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姬礼抬进了坤明殿。
太医匆匆赶来,跪在床前,于太后与梁贵妃担忧的目光中,惶惶然道:
“皇上此次并无大碍,只是一向身子调养不周,一时心悸,暂时昏迷了过去。微臣开了几服调养身心的方子,日夜各服用一次即可。”
听他这么说,太后这才安下心来。她抚了抚胸口,担忧地望向平躺在龙床上的少年,忽地一叹息:
“姜幼萤呢?”
一提起那人,梁贵妃与密昭仪的眸光亦是一冷。
阿檀走上前,声音轻轻的,生怕太后迁怒于自己:“依着太后娘娘的吩咐,暂且禁足于凤鸾居了。”
方才所有人方寸大乱,根本来不及顾及姜幼萤与沈鹤书,如今皇上身体稳定下来,梁贵妃欲商讨如何处置二人之事。
却见太后一冷声:“皇帝还没醒呢!待他醒后再说罢!”
太后娘娘顾子心切,二人只好将这件事作罢。
皇帝昏迷了整整一晚,第二日早朝结束后,才悠悠转醒。
太后与他提起昨晚之事,姬礼一脸迷茫:“什么与沈鹤书?阿萤与鹤书怎么了?”
太后面上闪过一道讶异之色,动了动嘴唇,却只见皇帝欢天喜地地跳下床。
“对了,马上要大婚了,朕要找朕的阿萤。”
太后与贵妃站在床边,看着皇帝的背影,面面相觑。
太医说,皇上如今身子虚弱,承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太后只好令人将昨日之事压了下去。
毕竟,什么事都无法与圣上的龙体相提并论。
就这般,姬礼如愿以偿地来到凤鸾居。
姜幼萤被禁足于此地,原以为起码要待上好一年半载,听见姬礼来,一下子傻了眼,匆忙起身迎接。
姬礼看上去面色像是不错,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偌大的凤鸾居内,就只剩下姜幼萤与他二人。
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姜幼萤欲言又止。关于昨日之事,她有许多话想同姬礼说。可又生怕将事情越描越黑、让他误解了自己。
毕竟他赶来密林的时候,自己正与那沈鹤书抱在一起。
桌上放了些点心,姬礼拉着她于桌案前坐下,看着少女柔肠百转的眸色,似乎已经预料到她要说什么。须臾,将桌上的小盘子推到她面前。
“没有吃东西?”
她摇摇头,“臣妾吃不下。”
姬礼忽然笑了,“就这点事儿,还吃不下东西啦?”
他手指修长,轻轻夹起一块糕点。那乳白的奶酪糕夹在他手指间,愈发衬得他手指莹白。
屋内燃着香炉,袅袅香雾穿过空庭,拂于姜幼萤面上。
她眨了眨眼睛。
姬礼不生气?
姬礼怎么不生气?
姬礼竟然不生气?!!
换做是旁人,早就气得半死不活了!
一瞬间,姜幼萤忽然想起昨夜,于一片凌乱的场景中,姬礼偷偷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他的装的,装晕倒,装昏迷。
顺便还把今天的早朝给旷了去。
思量片刻,她还是决定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姬礼说一遍。
即便是越描越黑,她也要将真相说出来,自己与沈鹤书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皇上,阿萤昨日去找沈世子,全然是为了还那只手镯。大婚在即,阿萤不想欠世子些什么,打算昨日与他面对面说清楚,从此一刀两断。”
她对沈鹤书,从来都没动过心思。
似乎早就预料到她要这么说,姬礼弯了弯唇,声音温柔:“朕知道。”
姜幼萤一愣,“皇上知道?”
“太后与梁氏来请朕,说有万分要紧的事。朕又不傻,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将你与鹤书见面的事告诉了太后。她们将朕故意引到了那里。”
然后一群人,自然而然地撞见了她与沈鹤书的奸.情。
说到底,看见二人拥抱的那一瞬,姬礼还是心慌意乱的。他感觉自己一颗心被人硬生生扯开,只在一瞬间,就被撕成了无数碎片。
震愕,醋意,慌乱,嫉妒。
可偏偏没有,对她的怒意。
他原本是感觉到胸闷的,可当姬礼看见少女那一双柔软的、欲言又止的眸子时——那眸底盈满了清澈的雾气,看上去极为委屈。
姬礼选择了相信她。
眼前似乎还是前几日,二人坐在房顶上,小姑娘抿着唇,眼睛亮亮的,在他手中写:
萤火虫追着月亮,阿萤围着皇上。
阿萤想与皇上,一直在一起。
听着他的解释,姜幼萤满脸的震惊。自己还未说什么呢,暴君便已经在心底里为她想好了开脱的由头。迎上少年那一双明澈的眼,她心头一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昨天皇上吓死阿萤了。”
他就那样直愣愣地突然倒下去,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姬礼狡黠一笑。
“若朕不装,她们非逼着朕,要朕下个决定。朕是该降罪于你呢,还是该怪罪鹤书呢?”
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姑娘,另一个又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心腹。
不过说到底,想起沈鹤书昨夜所作所为,姬礼忍不住沉下眸色。
昨日与他擦肩而过时,姬礼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也许是阿萤风寒未愈,没有闻到其身上的味道。
他从未想过,沈鹤书能这般大胆地在宫中将阿萤抱住,姬礼暗暗思忖,待回坤明殿后,要将对方腰间那块能让他通行无阻的令牌收回来。
这时候,肖德林忽然叩了叩门,在外头咳嗽一声。
“皇上。”
低低地一声唤,姬礼一下子反应过来,轻轻拍了拍身前少女的手背。
“阿萤,你先去书房,取一本书来。”
姜幼萤怔怔地站起身,听着对方的话:“最左边的书架上,从左往右数第三列,最上面一排、最里面的那本书,你给朕取过来。”
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下人,姬礼偏偏还要使唤她。
姜幼萤不假思索,朝屋外走去。
一推开门,便是一阵寒风料峭,生生扑打在少女面上,宛若一把极为尖利的刀。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记着姬礼方才所述,快步往书房走了。
肖德林这才从墙角悄悄拐出来。
“皇上。”
他身后跟着个小宫女,宫女手上捧了一样东西。
见着姬礼,二人恭敬地一福身,道:“三日后大婚的吉服赶制出来了。”
少年眉目笑开,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将衣裳递上来。
那是一件极为华美的衣裙,颜色是宫中只有皇后才能用的、鲜艳的正红色。裙身用金丝线精致地勾着、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金缕凤凰,大红吉服。他伸出手,颇为爱惜地摸了一把这衣料子,衣料柔顺,正是宫里上上等的布料。
姬礼特意吩咐了,给皇后娘娘的东西,都要是全皇宫里最好的。
不仅如此,那吉服上还缀了许多珠玉宝石。宫人极识眼色,见皇帝略一扬下巴,便立马将吉服展开,只能一阵琳琅的珠玉碰撞声,日影摇晃,投落于衣裙上,折射出一道道十分耀眼炫目的光芒。
这其中每一块玉,都是价值连城。
姬礼十分欢喜,连忙命人将其叠好了,又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头,等着姜幼萤从书房归来。
满心期待,只盼着给那人一个惊喜。
……
且说姜幼萤这边。
匆匆赶去了书房,才发现阿檀正在里面。见了幼萤,小宫女恭敬一福身,手上正拿着帕子,像是在擦拭这里的瓶瓶罐罐。
见她要进屋,阿檀便要出去、留给她一片清净之地。姜幼萤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只是来取件东西,不妨碍她的事。
阿檀这才点点头,又重新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起花瓶。
最左边的书架上,从左往右数第三列,最上面一排、最里面的那本书。
“从左往右数第三列……”
姜幼萤扬起小脸儿,看着最上面的书架,踮了踮脚。
够不着。
那书摆放得太高,阿檀更是比她还要矮,想了想,姜幼萤将椅子往这边挪了一挪。
试图踩着椅子去取那本书。
“哎,娘娘,小心您摔着了!”
说时迟那时快,姜幼萤脚下一滑,阿檀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拦她。
噼里啪啦,一大堆书卷从架子上砸下,散落在二人脚边。
幼萤惊魂未定,扶着桌角,微微喘息。
还好东西没砸着人。
阿檀连忙弯下身收拾书卷,忽然,姜幼萤眸光一闪:“这是……”
一幅有些陈旧的美人像,被几本书压着,正在地面上摊开。
姜幼萤右眼皮一跳,心中百般好奇,自姬礼登基后,一直未立后,凤鸾居也没有女子居住,这里怎么又会有他人的画像。
两手捧着卷轴,她微微凝目,下意识地问道:“这是周太妃吗?”
周太妃,乃先帝在世时,最为宠幸的贵妃娘娘。后来先帝驾崩,她便被驱逐出宫,为先帝守墓。
阿檀神色有些古怪,愣愣地摇了摇头。
“那这……是何人?”
一颗心无端跳动得飞快。
她估摸着这是先帝留下的东西,可心中又隐隐害怕着什么事儿。姬礼正风华正茂,却从不踏入后宫半步……姜幼萤看着画像中的女子,只见她面容昳丽,笑容明艳清纯。一双桃花眼尾稍稍朝上挑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妩媚动人。
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毫不刻意拿捏的媚色,姜幼萤从未见过这般美艳的女子。
阿檀抿了抿唇,道:“皇后娘娘,奴婢不知晓这幅画上的女子为何人,奴婢进宫晚,没有见过她。”
“但奴婢知晓,皇上似乎极为珍爱这幅画,将这幅美人图收藏了许久。奴婢有一次看见皇上来凤鸾居,特意找出这幅画,也不知是不是在睹物思人……”
姜幼萤捧着画卷的手一抖,咬了咬唇,没有吭声。
这幅画上的少女很美,尤其是那一双眼,明亮、艳丽、动人,那眸光灿然,仿若世上最珍贵的珠宝,让人忍不住想将其采撷、捧在手心。
那明亮的眸底,竟有着与姬礼一样的骄傲。
她忽然有些自卑了。
脑海中闪过沈鹤书与柔臻的话,他是天子,是你不可肖想的。姜幼萤,你是何人?花楼妓子罢了!
就凭你,是如何敢去肖想那皇后之位的?!
小姑娘面色刹然一白,浑浑噩噩地将画像塞回书架上,阿檀唤了她好几声,她似乎都听不见。只捧着姬礼先前让她找的那本书,兀自一人朝寝宫走去。
一路上,风刮得厉害。
冷风拍打在面上,灌入她的衣领。
姜幼萤冻得直往后缩身子。
回到寝殿,姬礼正坐在床前,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目光灼灼。
“阿萤!”
少年声音清亮,犹如清脆的珠玉碰撞。一颗心猛地一跳,双手握紧了些,姜幼萤走上前去。
不知为何,姬礼看上去格外兴奋。
他唇角秦哲晓,眉眼弯弯的,朝她招了招手。
“朕要送你一样东西。”
对方捂住她的眼睛,将床帘子一拉开,少年温热的鼻息落在耳边,“猜猜看。”
眼前一片昏黑,细光透过他手指的缝隙,她想了想。
“发簪?”
“不是。”
“玉佩?”
“也不是。”
“呃……耳环?”
其实她想问是不是镯子来着,却又怕让姬礼生气。
“朕差不多将全皇宫的耳坠子都赏给你了!”
姬礼似乎被她气笑了,她真的这么喜欢耳坠吗?唔,下次再多赏她一些好了。
少年看着她玲珑的小耳朵,打心底觉得十分可爱。
姜幼萤猜了许久,仍未猜到正点上,姬礼一松手,眼前一片通明。
待看清楚床上的东西时,她震愕地瞪圆了眼睛。
“皇、皇上……”
大红色的吉服,被人摊开在床上。衣裙上镶满了金玉珠宝,日光落下,让人分外晃眼!
姬礼有些骄傲,拉着她的手:“三日后便是大婚,阿萤快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他抬眸,眸中含笑,眼底一片期待。
三日后大婚,十日后封后大典。姬礼说了,所有的仪式,都要风风光光地走一遍,一个流程都不能落下。
他要让她,风风光光地成为大齐的皇后,成为他的妻。
她看起来却有些兴致索然,像一只猫儿般钻到他怀里,轻声:“改日再试好不好,皇上我发了。”
姬礼一怔。
也对,她大病初愈,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精神。
“嗯。”
如此一声,她感觉心中似有一块大石落下。
姬礼柔声与她说了许多话,幼萤仍是心神不宁。
见她心不在焉,对方便换着法子地哄她开心,忽然,少年眸光一亮,同她道:“阿萤,朕记得你在采秀宫时,曾与一个叫柔臻的小宫女关系不错。朕把她调过来,给你当贴身宫女好不好?”
姜幼萤发现了,在对待某些事上,姬礼格外心细。
柔臻来了凤鸾居,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姜幼萤不舍得让她干活儿,只让她平日里跟着自己、陪自己说说话。
深宫寂索,除了柔臻,竟没有一个知心之人。
姬礼又往凤鸾居里送了许多东西,说是大婚的初礼,后面还会有许多赏赐。一件件金银珠宝流入凤鸾居,不知道看得外面多少人眼红。
姬礼却不避讳,他就是要这般,明目张胆地娶她、宠幸她。
有了皇帝的恩宠,即便是出身再低,旁人也不敢怠慢了姜幼萤。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大婚前夜。这些天,太后与贵妃时不时在皇帝耳边提起那晚之事,可每每方一开口,皇帝便皱眉,说胸口疼。
此事有关皇家颜面,太后也不敢让这件事传出去了,只好暂且搁置在一边。
不过也有一件好事,那丫头不知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话,竟让他一下收敛了脾性,变得温顺了许多。
姬礼欢天喜地,一身明黄色的龙袍,便要去凤鸾居找她。
他如今是一时一刻都等不及了!好想快些到大婚那日,洞房花烛,枝满月圆……
宫人们却拦着他,不让他进去。
说是老祖宗的规矩,大婚前夕,两位新人是不能碰面的。一来,新娘子这边有许多要准备打点的地方,其二,都说小别胜新婚,那便在大婚前夜将新人分离,让他们都尝一尝那分别的酸涩。
期待一点一点,逐渐高涨。
宫人动之以理,姬礼只好作罢,眼巴巴退出了凤鸾居。
回坤明宫的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在嚼舌根。
不知是哪个宫里头的丫头,嘴碎得很。姬礼面色不虞,顿下脚步,只闻另一堵墙后传来——
“唉,也不知晓咱们娘娘与她相比究竟差在哪里。论相貌相貌不如我们娘娘,论出身,她也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先前还是采秀宫的三等宫女呢!也不知晓皇上喜欢她哪一点,真是乌鸦飞上枝头,一朝成了凤凰了!唉,真是可惜了咱家娘娘……”
肖德林弓着腰,站在姬礼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周围宫人更是屏息凝神。
虽说背后不能随便议论主子,但皇上突然立后,后宫内难免有些不满。如今被皇上听见了……肖德林想起来先前的徐美人与丽婕妤。
果不其然,只见皇帝眸光一睨,斜斜掠过那一堵宫墙。待宫人上前询问如何处置那两人时,姬礼言简意赅:
“宰了。”
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围宫人领命,欲退下,忽然又被他一唤。
姬礼沉吟:“这件事,莫让皇后知晓了。”
小宫人一愣,登即明白过来,点头如捣蒜。
姬礼这才满意。
他大步迈开,朝着坤明宫走去。地面上落了些水珠子,一滴一滴的,像是要下雨了。
少年暗忖,下雨也好,就怕是明晚看不见月亮。
可刚走没多久,他又兀一皱眉,“肖德林。”
“奴才在!”
“罢了,”想起那日答应过阿萤的话,他攥紧了拳头,“明日朕大婚,不宜见血腥。方才那两人,杖责三十,而后发配到采秀宫罢。”
肖德林一愣神。
皇上这是……突然转性子了?
竟开始宽恕起犯了错的宫人来。
“还有,刑房中那些宫人,若是犯的事不甚严重,也一并放了罢。”
冷风撩动起少年衣摆,一滴雨珠恰恰砸下,姬礼探手,拂去衣上雨珠。
眼见着天又阴了下来。
宫里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灯笼,姜幼萤坐于殿中,听着外头的鞭炮声。
再过两个时辰,她便要被人扶着上花轿,轿辇一路驶向坤明殿,在那里,她会与姬礼大婚。
“娘娘,妆画好了,娘娘换上嫁衣罢。”
睫羽轻轻一颤,少女抬起双目,菱镜之前,一双眼眸春水潋滟,正是明艳可人。
身侧绿衣忍不住赞叹,“娘娘今日真好看,一会儿见了皇上,怕是要将皇上迷倒了呢!”
“娘娘哪日不好看?”
绯裳也凑上前,与她嬉笑。
周遭立马充斥了悦耳的笑声,小姑娘们声音清脆,姜幼萤却没有半分闲适。看见她微微颦起的秀眉,一侧的柔臻抿了抿唇,上前。
“娘娘,更衣罢。”
如今她是姜幼萤的婢女,是得改口,唤她一声娘娘。
柔臻双手莹白,如同暖玉,轻轻捏着姜幼萤的发尾,那嫁衣被人先送去入香了,待用熏香过上一遭,才会再送入寝殿来。
似乎看出她有心事,柔臻抬了抬手,驱散了众人。
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的暮色。
天黑得很早,外头似乎落了雨,雨珠子敲打在窗牖上,扰得人心烦意乱。
柔臻替她顺着发尾,声音轻缓,静静地流淌进姜幼萤的心底。
“娘娘有心事。”
“嗯。”
其实不光是姜幼萤,就连柔臻心底里也有些顾虑。小宫女转身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垂下眼,将阿萤的小手捏在掌心。
“其实皇上待你也好,若娘娘真是喜欢皇上,也算是一件好事。”
“不过今夜一过,娘娘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听着柔臻的话,她忽然开始害怕。
她喜欢姬礼吗?
眼前闪过少年清澈的眸,细密的睫羽缓缓垂下,那人眸光清浅,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一只手。
手掌朝上,任由她在其掌心写道:阿萤想与皇上,一直在一起。
月光之下,最纯粹的两颗心怦怦跳动,互相交融。
可她也害怕。
太后,梁贵妃,丽婕妤,徐美人。还有……沈鹤书。
姬礼他太年轻了。
而她终是要慢慢老去的。
有朝一日君恩褪去,这皇宫就真成为一所牢笼,将她狠狠禁锢,压得她再也喘不过气来。
外头落了雨,淅淅沥沥地,撒在姜幼萤心上,将她的一颗心浇灌得湿润又朦胧。
……
柔臻说,一会儿仪式繁琐,怕她要与皇上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于是姜幼萤便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人休息了一会儿。
这短短的小憩,她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大红色的婚房,床上贴着喜字,一对红烛摇晃,烛影摇曳于床帐上,映得男子眼中一片明灭恍惚。
他亦是穿着大红色的婚衣,乌发如墨,洋洋洒洒地垂落。于一片风声呼啸中,紧紧将她抱住。
姬礼声音中似乎带了些哭腔,他抱得很紧,生怕一个不留神儿,眼前之人就溜走了。
“阿萤,阿萤。朕好害怕,朕还以为你不要朕了。”
“阿萤,朕差点就要疯掉了。”
……
夜色如潮,汹涌而来。
姜幼萤一个寒颤,睁开双眼。
她是被冻醒来的。
眼前正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往窗外看,已然大雨淋漓。今晚的雨很大,乌云密布,让她看不到月亮。
心中估摸着吉时快到了,她喝了口水,朝往唤:“柔臻,去把嫁衣从熏香那里取来罢。”
没有动静。
夜色安静如斯,屋子里空寂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和心跳声。
姜幼萤蹙了蹙眉,又扬了扬声:“柔臻?”
奇怪,她这是去哪儿了。
再唤绿衣、绯裳,都没有动静。
奇怪。一个不好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让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又朝外唤:“柔臻——”
“嘎吱”一声,房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进来的却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姜幼萤皱了皱眉头,看着走进来的阿檀。对方手上不知攥了什么东西,低垂着眼眸,似乎不敢看她。
“阿檀,柔臻呢?”
幼萤走上前一步,声音无端有些慌乱。她问了好几声,忽然,身前的小宫女“扑通”一声跪在面前。
姜幼萤傻了眼。
“阿檀,你这、这是在做什么?”
乌黑的发披在肩上,只露出她发前一双玲珑白皙的耳。阿檀伏下身形,肩膀轻轻颤抖着。
“皇、皇后娘娘,奴婢对不起您……”
说着说着,她竟落下泪来。
她这一哭,姜幼萤彻底慌了神,弯腰将她颤抖的肩膀扶住。
“柔臻她怎么了?你如何对不起我?”
阿檀拉着她的裙角,再一抬眼,竟奉上一缕发丝。
“柔臻她……她被太后娘娘带走了!”
天际闪过一道寒光,似乎闪电劈下来,屋内二人面色煞白。
阿檀哭泣着:“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护住她。不光是柔臻,还有绿衣、绯裳她们,也被太后娘娘带走了——”
手指轻颤,姜幼萤捻起对方手中发丝——她能分辨得清楚,这就是柔臻的头发。与旁人不同,柔臻有一头与生俱来的、暗黄色的头发。将那缠发丝捏在手中,冷风一吹,似有暗暗幽香传来,却让她的心又跟着猛烈跳动了几分。
柔臻、绿衣、绯裳……
“太后娘娘捉她们做什么?”
大婚之夜,将三人捉了,还是偷偷摸摸地做的。大婚前一晚,以婚前暂分离为由,太后将姬礼与她彻底隔绝开。想也不想,另一边的姬礼,定还是什么也不知,在婚房里等待着那花轿。
阿檀啜泣道:“太后娘娘让奴婢来同您说,她为您准备了一辆出宫的马车,若是您不随奴婢出去,她、她……她会先杀绿衣绯裳,而后再是柔臻姑娘……”
少女的身形晃了晃,一下子往后栽倒去!
阿檀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两泪汪汪,俨然哭成了泪人。也不知是不是在安慰姜幼萤,她吸了吸鼻子,哑声道:
“娘娘,奴婢斗胆进言。奴婢在后宫待了这么久了,更是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御前宫女。以您的性子,不宜在后宫生活。您性子单纯、柔和,又没有什么家世背景。娘娘,您斗不过梁贵妃她们的!”
“还有,前朝已经传开了您与沈世子之间的风言风语,皇上与世子是发小,关系甚笃,眼看着要因您决裂……娘娘,不是奴婢要逼着您走,您若是不走,莫说是柔臻她们了,就连皇上,更是处在进退维谷之际。”
“娘娘,奴婢求您!随奴婢离开皇宫罢!”
她的哭泣,连同着风雨声一并呼啸而来,一下子,将少女的心防冲打得溃不成军。
她配不上姬礼。
她本是万人嫌弃、唾骂的花楼女,怎可去肖想那个位子。
痴人说梦。
姜幼萤颤抖着捏着青丝的手,缓缓阖眸。
若有若无地一声轻叹,她再度抬眼,这一回,却是异常的冷静。
姜幼萤控制住底音的颤抖,问她:“若是我走了,皇上那边怎么办?你们打算如何与他交差?”
皇上的脾气,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有宫女不过是无意打碎了一只花瓶,便被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阿檀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色,却还是如实同她道:“奴婢将您送出宫后,会有人来将您的婚衣取走,送去秀丽宫……”
秀丽宫,梁贵妃所在之处。
她一垂眸,看着跪在地上颤抖不已的阿檀,忽然笑了。
“你不怕皇上知晓此事后,杀了你么?”
“……怕。”
阿檀眸色哀婉,“娘娘,奴婢也是身不由己。您不知晓,皇上他是您的夫君,更是大齐的国君。不光是奴婢身不由己,就连皇上,有时候更是身不由己。”
他如今是喜欢她,一心一意对她好,满眼都是她。那是因为,姬礼如今只与姜幼萤一人接触过。他是国君,他势必有三宫六院,势必会有七十二妃嫔。
“而您的存在,就是一个不知何时在他身边引爆的炸药。”
“娘娘,求求您,长痛不如短痛,放皇上一条生路罢……”
……
马蹄声阵阵,踏在雨洼之上,似乎还能听见水溅之声。
如先前约定的那般,太后给了她一笔银子,放她出宫去。
一阖眼,满脑子都是初见姬礼那日——素秋姑姑引着她,先去沐浴更衣,而后缓声道:
柔臻姑娘,你此番前去,是替皇上“开窍”。待事成之后,太后娘娘会给你这辈子用不完的银两,放你出宫。
不必为奴,不必屈居人下,后半生,荣华富贵无忧。
小姑娘眼眸乌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雨水拍打在车帘上,冷风卷起帘子一角,透过缝隙,姜幼萤望向窗外。
夜色幽深,马车不知要带她去往何处。
阿檀在她出宫前,便与她告别了。对方说,自己自幼在宫中长大,除了伺候主子,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而姜幼萤却不一样,她不属于这里。
靠在马车车壁上,宛若黄粱一场梦。她一阖眼,眼前竟闪过姬礼的脸。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日光夺目,他却比那日头还要耀眼。于一片敬仰的目光中,微微垂下眼眸,只朝她笑。
他站在宫阶上,站在采秀宫门口,站在书房里,站在凤鸾居。
他说,给朕搜,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朕倒要看看,这宫里头谁的炭火最多。
他恐吓,你再哭,朕就杀了你。
他笑,阿萤嫁给朕,做朕的皇后。朕……很欢喜。
他抵挡住群臣的攻击,不屑一顾地冷嗤,烧毁老祖宗留下的典籍。
他将她抱上屋顶,迎着萤火,许下最诚挚、最动人的诺言。
萤火虫是阿萤,月亮是姬礼。
他同她笑,阿萤要与朕,一直在一起。
没有她,他会死。
……
宫中张灯结彩,即便是倾盆大雨,也冲刷不去皇宫里的喜气洋洋之色。
大殿之中,少年穿着一身大红的衣。那鲜艳的大红色,更衬得他张扬恣意。
任何人一见,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慨叹,即便是不当皇帝,他也是那无数京城女子闺中梦里的少年郎君。
“皇上——”
一声高唤,姬礼迫不及待地抬眸,只见小太监匆匆忙忙地从殿外跑来,高兴地扬声:
“皇上,花轿来了!娘娘来了!”
天际边忽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便是司仪尖细的嗓音。少年慌忙整理衣摆,只听着:
“吉时到,落轿——”
花轿停落在殿门口,姬礼呼吸一顿,只朝那轿子望去。
顷刻,从花轿上施施然走下来一位身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子。她盖着鲜艳的大红盖头,被宫女扶着,如众星拱月般,缓缓朝他走来。
天上落着雨,有宫人打着伞,从姬礼的角度看,那把伞恰恰将女子的上本身遮住。他满心欢喜,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刻竟感到有几分紧张,忍不住攥了攥衣袖。
忽然,他一蹙眉,两眼紧盯着那女子荡开的莲步,怔了怔。
“阿萤?”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
阿檀连忙去拦他,“皇上,殿外正下着雨呢,皇上大病初愈,一切当以龙体为重,龙体……哎——”
“皇上!”
只见那一袭绯影快步下殿,于一片风雨之中,飞快来到那女子面前!
他紧紧蹙着眉,听见脚步声,对方往后退了半步。
盖头上珠帘摇晃,姬礼嗅到了,对方衣上传来的暗香。
这香气……
他忽然一抬手,于众目睽睽之下,径直将那红盖头掀了下来!
众人一提气,皆是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大雨砸落在少年面上,他鬓角发丝湿透了,前襟处亦是一片雨渍。
可那一双眼,仍然紧盯着身前那敛目垂容的少女。只见对方低垂着一张小脸儿,故意不让皇帝去看她。
“你是谁?”
那人不吭声。
姬礼深吸了一口气,好脾气地命令,“抬起头。”
这一声,底音里竟带了几分颤声。
下巴上一道猛力,迫使着女子抬起脸来,月色之下,少年面色一骇,惶惶然往后倒退了半步。
“皇上——”
阿檀撑开伞,快步跑来。
“阿、阿萤呢?”
他恍然,一把抓住梁贵妃的手腕,“朕的阿萤呢?”
不是说好了要穿上大红嫁衣,与他成婚,成为大齐的皇后,成为他的妻吗?
“朕问你,姜幼萤呢?!”
阴沉沉一道目光,梁氏又往后倒退了半步,还未来得及阻拦,只见皇帝忽然抬起脚,像疯了一样冲出大殿!
身后是一片兵荒马乱之声:
“皇上!皇上,您要去哪里?您还未与皇后完婚——”
……
这一夜,大雨滂沱。
红烛映着床纱,夜色寥落。不知过了多久,昏黑一寸寸散尽,转眼便是鸡鸣之声,让正坐在床上发呆之人右手一顿。
天亮了。
曙色破晓,明白色的光刺破黑夜,紧接着便是一道□□色的光芒,透过窗牖,温柔地撒在男子面上。
肖德林与阿檀守在院内,生生熬了一整夜。
这一夜,全皇宫无眠。
第二天,所有人都眼睁睁见着,他们九五之尊的帝王拖着身子从屋中走出。他一身大红色的婚衣,腰间系了根鎏金游龙带,披散着发,眼下一片乌黑。
他像是一夜未合眼,面上尽是疲惫之色。
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姬礼转过头。
一眼便看见站在院中、满脸惊惶的阿檀与肖德林。
“皇、皇上……”
“这三天所有经过凤鸾居的人。”
男子眼神之中毫无一丝生气。
须臾,冷冷启唇,只吐出三个字:
“杀无赦。”
作者有话要说:姬崽黑化了,嘤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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