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戈毕竟曾是罗曼国的细作,稍作思索,就明白了艾丝黛拉的想法。
她想利用司铎的死,去腐蚀神殿的声誉。
试想,在民众如此盲目相信神殿的时代,神殿突然曝出一个惊天丑闻——边境最为德高望重的司铎居然是满手血腥的杀人犯,十年间毒杀了将近七百名少女,并且在庭院里种满了致命的毒草,还将少女的姓名、特征详细地记录下来,藏在床头柜里,日日欣赏……民众会作何感想?
这样的惊天丑闻,如果艾丝黛拉主动曝光,绝对会被神殿利用各种势力打压下去。
但她进入神殿后,神殿主动来追查她,就不一样了。
当教区的神使发现她涉嫌谋杀时,必然会勃然大怒——神女、神甫、谋杀,这三个词语无论怎样组合,都会给神殿的名誉造成难以想象的污损。
神使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暗杀她,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所以,她必须赶在司铎的失踪被发现前,让每一个人都记住她,注意到她,喜欢上她。
万众瞩目之下,她虽然无法免罪,却免去了被暗杀的风险。神殿不可能再让一个人莫名失踪了。
不过同样地,她也会成为神殿肃清风气、树立权威的祭品。
毕竟神殿以信仰与权威统治人民——神权是至高无上的,没人能污损神华美而圣洁的衣摆。
她的审讯现场一定会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最盛大的,说不定整个教区的平头百姓都会过来围观,假如她在那种时刻,再说明真相,澄清自己的冤屈,神殿的权威自然就立不起来了。
这是一招险棋,一环扣一环的险棋。只要有一个人——包括她自己——没有按照预期行事,她就会没命。
比如,她没能让每一个人都记住她,喜欢上她;再比如,教区神使尸位素餐,不想追查下去,武断地给她判了火刑,她就得再次经历一遍逃亡;最关键的是,那些少女的父母,要是畏惧于神殿的权威,不敢出来作证,她的计划也得全军覆没。
她完全是在豪赌,赌手腕上的洛伊尔能耐有多大。
之前短暂的交锋,她让洛伊尔剥夺司铎转世的资格,把司铎打入地狱,其实就是想试探洛伊尔的能力。
她不仅在赌洛伊尔的能力,也在赌自己的判断力。
要是她的判断失误,同样是满盘皆输。
玛戈服气了。
她忍不住想,假如她是艾丝黛拉的话,有勇气那么赌吗?
答案是否定的。她根本不确定教区神使的反应,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被所有人喜爱,更不确定洛伊尔的能力。
她没有胆量,在前景还是一片迷雾的情况下,将手上所有的筹码投掷出去。
女王真的太疯狂了。
她早该想到,女王就是这样疯狂的一个人。
还记得当初,她被女王带到酷刑室里受刑。寻常贵族都会远离那个阴暗的肮脏之地,女王却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黄宝石般的眼睛亮得惊人,脸上闪动着兴致勃勃的红晕,仿佛一个小女孩第一次领会到玩具娃娃的妙处。
当时,她以为艾丝黛拉是因为她这个“玩具娃娃”而兴致盎然,现在想想,艾丝黛拉的眼里至始至终都没有她。
她从头到尾看的都是行刑的过程。她渴望的“玩具娃娃”,是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
这样一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艾丝黛拉不愿意先善后司铎的事,等进入神殿后,再从长计议?
因为那样效率太慢,她是一个危险人物,骨子里渴望的就是千钧一发的刺激。
而现在,正好有一个办法,既能给她带去惊险的刺激,又能给予她可观的收益。
她当然会选择这个办法。
玛戈却有些忧心忡忡:女王的洛伊尔,真的能对抗神殿吗?
她曾熟读罗曼帝国的魔物图鉴,但没有哪一种魔物,能跟洛伊尔对上号,也没有哪一种魔物,拥有与人类相近的智慧,且能口吐人言。
洛伊尔究竟来自哪里?接近女王、吮食女王的鲜血,又有什么目的?
玛戈的想象渐渐离谱:难道女王身上藏着灭世的秘密,洛伊尔接近她,是为了利用她毁灭世界?但转念一想,洛伊尔都有插手世间秩序的能力了,假如它真的在图谋什么的话,何必依附于女王?依附在罗曼国的武士身上不是更好?
罗曼帝国崇尚力量。只要洛伊尔展现实力,很快就会成为罗曼人心目中的至高强者。它会轻而易举地受到君王的器重,得到炙手可热的地位,继而成为整个世界的霸主。
玛戈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洛伊尔对征服世界压根儿不感兴趣。
祂渴望的只有甘美的欲念和艾丝黛拉的鲜血。
祂仅仅是因为焦渴的食欲,才向艾丝黛拉效忠。
·
第二天早上,玛戈拿到艾丝黛拉标注的记名簿时,一下子愣住了。
她找不到艾丝黛拉标注的规律。
由于神圣光明帝国消息闭塞,普通百姓只能从各地的教堂获取消息。艾丝黛拉让她按照标注的顺序分还财产时,玛戈还猜测过,女王是不是想以教区神殿和各个教堂为中心,优先补偿那些离得近的家庭,以便日后她被送到裁判所审讯时,那些人能第一时间出现。
可眼前的记名簿,却完全不是按照地域远近标注的,更像是艾丝黛拉一边享用黄油面包,一边用羽毛笔随手勾了几个名字。
事关女王的安危,玛戈不敢盲从,连忙捧着记名簿去问艾丝黛拉:“陛下,我不明白,为什么第一个补偿的是这家?”
“别叫我陛下,叫我主人。”艾丝黛拉说,用勺子卷了一圈厚厚的糖浆,敷在涂着浓奶油的面包上,“现在就改口,以免被人抓住口误的把柄——为什么不明白?”
“好的,主人。”玛戈困惑地说,“我是真的不明白,这户人家离教堂那么远。教堂清晨宣布的消息,起码要日落才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为什么不选离教堂最近的那家呢?那家也失去了女儿呀,他们还是大户人家!”
艾丝黛拉一口吃掉了半边奶油面包,唇角沾了一点儿亮晶晶的糖浆。
她好整以暇地说:“大户人家?你在名册上查了他们的姓氏?”
玛戈点点头:“书架上有一本教区名册。他们死的是二女儿,大女儿嫁给了男爵,最小的弟弟正在神学院读书,打算一毕业就成为神甫。二女儿失踪后,他们一家人都非常悲痛,尤其是母亲,差点跳河自杀。所以弟弟才选择当神甫,想要超度姐姐的亡灵,他想用毕生所学送姐姐一个安宁。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他们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艾丝黛拉缓缓地说,“但同时也是最糟糕的选择。”
玛戈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为什么?”
艾丝黛拉用腿上的餐巾上擦了擦手指,指向“男爵”的勋衔:“这就是答案。”
玛戈还是没明白。在她的眼里,贵族的力量比平民大多了,要是贵族都不敢站出来作证,那平民还有可能吗?
艾丝黛拉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边细细地用餐巾擦嘴,一边说道:“光明国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又是怎么在群狼环伺之下屹立不倒的,从前的我被困在闺房中,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当时的我以为是靠手腕和兵马,现在想想,真正使光明国立于不败之地的,是信仰,是思想,是那个无论存在与否都被神殿利用透了的神明。”
听见她这样形容光明神的玛戈:“……”
“罗曼国在旁边虎视眈眈那么久,在他们的国土,魔法、巫术和魔物均不受限制,自由发展,按理说应该早就攻破我们这个禁魔的国家了。但直到现在,罗曼人都不知道怎么瓦解光明国的内部,是因为他们不够强大吗?”艾丝黛拉面带酒窝地摇了摇头,声音愈发甜美,她非常享受剖析神殿的过程,“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攻破神殿。”
玛戈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她以为罗曼人攻破不了光明国,就是因为实力不够。
玛戈愕然问道:“难道罗曼人用武力侵略了光明国,也没办法统治整个光明国吗?”
艾丝黛拉用赞许的目光看向她,点点头:“你说对了。至高神殿的神使只允许神的仆人继承王位。罗曼人没有信仰,怎么可能甘愿成为神的仆人呢?”
她喝了一口巧克力,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那群人为什么反对我继承王位?除了对女子有诸多偏见,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他们不想‘神’的权威受到玷辱。在他们撰写的神话里,女子生来就是男人的附庸,是丈夫的奴隶——神却同意一个附庸、一个奴隶来当他的仆人,这严重违背了他们编撰的教条。他们害怕我的存在引起民众的质疑,所以毫不犹豫地剥夺了我的继承权。
“连王室都难以撼动神权。你觉得一个小小的男爵,会有对抗神明的想法吗?”
玛戈明白了,男爵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妻子出来指认司铎的。
假如德高望重的司铎吃少女的传闻成真,神殿在民间建立起来的权威,就会出现一条极细的裂纹。
也许当时不会对神殿造成太大的影响,但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出现更多的裂缝?
神殿想要保证自身屹立不倒,最好一条裂缝都不要有。
王室倒塌了没关系,神殿要是倒塌了,光明帝国将不复存在,那些贵族的爵位和财富也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男爵虽然比不上侯爵伯爵富有,但也有世袭的家产。他怎么可能放弃荣华富贵,转而支持妻子揭露神甫的丑恶面目?
“所以,我才会选另一户较为贫穷的人家。”艾丝黛拉轻轻地放下杯子。
玛戈彻底明白了女王的意思。
当司铎的丑闻被公之于众时,那些身世显赫的人,即使失去了至亲,为了保护自己世袭的爵位和家产,也会缄口不言。
但穷人不同,有没有神殿,他们都是受苦。
有神又怎样?他们还是瘦得像骷髅,衣衫褴褛,在救济院和医院的走廊上苟且偷生。神是谁,君主是谁,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麻木,冷淡,面黄肌瘦,每时每刻都在气若游丝中度过。神殿的兴衰荣辱,对他们毫无用处。他们只想要温饱。
假如这时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失踪的女儿被大人物杀了吃了,这是补偿,想要更多的补偿,就必须在联名起诉书上按手印。起诉的对象当然是司铎。
拜神殿所赐,每一份起诉书都是具有极轻微的神力的,一旦心甘情愿地按下手印,就有了神圣的效力。心越诚,效力越大。
事先,艾丝黛拉会让玛戈跟他们讲解清楚,起诉的对象是谁,他们的女儿是怎么惨死的,又是怎么被这人换成金钱,成为腹中之物。
有人可能会被司铎的背景吓到,怕惹上麻烦,拒绝指认这人;有人可能早就忘记了惨死的女儿,不想为死去的人招惹这样一个大麻烦;但大多数人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贫苦百姓,多一点钱就多活一天,按个手印又怎样?
不管他们是否签署起诉书,败坏神殿名誉的效果都达到了。她会让那一份份起诉书,变成供她驱策的白蚁,在神殿的基石上咬啮出一个小小的蛀洞。
这样的景象,用光明教徒的话怎么说来着?
——感谢仁爱的神,让她遇见劣迹斑斑的司铎,和忠诚又强大的洛伊尔,省去了她不少算计的时间。
这只是她渎神的第一步。
希望神殿的反应不要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