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先上了一壶茶。
姜幼萤与容羲都知晓,姬礼的胃不太好,不能喝酒,于是便点了份温温热热的茶水。因为三人包了雅间的缘故,周围有名小后生在一侧侍奉者,弄得姜幼萤愈发不自在。
身侧坐着姬礼,对面坐着容羲。
这算什么,新欢和旧爱么。
她像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几乎要将脑袋埋到桌子底下去。
这菜怎么上得这么慢呀……
这间屋子怎么还这么闷啊……
姜幼萤不敢抬起头,不敢望向姬礼,更不敢去看容羲。
后者眸光平淡,轻轻瞥了瞥,见她通红着耳根子,一派窘迫之态。
似乎想起了什么,这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抿了抿唇,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严谨,冰冷,无欲无求。
这是所有人对容羲的评价。
只有姜幼萤见过,对方少年时,是如何怀着一腔热血,从集市处直直追着她上花楼。
好在他未同姬礼多说什么,姬礼似乎也没发现她的大不对劲。见她耳根绯红,原以为她是大病初愈、燥气上头,也没朝歪处去想。
店家上菜是极慢的,姜幼萤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姬礼与容羲居然谈论起政事来。
后宫不得干政,她往后缩了缩身子,“皇上,容大人,臣妾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呀,嘿嘿嘿……”
左手腕被人猛地一抓,姬礼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回来。
“乖乖坐好,一会儿就上菜了。”
屁.股又挨了板凳。
姜幼萤有些郁闷。
对方的力道倒是不大,却将少女的手腕握得死死的,根本不容她任何溜掉的机会。转眼间,姬礼又一温声,面不改色地继续与容羲谈论。
白衣男子微微偏头,视线匆匆掠过二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目色微动。
面容之上,却仍是一派的波澜不惊。
待容羲收回目光,姜幼萤长舒了一口气。
先不管对方有没有认出来自己,既然如今他已坐到这个位置上,就说明他是个精明的。若是他想保住大理寺少卿之位,就应该安分守己,将那段烟南前尘往事抛得一干二净。
二人就应该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
你做你的大理寺少卿,我做我的皇后娘娘。
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好一番思量后,心口处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再抬眸时,只见容羲身骨笔挺,坐于桌案前,挺拔得就像笔直的松。
很好,非常好。
就应该这样。
就应该装作谁也不认识谁,把姬礼一个人蒙在鼓里。
姬礼笑呵呵地,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茶杯有些热烫,接过时,幼萤恰恰又碰到少年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很干净,让人只看一眼,便生了许多心思。
想起那卷《花柳本》,姜幼萤无端开始脸红。
那本子带坏了她。
更是带坏了姬礼。
她闷声将茶水接过,不敢发出任何的动静。
终于,雅间的门被人轻轻敲了敲,而后一声欢喜地:“上菜咯——”
三人齐齐朝房门口望去,姜幼萤快速朝姬礼这边挪了挪,看清盘子里的菜品时,忽然变了面色。
“不是说不要香菜么?”
姬礼亦是一皱眉。
趁着他发作之前,店小二这才反应过来,惶惶然一躬身:
“客官莫生气,小的记岔了,小的记岔了!这就给客官换盘新的来!”
姜幼萤在一边如坐针毡。
又要换一道新的……那这又要等多久啊。她恨不得现在飞快吃完饭,赶紧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每多停留一刻,就愈发危险一刻!
就在对方欲转身离去之际,少女慌忙伸出手,将其拦下:
“罢了,就这样罢。香菜都挑了就是了。”
见她都这样说了,姬礼也只好作罢。
看着饭菜上那绿油油的叶片,她胃中一阵翻涌,连动筷子的心思都没了。姬礼抿了抿唇,仔仔细细地用净筷将盘中香菜一根根剔除干净,神色认真温柔。
姜幼萤侧过脸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认真的姬礼。
比他批阅奏折的时候还要认真仔细。
心中一阵暖意,让她再度执起筷子,可还未吃一口呢,少年忽然抬起头。
“容卿也是不喜欢吃香菜吗?”
姜幼萤眼皮一跳。
容羲吃,容羲特别爱吃香菜。
别问她为什么知道。
男子眸光清淡,轻轻瞟了她一眼。
那一袭白衣胜雪,似有隐隐梅香,自公子袖中来。
“回皇上,不是臣不爱吃,而是——”
容羲忽然望了过来。
眸光晦涩,情绪如同暗潮,汹涌澎湃。
却又是转瞬即逝,转眼之间,又是一番风平浪静。
男子温声:“臣之前有个妹妹,她不喜欢吃香菜。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这一句话,竟让姜幼萤听出几分落寞之感,少女心头猛然一颤,愈发不敢再抬起头。
这一顿饭,吃得她是心惊胆战。她虽然敛目垂容,却能感受得到,全程一直都有一道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目光灼灼,却是万分小心,怕给她引来什么麻烦,亦怕为自己招惹来杀身之祸。
情愫涌动,不敢声张。
一声“妹妹”,唤得她面色又是一窘,耳根子竟不由自主地发红。
“阿萤,吃这个。”
姬礼兴冲冲地转过头,看见她通红的耳根与脖颈时,一愣。
怎、怎么了?
可是……吃香菜吃的?
他关切地凑上前来,温声细语:“阿萤,是不舒服吗?”
“不、不是。”
少女支支吾吾。
姬礼皱了皱眉头,疑惑地抬眼,却见一道目光恰恰望来。那视线平静,可落在她身上时,竟带了几分微不可查地颤意,让少年又一愣神。
阿萤,容卿。
姜幼萤,容大人。
不可能。
他抿了抿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话:
“容大人也是烟南人呀。”
少年倏然转过头,只见姜幼萤坐在那里,执着筷子的手却是不动,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似乎……很害羞……
容羲此人,姿容出众,才智过人。
姬礼眉心又是一动,只觉得从心底里涌上一阵无可名状的情绪,让他直接伸出手,将女子的柔荑一牵。
十指相扣,攥得严严实实。
这一场暗潮汹涌。
用完饭后,暮色将近。容羲徐徐告别二人,打道回府。姜幼萤这才觉得周遭氛围轻松了许多,方欲转身同姬礼说话,却发现他的面色有些难堪。
“阿礼,怎、怎么了?”
说实话,即便先前与容羲没发生些什么,姜幼萤还是有些心虚的。
那一双眸子中含了些许雾气,少年转过头来。
他原是张扬的、恣肆的,但如今,姜幼萤却在对方眼底里,看到了几分委屈。
他别别扭扭地问出声:
“朕先前总是听人说,容羲是朝中最年轻有为的大人。学识渊博,才智过人,实乃人中龙凤,不知是多少姑娘的京城梦里人。”
姜幼萤眼皮一跳,她怎么从姬礼这话中,听到了几分酸味儿呢。
“罢了。”
他摇摇头,把她牵紧了。
“如今天色已晚,阿萤不若与朕去一趟国安寺,在那里过上一夜,顺便还愿。”
“还愿?”
她有几分不解。
“嗯,是还愿。”少年紧牵着她,语气温和,“朕同方丈说了,若这次你能醒来,朕愿日后做一个贤明的君主。阿萤,朕不再乱发脾气,也不再乱处决人。你不要离开朕,好不好?”
他一向是小孩子脾性。
一向如小孩子那般,没有安全感,彻彻底底地依赖上了她。
迎上那双清澈的瞳眸,少女抿了抿唇。暮色昏昏,天际闪了些霞光,落在他素衣之上,渡得他面容一派柔和宁静。
她的心底里,也无端生起些宁静祥和之感。
他要做一名圣贤的君主,那自己,便要做一名贤妃。
这一回,轮到她攥紧了姬礼的手,看着少年坚毅的面庞,一笑:
“好。”
……
二人来到国安寺。
与上次不同,这次姬礼面见方丈,整个过程都十分顺利。
他先带着姜幼萤去佛像前虔诚一拜,心中暗暗许愿。
愿他心爱的姑娘一生平安顺遂,健康无忧。
走出金钟寺时,院落一角忽然闪过一道白影。
二人走得有些急,谁也没有注意到院角处的那人。
容羲亲眼目睹这二人离去后,才缓缓走进寺庙内。
再度见到了熟人,方丈稍一抬眸:“大人也是来还愿的吗?”
容羲轻轻“嗯”了一声,与蒲团之上郑重其事地跪下。
方丈忽然一叹息。
他神色虔诚而恭敬,眉心亦是微微拢起。明白皎洁的月色穿堂而入,落在他散不开的眉间。
跪在这里,容羲似乎仍能听见耳边的嬉笑声,少女声音悦耳,小声更像黄鹂一般,娇软动听。
她站在楼阁之上,轻轻唤他:
容公子。
彼时,他还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与周围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腹中有些笔墨,却都是胸无大志。心想着简单做个教书先生,或者坐于一方小小庙宇之上,将就渡过这平安朴实,却也安安稳稳的一生。
直到他遇见了姜幼萤。
集市之上,她面纱被风吹起,少年一睹花容,惊为天人。
情窦初开,最是青涩难得。
于是他痴痴地跟在少女身后,只见她身形窈窕玲珑,步子亦是迈得好看,每走一步,裙裾便稍稍晃荡,犹如一朵徐徐盛开的红莲。
而她,当真是要比那红莲还要明媚璀璨。
书生悄悄跟着她,心中估量着这是哪门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年来埋首苦读,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目标与方向。
他要考取功名!要成为大人物!然后再去她家里提亲!
他想要迎娶她,做自己的娘子。
爱意是这般炽热而懵懂,容羲愣愣得跟着她走了许久,却看着她,忽然在一处烟花柳巷之处停下。
似乎感应到了身后有人,少女一转身,恰恰又是一尾风至,再度带动起她面上素纱。
当真是……
姿容璀璨,窈窕天成。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可那素纱之下的面容,却是让周围花簇在一刹间黯然失色。
看着她摇曳着腰肢走上花楼,少年眼中第一次有了哀婉之色。
在这之前,容羲都是万分厌恶那些青楼女子的。
他觉得她们艳.俗,她们放.荡,她们不知羞耻。可如今看着对方的身形,少年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词:
可怜。
可怜牡丹真国色。
回去后,他像疯了一样,日夜苦读。
他想,如今自己还未出人头地,待高举状元那一日,他要去青楼赎下她。
她在等着自己。
自己一定要救她。
集市上的回眸一笑,成了他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光。他勤学苦读,他寝食难安,就是为了考取功名利禄。可当一日他途径花楼,胆战心惊再度上前时,得知的却是对方被卖入京城的消息。
“姜幼萤啊,早就被怀康王世子买走做妾咯!”
“唉,要说呀,我可真是羡慕她。本来都是花楼里准备下月出阁的姑娘,不知道是哪来的福气,竟让皇城来的世子爷给看上了。咱们这还是万人唾骂的青楼女,人家倒好,摇身一变,攀了高枝,虽未妾室,总归还是个世子家的姨娘。”
“可不是嘛,这福气不浅,旁人可羡慕不来咯——”
姑娘们摇着扇子,你一言我一语,好生热闹。
可那一句句话落在容羲耳边,犹如晴天霹雳。
灯火灭了。
他伏于案头,紧紧攥着手中的笔。
三年,整整三年,他在渡过了一场又一场孤寂的夜。
因为她被卖去了京城,他也去了京城,得到的却是怀康王世子被抄家的消息。
好一番打听,万幸的事她幸免于难,却是不知所踪。
为了查明这件案子,他去了大理寺。
一步步,终于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时光宛若长河,男子一袭素色长衫,跪于佛像之前。
虽是阖眸,河水却在眼前呼啸而过。
她成了太子礼最宠爱的女子。
恍然之间,天空下了一场绵绵细雨。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官服,站在进宫的马车之前。
再往前去,便是东宫,容羲手中捧着奏折,脚下却不受控制地朝东宫拐去。方迈没一阵,忽然撞上一人。
小姑娘穿着一身水青色的衫,像一只雀儿围在太子礼身侧,少年微微垂首,似乎有些无奈于她的闹腾,可那眸光之中却无半分的不耐烦。
认真,温柔,仔细。
太子礼对她极好。
那一日,他在东宫之前,站了良久。
他几乎是浑身湿透,回到府中。
下人被他吓坏了,慌忙上前去,问他发生何事。男子久久坐于案前,缄默良久。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东宫门前,那对男女眼眸之中,浓烈的爱慕之意。
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亦是十分珍爱她。
容羲忽然一颓唐。
接下来几日,他都告病,未去上早朝。
不知浑浑噩噩了多久,他终于成功劝说了自己,自此,将全身心投入于大理寺的繁忙事务之中。
旁人都说,从未见过这么兢兢业业的少卿大人。
也从未见过这么年轻,这么有能力的少卿大人。
旁人往他府邸中塞了许多美人,无一例外地,被容羲冷着脸赶了出去。就当他以为自己这一生会这般无休止地工作下去时,皇宫内传来噩耗。
——她死了。
她被人,逼死在太子礼登基前夜。
……
姬礼登基那日,狂风乱作。
那明明是一个秋日,却竟让他如同身处凛冽的寒冬。他发了疯,把自己在屋中关了整整一宿,第二日,双眼布满血丝,去了皇上登基大典。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姬礼登基,竟是穿了一身素衣!
那一身缟素,如同一支悲痛的哀曲。他不顾众人的反对,抱着姜幼萤的灵牌,一步步,走上那高台之阶。
吉时到,台下寂静无声。
所有人皆是胆战心惊,屏息凝神望着高台之上的那一抹素衣。
于这样一片注目中,姬礼转过身来。
狂风乱作,他怀中紧紧抱着少女灵牌,忽然,笑得癫狂。
这是容羲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太子礼。
他温润,他和善,他有礼仪。他从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他是大齐百姓心目中,完美无比的储君。
而如今,却为了一名女子走火入魔,穿着缟素登基,立了那方灵牌为后。
……
夜风扑在男子面上,凉丝丝的,有些不真实。
方丈侧首,却见他笔挺地跪着,身子骨笔直,怎么戳都戳不倒。
老者一叹息。
“大人。”
幽幽一叹,又如一道冷风,吹不散的是男子眉间的蹙意。
“大人,香柱要灭了。”
蓦然,容羲睁开双目。
月色入户,男子一双眼眸更是清明如月。他重生了,重生在刚升迁大理寺少卿之时,她还在,还没有被人逼死。
可她身边,仍然玉立着那名男子。
唯一令容羲讶异的是,明明是同一个人,姬礼却突然转了个性子。众人说他是暴君,说他残暴不仁,说他十恶不赦。
还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妇。
皇城之角,有一家号称“江湖百晓生”的铺子。从那里,容羲了解到了这位暴君的“丰功伟绩”。
“容大人,香柱要熄灭了。”
方丈再度出声,温和提醒道。
他这才惊觉耽误了方丈许多时间,忙不迭从蒲团上站起,又弯身致歉。
站起来时,膝盖隐隐有些发疼。
他不知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
屋外的月亮,几乎也要灭了。
他默不作声,又上前向那樽佛像敬了道香火。而后朝方丈恭敬一揖,欲抬脚离去。
一袭素衣落拓,就在他欲迈过殿门槛的那一瞬,对方有些沧桑的声音在身后冷不丁地响起。
“大人,前世之纷扰,大人还是全忘了罢。”
他步子微微一顿。
“世间疾苦,十之有九,皆是自寻苦吃。”
下人还候在殿门外,见自家主子终于从殿内走出来,忙不迭迎上前去。
小后生态度恭敬,跟在容羲身后,只见他步子迈得落拓,却是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自寻苦吃……么?
他忽然一叹息。
那道叹息声轻轻的,若有若无在这暗夜中淡淡散开。马车便停在不远处,下人率先掀起马车帘,男子目色微动。
月光落在车帘之上,却又被那厚厚一层车帘遮挡住,马车里黑黝黝的,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他也愈发看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境了。
“大人,奉了您的命,下的核查清楚了。今日摊铺上出现的那本《宫.闱秘史》,是沈世子派人所书。”
沈鹤书?
男子坐于马车之中,忽然,攥紧了拳头。
“大人,您看这件事……咱们要不要禀告给皇上?”
小后生亦有些摇摆不定。
这道话音刚落,忽然听马车内传来一声冷嗤。他跟在容大人身边这么久,从未见过其动怒,而如今,容羲语气中竟多了几分愠怒之意。
“沈鹤书,他就是个畜.生。”
何止是畜.生。
一想起前世发生的事,他就咬牙切齿。
……
还愿之后,天色已晚,姜幼萤便与姬礼一起,在国安寺内找了一间屋子,暂且留宿一晚。
无论是金钟寺,或是其他寺院,院中皆有一樽无比肃穆的佛像。二人走进院时,还吓了一大跳。
“这樽佛像……怎么长得这么骇人。”
姜幼萤缩在姬礼身后,有些不敢看它。
引路的童子略一抬眸,声音冰冷,同二人解释道:
“这是密伽陀佛,专门降服色.鬼。”
色.鬼……
姬礼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不等姜幼萤细细探究,对方慌忙拉扯着她的袖子,强行带着她进屋了。
毕竟二人也是当朝天子皇后,准备的屋子自然也要干净大方。
小童将二人引入屋,恭恭敬敬一福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周遭一下寂静,门被人轻轻阖上,姬礼点燃了一盏灯。
灯火不甚明亮,却也足以照明,昏黄的火光罩在二人面上,墙上黑影暗暗浮动。
“累了吗?”
姬礼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屋内只有一张床,不大不小,恰恰能容下两个人。
姜幼萤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率先坐在床榻上,将被子拂了一拂。
“还不睡觉吗?”
他转眼望过来。
她还有些害羞。
姬礼没有管她,先将外衣脱下,不过片刻,身上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里衣。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少年,姜幼萤愈发感到羞赧了,埋着头来到床边,轻轻将被子拉了拉。
“你……不许看。”
她羞。
姬礼轻轻一笑。
她就像是一朵羞答答的、粉粉嫩嫩的小荷花,一瞬间,让少年又生了许多采撷之心。说也奇怪,她不是没有与姬礼同床共枕过,先前一起躺在一张床上时,也没有如今这般害羞。
许是……
玉池之夜,一幕幕又在眼前闪现。
她通红着脸,轻轻将衣裳拽下来。
“可要朕帮你?”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不、不用。”
慌忙一出声,趁着这空当,小姑娘腾地一下将衣裳解下来,也只穿了一身里衣,快速钻入被窝。
呼……
如释重负般,姜幼萤长舒了一口气。
姬礼终于转过头来,望向她。
她已经躺下来了,整个人平躺在他的身侧,脸蛋红红的,像苹果。
好想咬一口呀。
被褥之下,姜幼萤拽了拽他的衣角。
“别、别看我了嘛。”
他目光灼灼,看得她一颗心怦怦乱跳。
“阿礼,你快睡觉嘛。”
他才不要呢。
姬礼凑过来,如今他正坐在,稍稍一垂首,些许青丝便落下来。
轻落落地垂在少女的面颊之上,若有若无地扫动着。
“朕还不想睡。”
天色也不是很晚。
姜幼萤缩了缩身子,下意识地将被褥拉起,稍稍盖住了鼻子。
她的声音软软的,还有些闷:“那、那皇上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
姬礼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皇上!”
她吓了一跳,像一只被惊扰到的小鹿,转过头,一双眼瞪得乌溜溜的。
“皇、皇上。”
“朕就抱一抱。”
他又凑过来半边身子,“让朕抱一抱,好不好?”
“……好。”
她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身形僵直,乖巧地任由他抱着。
不过片刻,姬礼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身形搂住。
二人都在被窝里,穿得极少,姜幼萤靠在对方怀里,能听到对方忽然加剧的心跳声,还能感受得到对方坚实的胸膛和腰腹。
兀地一下,她又红了耳朵。
“皇上……”
她缩在少年怀里,声音小小的,“您不睡觉的吗?”
姬礼合了合眼睛,“嗯,朕就抱着你睡。”
抱着睡,舒服。
小姑娘软软的,身子更是香喷喷的,这般抱在怀里,像是一块温软的玉。
周遭一片寂静,万籁无声。
似乎响起一道从金钟寺传来的、悠扬的钟声,落入二人耳中,惹得二人鸦睫忽然一颤。
姜幼萤从他怀中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角。
“皇上,被皇上抱着,阿萤睡不着……”
她是真的睡不着,刚一合眼,就能听到男子的心跳声,怦怦地,带动着她的一颗心也猛烈地跳动起来。
还有他温热的吐息……
姬礼也睁开眼睛。
床榻正靠着窗边,窗帘未拉上,使得月色翕然入户,落在少女面容之上。
那般明亮、皎洁的月光,更是照得她面庞如玉,少年忍不住探了探手,将她的一缕青丝拢于耳后。
“睡不着么?”
说实话,他也睡不着。
他有些难受。
姬礼正是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今又经过一场生离死别,愈发渴望与她相拥抱。如今听了她这一番话,少年垂下眼眸,眸色温柔,却带着一番星星明火。
他忽然将她又抱紧了些,双唇几乎要落在她的耳朵上:
“阿萤,朕也睡不着。”
好一番熊熊烈火!
这一句,一下让她原本放松的身形重新变得僵硬无比。姬礼忽然一翻身,不由分说地按着她径直吻下来。他的唇有些凉,落在她唇瓣上时,却又瞬间变得热烫。姜幼萤有些慌了,忙一伸手,抱住对方。
“皇、皇上……”
怎么说来就来呢。
他就像是一头饿狼。
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他的身形更是将月光倾数遮挡。于一片昏黑之色中,姜幼萤再度看见了少年情愫汹涌的双眸,终于,在他情不可遏之际,少女伸了伸手。
“皇上,院内、院内……”
她小声道。
院内什么?
姬礼一愣。
姜幼萤有些急了,慌忙把他的身形拨开。
“院内有……佛像。”
专门捉色.鬼呢!
她红着脸,试图让对方记起方才童子的一番话。
见她双手比划、指向院子内,姬礼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得一怔。回过神来,少年方想嘲笑一番,却见小姑娘神色认真,红着脖子将他的身形推开。
“不、不可。”
她有些急。
“佛门净地……”
还有专门捉拿色.鬼的佛陀。
姜幼萤生怕姬礼被那樽佛像捉了去。
低下头,正见对方红着脸缩回了被窝,一双纤细的小手飞快将被子提起来,掩住鼻息。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姜幼萤的呼吸有些急促,被厚实的被褥一盖,又有些发闷了。
“皇上,不可以的。”
小姑娘双眸明亮,认真而道。
“还有,这院子里面、隔壁若是有其他人,被别人听见了,不好。”
她越说越羞,几乎要将整个头都埋进了被窝了。
见她这般认真,姬礼轻轻一叹,只好作罢。
他坐在床上,身侧之人像只鹌鹑般缩着脖子,月色落入眼眸之中,换来极为宠溺地一笑,他似乎有些无奈,伸了伸手,将姜幼萤的被子往下扯了些。
“好,朕不做坏事了。你也将被子拉下来些,小心把自己闷死了。”
后半夜,是一片风平浪静。
姬礼是正人君子,说不乱动,即便是生生忍着,也绝对不乱动。安静片刻,姜幼萤放下心来,飞快凑上前,在少年面颊上留下甜甜一吻。
“阿礼,睡觉啦。”
对于佛庙,她是怀有十二分的敬畏之心。
可即便是姬礼躺在身侧,这一夜,她却睡得极不安宁。
她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梦境中,这三年的一幕幕在眼前流淌而过。她梦见了柔臻,绿衣,绯裳;梦见了逝去的梁贵妃与丽婕妤;还梦见了……
容羲。
对方站在黑暗尽头,朝她笑得温柔。
猛然一身冷汗,她从姬礼怀中醒来。
夜已深深,月色却是无比清明,正落在少年面容之上,将他那一双眼,映照得无比清冷。
姜幼萤一仰头,便对上了姬礼一双乌眸沉沉。
少女一愣。
“皇上?”
他怎么了?
怎么脸色这么差?
看着他拢在自己身边的手,姜幼萤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着了魇,许是在梦里头惊唤了一声,才叫对方扑过来,抱紧她。
可如今眼见着,姬礼却全然没有安抚她的意思,见她醒来后,眸色又是一沉。
“皇上,怎、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他的面色,姜幼萤莫名有些心虚。
姬礼面色微微一变。
一双手臂忽然收紧,而后,竟又将她径直松开。
少年别过脸。
“你方才,唤了容羲。”
一道明白的月光照在姜幼萤面上,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得她眸光猛然一颤。
“容、容羲?”
她方才,在姬礼怀中,唤了容羲的名字?!!
一瞬间,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不等她再度询问,姬礼忽然又是一躺,这一回,对方背对着她,倒头就睡。
他像是很生气。
他根本不理会她。
姜幼萤呆愣在原地,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臣妾……”
欲出声解释,对方沉闷地打断她:
“睡觉。”
他不想再听她说任何话!
方才他正浅眠,忽然听到身侧异响,慌忙一起身——小姑娘像是着了梦魇,双手向上扑腾着。姬礼着急坏了,想扑上前将她抱住,又怕自己的动静会惊吓到对方。
就这般犹豫之间,她忽然扑过来。
一下子,扑倒入他的怀里。
许是因为在梦中受了惊吓,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口中所唤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容羲哥哥……”
姬礼一愣,方欲安抚她的右手猛地顿在半空中。
一下子,变得无比僵硬。
……
姬礼此时的面色亦是无比僵硬。
窗帘未拉上,月光有些刺眼,照得他困意全无。他侧着身,听着身侧的动静,心中只想着:
再也不要理会她,再也不要心疼她,再也不要喜欢她。
今夜一过,朕不要再与这个女人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他当真是要气死了!
姜幼萤自然不知道姬礼此时的想法。
对方背对着她躺下,只给她留一个清清冷冷的身形。几番踯躅,她也拉了拉被子,缩到暖和的被窝里。
眸光动了动,睫羽一颤,她更是困意全无。
她怎么能喊容羲的名字呢。
她怎么能在梦里喊容羲的名字呢。
她怎么能在姬礼面前、哭着扑进他怀里,口中喊着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呢?!!
姜幼萤咬了咬唇,看着他的后背,悄悄凑上前。
还是先哄哄他罢。
姬礼一向都是很好哄的。
忽然伸出一双手,姜幼萤将他抱住,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在对方的后背上,轻轻蹭了蹭。
“阿礼……”
如同一只小猫,向他撒娇。
果不其然,姬礼身形一僵。周遭又是一番静默,就在她将要放弃的时候,对方忽然闷闷出声:
“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
她咬了咬唇,不敢应答。
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姬礼更生气了。
“为什么喊他的名字,还要叫他哥哥?”
姬礼的声音冷冰冰的。
她从来都没有叫过他哥哥!
姜幼萤一愣,还未来得及出声,对方忽然“腾”地一下转过身,望向她:
“叫声哥哥,朕就原谅你。”
作者有话要说:阿萤:喏,还是很好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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