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勔在京师的宅邸乃是天子御赐,他自己又有钱,故此布置得美伦美焕,当初初成之时,还专门请过赵佶来此,赵佶也是赞不绝口,认为朱勔别具匠心。
当朱勔收拾了一个包裹,凄凉而留恋地回望了一眼这座宅院,依依不舍的神态,溢于颜表。
他是被勒令离京的,故此几乎没有什么收拾的时间,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拾一点细软盘缠。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所谓祸不及家人,无论是在苏州,还是在京中,都未曾提到他家人的处置。
所以他自己离开之后,家人暂时还可以在这宅中安置,但朱勔知道这必不长久,因此已有交待。
到得门前时,他又忍不住回头道:“记得,家里的东西收拾好来,早些寻船回苏州去,离开时各处大门都要落锁……”
话还没有交待完,便被一个差役伸手推了把:“快走快走,还真当只是出回门么,用不了几日,这宅子朝廷就要收回了,你还关心这个!”
“上差,容我再叮咛几句。”朱勔以前哪里将这等差役放在眼中,此时却连连拱手,满脸堆笑地道。
“朱勔,你扒别人家时,可不容别人家这般千叮咛成嘱咐!”那官差冷笑着却不许。
他们这些人最会看风向,如今朱勔倒台是必然,谁还会和他客气!
朱勔被连推带搡地推出了门,才到门口,他就一愣,因为门口竟然聚拢了许多人。放眼望去,不少人平时他都认识,是这边的左邻右舍,他心中感动,拱手团揖道:“有劳诸位相送……”
叭!
话未说完,一个臭鸡蛋便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顿时呆了。
“我们确实是来相送的,朱勔,你这狗贼,平日里倚仗官家恩宠,飞扬跋扈,欺压良善,你家的狗咬了我家孩儿,我只不过是拿棍棒吓唬了一番,你竟然要我给狗下跪道歉!”
“你我两家奴仆争道,这等小事,你也跑到官家那儿去告上一状,害得我落职!”
“上回你用黄布缠着手,我只不过不小心碰着了,你就说你那手是官家拍过的,我碰着便是对官家不敬……”
朱勔得意之时嚣张跋扈,得罪的人不知凡几,虽然这些都是左邻右舍,原本该相互亲近,可是朱勔却将他们尽数得罪。
或许都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一些小怨,可积累下来,却也让众人心底生恼。
更何况朱勔人品不堪,众人原本就看不起,此时有了机会,哪里会放过他,少不得要来当面羞辱一番。
朱勔先是暴怒,然后是悲凉。
能与他为邻的,当然也是朝中的官宦,此时他已经失了圣眷,不忍也得忍。
这个时候,官差倒不催促他了,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周围的人羞辱嘲骂朱勔,先只是一些官宦人家,然后隔得远一些曾经被朱家的仆人欺凌过的普通市民也胆子大了,高声叫骂起来。
朱勔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那些家仆管事,借着自己的威风和名头,在外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勾当。他无可奈何,以袖遮面,快步前行,还不时催促那些官差。
只是他养尊处优惯了的,这一行来,才是数里,就觉得双脚沉重迈不出步子。他见情形不对,向着押送的官差哀求道:“且容我雇车,我能方便,几位也一样能方便。”
那官差听得自己也能跟着乘车,倒不阻拦,只是他们在车市里转了一圈,听闻要租车给朱勔,一个个都是不同意,最后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辆往城中运煤的大车,朱勔蹲在上面,默默向城外行去。
才出城不久,天色就晚了,那几个官差嚷嚷着要寻地方歇脚,朱勔也存着一丝幻想,总觉得官家会后悔,会派人来将他追回去,因此,他也想要寻个地方歇脚。
他们出来,自然有官府的驿站,以前朱勔到这些驿站中,总是最好的房子住着,最好的菜肴上来,这一次就不成了,听闻是朱勔被驱出京,那驿丞哈哈大笑:“上回他住我们这儿,还抽了我一鞭子……喏喏,茅房边上有间屋子,就给他这罪官住吧,朱老爷,对不住,我们这儿往来的达官贵人太多,好屋子得给他们留着,你老就在那屋子委屈一晚吧?”
这话就是直打朱勔脸,朱勔却也只能生生受了。
茅房边上的屋子当然是自气熏天的,朱勔呆在其中,此时天气已经变冷,这间屋子里没有升炉子,冻得他真哆嗦,忙将自己行囊里所有的衣裳都穿上,这才好过了些。
他行囊倒是颇丰,此来带了银圆五百枚,足够他路上开销,另外,还衣服里还暗缝着几张会钞飞钱,可以兑换两万枚银圆——说来有些讽刺,这些都是东海商会发行的。有了这些,他到了海南,也不至于贫困。
望着这些钱,朱勔悲从心来。
到得座钟时间夜里十点左右,朱勔仍未睡着,听得外边来了脚步声,他心中一凛,忙缩在床角。
“朱老爷,朱老爷?”
却是驿丞的声音,只不过这声音与投宿时的冷嘲热讽不同,带着一股甜腻的奉承味儿。朱勔得意之时,对这种奉承味儿绝不陌生。
他收住心中的惊慌,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谁啊?”
“小人是这驿站的驿丞,刚刚有位贵官连夜离开了,他的屋子空了出来,小人琢磨着,朱老爷正好可以在这住,这就来通知朱老爷了。那边屋子里有热炕和暖炉,味道儿也好闻,朱老爷,还请移步。”
朱勔沉吟了会儿:“何故前倨而后恭?”
他直接问了出来,那驿丞略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朱老爷的事情,小人回去和婆娘说了,俺家婆娘是个有几分见识的,她说朱老爷此次不过是逢圣人一时之怒,以后圣人还会记起朱老爷,没准过几天,老爷又是鲜衣怒马从小人这里返京……”
说到这,他干笑了几声,不再往下说了,朱勔听得心情微微轻松了些:“家有贤妻,夫无横祸,你那婆娘是一宝,小心照看好了……若我真能有返京之日,看在你婆娘面上,今日之事,便不与你计较!”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从门缝往外看,看到确实只是驿丞,拎着个玻璃马灯在外头,这才放下心来,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开门出来。
驿丞向他点头哈腰,见此情形,朱勔心中酸楚:虽然他口中说真有返京之日,实际上他心底明白,自己再想返京很难。艮岳既已建成大半,没有再需要缴纳花石纲的地方,他对赵佶的用处少了大半。
而且皇帝自古皆是无情之辈,他凑在身边,自然圣恩不衰,一但远离之后,皇帝身边之人,绝不会容他再回过头来分宠。
“带路吧。”定了定神,他向驿丞吩咐道。
驿丞掌着灯,带着他穿过院子,到了驿站中最高大的一幢屋子前。那屋子的门是虚掩着的,驿丞推开之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朱老爷请进,看看是否还满意?”
朱勔迈步入内,看得这间屋子外面是个会客厅,陈设还过得去,隔着堵墙是卧房。比起方才那茅房边的屋子,这里暖和得多,气味也好得多了。
“还行……”朱勔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向卧室内走去,口中还吩咐:“让人给我打点热水来,我要泡个脚……”
进得卧室的门,他的双足一顿,整个人都站停了。
卧室里别的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在于梁上。
在卧室的大梁之上,一根绫绸挂着,下方打了个结。
朱勔先是暴怒,然后大惊,再然后,就是恐惧。
他缓缓回过头来,便看到押送自己的官差们都已经进了客厅。这些家伙,满脸都是不怀好意,狞笑着望着他。
而驿丞则半弯着腰,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消失在屋外的黑暗中。
“你们……你们这是何意?”朱勔问道。
“谁耐烦陪你跑海南那么远的地方,朱老爷,识相点,自己把自己挂上去,休要老爷我们动手,免得到了阎罗那边难看。”一个差役厉声道。
“你们是收了贿赂,你们想要害我……是周铨,周铨呢,周铨这狗贼呢,他为何不敢来……周铨!”
他厉声大叫,然后就看到那些差役分开,周铨与梁红玉走了过来。
“红玉姑娘,你真要自己动手么?”周铨没有理睬朱勔那要吃人的目光,向着梁红玉问道。
梁红玉盯住朱勔,这是她的杀父仇人,现在彻底落到了她的手中,她想要怎么处置,便可以怎么处置。
“摁住他吧。”周铨道。
那几个差役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将朱勔死死摁住,朱勔高声叫骂,然后哀求。周铨仍然是没有理他,而是将自己的佩剑拔了出来,交到了梁红玉的手中。
梁红玉握紧剑,一步一步向朱勔走了过去,片刻之后,剑尖抵在朱勔的咽喉,只要她稍一用力,朱勔就要被刺穿喉咙。
而朱勔已经吓得屎尿俱下,大小便失禁了。
“还是按你原先的计划,让他被自杀吧,如此宝剑,沾上这等卑劣之贼的血,实在是浪费了。”握剑凝神了好一会儿,梁红玉却又收住剑,退到了周铨身边:“但我要亲眼看到他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