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叫自己,殷筝循声望去,就见一位身着玄色圆领袍,长发高束,做男子打扮的姑娘朝自己走来。
那姑娘身量极高,样貌也是不俗,行走之间利落飒爽,格外引人注目。
这样的女子,殷筝若是见过,定不会忘,可她确实想不起来了,除非……
像是为了验证殷筝的猜想,对方在殷筝面前站定,爽朗笑道:“对了,这辈子你还不认识我。我姓贺,名轻雀,字朝鸣,你唤我朝鸣便可。”
蒲佳媛看着贺轻雀走向殷筝,言行举止之间俱是熟稔,心里犹如遭了五雷轰顶,被摧残的焦土一片。虽然从贺轻雀的话语中多少猜到了什么,但她还是连忙跑到贺轻雀身边,脸色僵硬地问:“你什么时候取了字?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贺轻雀见此地清幽,除了殷家姐妹便只有她们两个,就告诉她:“上辈子的事了,那会儿丹南遇旱,我那不争气的弟弟非但不想着如何救灾,还欲联手镇枭,自立丹南三州为一国。我作为大庆子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他行差踏错,就自请回丹南平叛。阿筝特地送了我出城,还跟我说日后若要取字,‘朝鸣’二字最适合我不过。”
朝鸣,取百凤朝鸣之意,是贤能之人拥坐高位才会有的祥瑞奇景。
在大庆,男子十七岁加冠后得师长尊者赐字,女子则是嫁人或者得了功名才会取字。
殷筝给回丹南平叛的贺轻雀取字朝鸣,简直就是在告诉她:“干掉你弟弟,你才是最适合做丹南王的人。”
蒲佳媛被震住了。
本朝女子便是再能耐,也没有能成为异姓王的,哪怕是在女子地位很高的丹南,历任统帅朱雀营的丹南王也都是男子,让贺轻雀做丹南王,管辖一域,这怎么可能……
蒲佳媛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可究竟是为何兴奋,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且因为贺轻雀说的这件事,蒲佳媛心里对殷筝的不服也削弱了不少。
她虽然脾气不好又善妒,但那是她的性格问题,她本人还是有脑子的,不然也不会想到找贺轻雀来借刀杀人,一面满足自己的私心,一面又能把自己完全摘出来。
所以她不仅能听出这话里面所蕴含的更深层次的用意,还能清楚意识到这话所起到的作用——丹南王膝下子嗣众多,一个没了,还会有其他几个冒出来,与其让平叛后的丹南陷入内部的权力争夺中,不如在平叛之前就让贺轻雀抱着争夺丹南王之位的念头去,这样既可以保证贺轻雀不会被自己弟弟策反,一劳永逸解决之后可能会出现的混乱,顺带还能让贺轻雀记住,是殷筝给了她夺位的想法。
这份恩情可不好还。
贺轻雀并没有蒲佳媛想的这么深,倒不是她笨,而是贺轻雀脾气如此,不会轻易把一个人的行为往各种阴谋论上想。
但磊落之人耍起阴招来,还是很要命的。
贺轻雀向殷筝介绍蒲佳媛的时候,把蒲佳媛写信说殷筝坏话的事情一并讲了,还说殷筝若是不信,她可以回去把信拿来给殷筝看。
蒲佳媛傻眼:“你这是做什么?”
然后她很快反应过来:“你一直由着我写信,不提醒我你是重生之人,还和殷二姑娘关系不错,不会就是为了在殷二姑娘面前把这件事告诉她吧?”
贺轻雀坦诚极了:“是。”
蒲佳媛气得浑身都在抖,同时还有种被人剥光了的羞耻感,脸和脖子俱都涨得通红:“为何这样对我?!我们往日那些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
贺轻雀格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你上奏削减朱雀营用度之时,不也没考虑过我们曾经的那点情谊。”
蒲佳媛愣住,什么上奏?上什么奏?
她难道去当官了?不可能,她才不要入朝为官,她要做就做最好的,可就像本朝没有当王爷的女子一样,也没有当宰相的女官。所以与其当官,还不如嫁人,嫁给太子,等太子登基她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等等,蒲佳媛反应过来:贺轻雀都能做丹南王了,她为什么不能和她爹一样做宰相?
而且她也不觉得自己会违背自己的信条,那么,上辈子的她很可能是冲着宰相之位去考了科举,入朝当了官……那她成功了吗?
蒲佳媛努力回想,发现蒲千钧根本没和她提过上辈子的自己最后究竟怎样了。
蒲佳媛想要确认,但是她不敢问用冷眼看着自己的贺轻雀,只能干巴巴地为上辈子的自己辩解:“就、若是利民之举,那自然是……”
“呵!”贺轻雀冷笑一声,让心虚同时脑子又有点乱的蒲佳媛没太能说下去。
贺轻雀心想,现在的蒲佳媛还是嫩点,上辈子那个阴险狡诈没皮没脸的家伙可是在砍了朱雀营大半军资后,还敢在年末见到她时冲她笑,一副两人还友好如初的模样,险些把她呕死。
抛开自己和蒲佳媛那点私人恩怨,贺轻雀再度把注意力都放到了殷筝身上。
看着如今不过才十七岁,但却和记忆中一样温柔的殷筝,贺轻雀的心都变得柔软了,她对殷筝道:“不必管别人说你上辈子做了什么,这辈子,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殷筝笑着点了点头,头上坠着的珍珠流苏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她浅淡轻柔的声音一起传入贺轻雀耳中:“我会的。”
贺轻雀又靠近了殷筝,在她耳边小小声添了一句:“你若不想嫁给太子,我一定帮你。”
殷筝微愣,复又笑道:“我记住了。”
没说想嫁,也没说不想嫁,就一句“我记住了”,让贺轻雀感觉自己得到了答案,没再追问。
一旁的殷暮雪看着两人亲密交谈的模样,心里万分焦虑。
她没想到贺轻雀也重生了,危机感蹭蹭蹭地往上升,但她知道心急是没有用的,于是她稳了稳神,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即便贺家姐姐也重生了又如何,对姐姐来说,她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一个才认识的姑娘,哪里能越过自己这个当妹妹的。
于是殷暮雪拉了拉殷筝的袖子,露出一副不太喜欢贺轻雀的模样,怯怯地看着殷筝,希望善解人意的殷筝能领会她的意思。
果然,殷筝看到殷暮雪的模样后,就对贺轻雀说了句:“我同我妹妹到那边看看。”
正好贺轻雀还有话要和蒲佳媛单独聊,便道:“我这边也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逛园子了。”
蒲佳媛听贺轻雀说她还有事,便猜到是和自己有关,等只剩她们二人,蒲佳媛便满含期待地看向了贺轻雀,暗自猜测对方是不是要跟自己说上辈子的事情。
果然贺轻雀和她提了上辈子的事情,就是说的话有些不太吉利:“你死了。”
蒲佳媛一愣:“什么?”
贺轻雀语气冰冷:“你自己是什么人你自己知道,当上宰相后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最后因为一起抄家灭门的冤案,被漏网之鱼当街刺杀。你死那天,除了你手下的人,整个雍都就没有谁是不高兴的。”
蒲佳媛彻底傻了,贺轻雀看着,最终还是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少女当成上辈子人人唾骂的奸相,只能无奈地柔和了眉眼,劝道:“你这辈子,莫要当官了吧。”
蒲佳媛呆了好一会儿,渐渐的,她眼底的呆滞转换成了坚定:“叫我碌碌无为,不如让我去死。”
见贺轻雀因自己的回答蹙眉,蒲佳媛别开视线,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贺轻雀听:“这辈子,我会当个好官的。”
……
熙春苑照着丹南的江州林园建造,讲究“园必隔,水必曲”,移步便能换景,每一处都自成天地。
所以即便离开宴厅来逛园子的人有不少,漫步其中依旧不会让人觉得热闹拥挤。
穿过一扇月拱门,殷暮雪正和殷筝解释自己没有讨厌贺轻雀,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林觉卿。
林觉卿朝二人略施一礼,后对殷筝说道:“在下有些事情,想同无染借一步说话,能否请殷二姑娘行个方便。”
无染,殷暮雪嫁人后取的字。
殷暮雪脸颊微红。
殷筝反而坦然,笑着把空间让给了他们二人。
殷筝穿过另一边的假山群,顺着连廊一直走,本想回宴厅等待开席,却不知为何走到了一处杏花林。
殷筝没打算停留,正准备继续寻找回去的路,眼角余光却看到了一抹月白色。
殷筝鬼使神差地走进林中,越走越深,最后拂开一支挂满杏花的枝丫,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方难得没穿红色的太子常服,一身月白色绣银丝暗纹的圆领长袍,腰系麒麟纹玉革带,头束玉冠,身姿挺拔如松柏,仪态风雅如竹兰。
硬生生将这满院竞相开放的杏花给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