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蝉鸣聒噪,午后的阳光穿过层层林冠,点点光斑洒在林荫道上和行驶过的黑色加长轿车顶部,像一条流动着的波光粼粼的陆上河流。
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双手扒拉车窗,脑袋杵出窗外,滴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转地瞪着飞速掠过的树影,似乎只要使尽意志力,便能拥有一双孙大圣的火眼金睛,要从那茂密的树丛中一击即中,找到夏蝉伏于枝干的倩影。
不知不觉,他前倾身子,重心渐渐移到车窗外,千钧一发之时,一只大手蓦地从车内伸出,一把抓住小男孩的后领,在他失去平衡摔到林荫道上前将他拎回来。
“臭小子!不要命啦!”徐有材压低声音骂骂咧咧,把徐涿扔到自己对面的座位上。
徐有材瞄了眼另一边正在低头专心看资料的段茹,又看向徐涿,用手指点他的小胸膛威胁道:“你给我乖点,别给我老婆找事,听到没有!”
徐涿口里敷衍着“知道了”,立马又翻身而起,面向窗外跪在座位上,重新把注意力投向这片绿意葱郁的树林。
树林密度渐稀,逐渐过度到一片大草坪的景色,草地的远处,蔚蓝的天际下伫立着一栋白色大房子,数位园丁在房子前的花园辛勤劳作,就像徐涿在电视上见过的庄园忙碌景象。
“邻居!”徐涿惊喜大喊。
“嘘!小声点!”徐有材一巴掌甩他后脑勺,咬着后槽牙低声道,“大惊小怪,那邻居可不好惹,你千万别跑过去找人家麻烦。”
徐涿撇撇嘴,看大庄园消失在树影之后,车子又行驶了五分钟,才绕过这片树林到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一栋红砖别墅渐渐在林荫道尽头现出身形,树木掩映,屋前是一喷泉,半透明的水柱射向天际,又向下泼洒白色水花,灿烂的阳光之下折射出一道小型彩虹。
门前已经有几个人等着了,黑色轿车停在喷泉旁,徐涿推开车门跳下来,围着喷泉转一圈,指着上面的小天使大笑:“他没穿衣服哈哈哈哈……”
等候多时的四十来岁的女人面目慈祥,身着英式女管家制服,微笑道:“这位是小少爷吗?”
徐涿抬起头看她,嗓音清脆:“你是谁?”
司机下来给段茹开门,徐有材迈步下车,端起主人的架子,庄重而不失亲和,微微一颔首:“方管家。”
换一所大房子的事徐有材计划了好些日子,奈何既符合他口味,又在预算范围之内的房源实在不好找,拖了许久都没换成功。
也不知道他走了什么狗屎运,刚好某个朋友的亲戚家道中落,急于出手一栋房产,这房子环境优美,位置优越,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房源,徐有材二话不说就全款接手,甚至来不及与家里人商量。
方管家是前任屋主的管家,徐有材见她风评不错,又在此地工作多年,对各事项比较熟悉,所也请她留下,让她帮忙再物色新的女佣、厨师和园丁。这红砖楼远比不上路上见的白房子那样大,各项维护成本包括雇人成本尚在徐有材承受范围内。
想到这里,徐有材对自己的运气和实力均十分满意,他呵呵笑地带妻儿走进被爬藤植物覆盖了大半面墙的门口,司机和佣人来来回回将车上的行李搬下来。
徐涿哒哒哒地冲进大厅,仰头看高高挂在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发出“哇……”的感叹,他之前一直住在老旧的筒子楼,哪见识过这种排场。
他将一楼的大厅、小客厅、厨房和后花园兜了个遍,然后哒哒哒地跑上楼梯,在二楼三楼的房间和阁楼都踩了点,如同一只野性十足的小兽为自己圈定地盘。
“涿子!涿子下来!”楼下徐有材的召唤震耳欲聋。
徐涿蹭地转身往回跑,嚷嚷着:“干嘛干嘛。”
徐有材叉着腰:“到时间练小提琴了,快点过来。”
方管家从行李堆里扒出琴盒,打开,拿出琴交到徐有材手上。
已经跑到一楼的徐涿在楼梯上一个急刹车,满身写着“拒绝”二字:“不要!我不想练!”
徐有材沉下脸,吼道:“你小子给我下来,动作麻利点!”
说着就要上来拽他,徐涿脚步一转从他胳膊下穿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窜到了客厅里。
徐有材怒急,气势汹汹把小提琴扔到方管家手里,呼着巴掌就追过去:“臭小子!我让你跑!我让你跑!”
“啊啊啊啊!!妈妈救命!”徐涿哭喊着被大灰狼追杀,哇哇大叫。
徐有材腿长,两三步便要擒住他,危在旦夕之际,徐涿四肢着地从巨大的餐桌下爬过,成功阻挡了大灰狼的进击,一溜烟冲向大门口。
徐有材怒气冲天跟在他后面跑出来,却见徐涿朝树林里奔逃,很快便被郁郁葱葱的树丛遮掩了身影。
“臭小子!有种你这辈子别回来!敢回来我打断你狗腿!”
徐有材的怒吼绕梁三日,徐涿却头也不回地继续跑,待到没力气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一屁股坐到虬枝上,掀起身前的衣服低头擦脸上的汗。
“知了——知了——”
蝉鸣似乎近在耳边,徐涿眼睛发出亮光,从地上一轱辘爬起身,眯着眼仰头细瞧。
背靠着的这棵树,一只棕色的小东西高高在上粘于树干引吭高歌,丝毫不知自己正被一只小两脚兽明目张胆地觊觎着。
可惜这高度对一个八岁小男孩而言有如天堑,徐涿试探着攥紧树皮往上爬,然而不过才离地半步,那夏蝉就被惊动,唰地一下飞开了,在旁边一棵树上落脚。
徐涿无奈地跳回地面,小脑袋思考半晌,决定还是找位置比较低的容易得手。
于是他开始在林子里转,不看地,只望天,竟然一次都没有摔倒。这片树林仿佛是他的主场,喧嚣的蝉则是他的猎物,阳光为他照亮草丛幽暗处,清风裹挟着蝉鸣给他指路。
四处搜寻间,徐涿穿过了林子,抵达林荫道边上,灵敏的耳朵捕捉到异样的叫声。
“卟卟布谷——卟卟布谷——”
“杜鹃!”徐涿喜道,但是这声音挺怪,非常虚弱,又有点急。
叫声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出,徐涿踮起脚尖凑过去,轻轻拨开杂乱的枝丛,一只腹部黑纹的鸟儿赫然出现在眼前,它仰躺在草丛中,两只翅膀展开,其中一只有不自然的弯曲。
这是一只成年杜鹃,它撞进徐涿的视线后,立即惊恐万状地扑腾翅膀,只是再怎么拼命,也无法翻身站起来,更不用说飞翔逃脱小两脚兽的魔爪了。
“嘘!”徐涿食指按嘴前,“别怕,我不拿你炖汤。”
这只杜鹃很有灵性,感受到小两脚兽的善意后,渐渐平静下来,眼睁睁看着徐涿把手伸向自己。
徐涿小心翼翼给杜鹃一次安抚的抚摸,待它放松一些,再试探着抓起它放进自己掀起衣服做的临时网兜里。
“走咯,我带你回家。”徐涿道。
但是不等他迈出第一步,林荫道那头传来石子被碾过的声响,徐涿立马护着杜鹃蹲下来,藏身于茂盛的灌木丛中,唯有两只黑眼珠子偷偷摸摸窥向道路的方向。
“乖,不要出声,”徐涿小声警告,“如果被别人发现,你就要被捉去红烧了。”
杜鹃吓得噤了声,那声响越来越近,直到一辆黑色轿车从拐弯出现形,靠近,经过徐涿藏身之地,然后驶远,没于林间。
徐涿只来得及瞥见轿车后座一张精致的小脸,像是家里客厅摆放着的一只瓷娃娃,又白又亮,发着柔光一般。
“卟卟——”
杜鹃鸟在他怀里扑腾,徐涿很快将瓷娃娃抛到脑后,低头哄道:“好啦好啦,我们回家去也!”
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捧着受伤的杜鹃往回走,路上捡到一根粗细和长度都异常出色的树枝,右手挥舞树枝把它当成金箍棒,欢快地高歌:“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
“卟卟布谷——布谷——”
“……蹦出个孙行者!”
“布谷!”
徐涿把歌颠三倒四地吼了半小时,同时凭借着惊人的方向感成功摸回到家中。
徐有材已经忙自己的事去了,方管家没有经验,不明白为何一个小孩子独自进了树林,父母居然毫无担忧之色,淡定地该干嘛干嘛,连问都不问一句。
方管家守在门口,徐涿一晃从一棵大树后晃出来,她热泪盈眶迎上前:“小少爷!”
徐涿的浅色衣裤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小脸上满是泥和汗,怀里还捧着一只鸟儿,它灵活地扭动脖子,一人一鸟和方管家大眼瞪小眼。
方管家结巴道:“小少爷,这、这是?”
徐涿挺起小胸膛:“这是杜鹃鸟!”
方管家仔细瞧,看出了点蹊跷:“它受伤了吧,小可怜,我马上打电话请位兽医来。”
徐涿点头称好,心道这管家不错。爸爸之前说新家里会有管家,还说管家是非常有用的人,果然没有说错。
方管家接手了鸟儿,徐涿扔掉金箍棒飞奔着去看时钟:“啊呀!动画片要开始了!”
他熟练地打开电视,调台,在沙发上找到合适的位置坐下,然后拿起旁边的话筒,拨了一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电话立即被接通,徐涿冲那头叫道:“喂,然然!”
易沛然守在电话前好久,终于接到死党的来电,两人兴致勃勃地一边看动画片一边聊天,动画片播完后,徐涿给他说了自己“好大好漂亮”的新家,“非常有用”的管家,还有捡回来的受伤的鸟儿。
“你要拿它炖汤么?”易沛然好奇地问。
徐涿连忙否认:“不可以!我妈说了,杜鹃是益鸟,要受到保护。”
易沛然啧啧表示可惜,徐涿却是因此想起什么,说了几句就挂断电话,又蹭蹭蹭地往树林里跑。
方管家转个身的功夫就不见了徐涿,追到门外大声疾呼:“少爷!你干嘛去?”
徐涿朝身后挥一下手:“捉虫子!”
二十分钟后,他抓着几只蟋蟀回来了,脸脏得成了大花猫,手指甲也全是泥,其中一只小球鞋踩着后跟,显然是脱下来过匆匆再穿上的。
徐有材和段茹下楼准备吃晚饭,正好撞见徐涿进门。自家儿子一副在丐帮开完代表大会载誉而归的模样,段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徐有材则气得满脸通红。
他大声吼道:“不许吃,去洗澡!”
徐涿撇撇嘴,把爪子里的昆虫交给方管家,嘱咐她去喂杜鹃,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拐去浴室。
洗白白出来终于可以上餐桌,徐有材正在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就离我们最近的那个杜家,刚才路过的,”徐有材说,“明天他们小儿子生日,请我们一家人过去参加宴会。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涿子,你必须给我好好表现!不要惹麻烦!”
段茹向来不管丈夫的工作和社交,微笑地点头表示收到,徐涿比他妈妈还敷衍,嘴上嗯嗯好的,心思早就飞到第二天要早点起床给杜鹃准备早餐上去了,他对徐有材的苦口婆心左耳进、右耳出,也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印象。
光是蟋蟀的话可能会营养不良,徐涿咬着筷子思索,最好再捉点毛毛虫吧,摘点小果子,还要带个小盒子去装,这样可以一次捉多点虫子。
徐有材拿这个浑小子没办法,只能随他去。自己儿子他还是了解的,虽然调皮捣蛋,但是有一副侠义心肠,做事也有分寸,从来没有捅出大篓子,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事。
只是24小时后,徐有材会恨不得坐时光机回到此时此刻,狠狠地给信心满满的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是谁给了你相信那浑小子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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