“他是omega。”贺云霆淡淡地侧身，冷冰冰地打断他。
还是许知恒自己发现的，有着燃血体质的omega。
这句话贺云霆没说。
但言下之意，这些没有腺体的beta，究竟能不能按照之前祁嘉泽的方法治疗，还未可知。
在贺云霆面前，未可知的事物，都是应该铲除的不确定因素。
他们已经用同样的方式，彻彻底底地清除了两个不大不小的雨林城市。
“他们……他们原本也有家人啊。”许知恒说，“也许他们的家人还在等他。这座城市跟之前两座都不一样，上将，您不会看不出来。”
“但他们的父母可能也已经变异，根本认不出自己孩子，甚至想发了疯地撕碎他、吃掉他。”贺云霆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神也没有多给，平淡地陈述出另一种事实。
“可是，可是摆在你面前的孩子他没有竖瞳，”许知恒苦苦央求，“我带来了对阿泽治疗的部分成果，求您，让我试一试，这里是大学，一定还有可以运作的实验室……”
“我只要两天时间，不，一天，最快一天，我能试着解决这个问题。”
“只要他跟阿泽相似，只要相似……”许知恒重复了两遍，才继续说，“那就不难了。”
“许教授，您可能还不清楚现在的问题。”
“你擅自脱离队伍，还接触了这种可能被感染的对象，”贺云霆不置可否，“对不起，即使保证您的安全是我的责任，但我也需要对我的军士负责。”
“在利科罗市的清缴结束后，我甚至考虑，要不要将您带回中心城。”
许知恒沉默着，却还是没有放开少年的手。
他刚才说得太激动，少年的巧克力蛋糕掉到了地上，他好像还是没有包装好，蛋糕从方盒中跌落出来，在地上滚了半圈，形状依旧完整。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只是觉得……他和小萌很像。”这句话他说得很慢，眼神也黯了下去，“可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明明他看上去……也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啊。”
贺云霆好像对许知恒的话没有丝毫触动，仿佛季萌的死对他来说已经成为过去。
许知恒却终于做了决定，重新抬起脸来，没有两天前的歇斯底里，倒是多了些坚定；“如果在利科罗城的任务执行完毕，我还没有任何进展的话。”
“……您可以不带我走。”
贺云霆居高临下，冷漠地与许知恒对视。
“检查利科罗大学附近有没有异类。”他沉声下令，在获得两公里内没有异类的确切信息后，才重新转头看向许知恒。
“我不会为了你拖延任务进度。”
“同样，也请您记住自己的话。”
清缴任务执行得很顺利。
这座城市确实很奇怪，但除了那个少年外，众人一下子又找不到其他人类的气息。
利科罗市比前两个城市都要大，且不如克里斯港那般容易清理，因此消耗的时间稍长了些。
每一台机甲都各司其职，在炮火和悲鸣声中穿梭，一次又一次地轰开异类的大脑和心脏，再将他们付之于烈焰，燃烧，融化。
整整一天。
这里的黄昏依然带着血色，带着浓重的腥气，和所有异类的嘶吼。
最后，他们回到来时抵达的利科罗大学。
许知恒在听到机甲轰鸣后走了出来。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少年，这次手里没有拿蛋糕。
那个清瘦的少年双眸澄澈，没有一丝竖瞳的影子。
许知恒的表情与一天前相比有了明显的转变，即使现在贺云霆依旧没有走出机甲，只是隔着舱门跟他说话。
许知恒激动得声音都在颤：“你看，我成功了，我能做到……”
少年虽然步伐仍然缓慢，但的确比之前好了不少。
他一步一步走到m2742面前，最后在一米远的位置停下来，弯着眼睛，僵硬地、一字一句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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