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想差了,他本以为这两日本使臣,既然身为使者,应该是精通汉话的,结果不曾想,这二位只是来投石问路的,他们本人又是各怀鬼胎,虽然勉强能听得懂汉语,却无法顺畅交流。
故此,哪怕周铨特意咬字十分清楚,这两个日本使臣,仍然莫名其妙,只有跟着周铨的阵列少年中,有听说过他收拾高丽使臣的,露出会意的笑容。
“你们……是什么人?”
好一会儿,源为义好歹经历过军事,又被视为武士典范,硬着头皮走出来喝问。
当然是用日语问的。
周铨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不等他开口,旁边的纪春就叫道:“有能说人话的吗,这叽哩咕噜的鸟语,谁听得懂?”
“我……我……我是通译……”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纪春低头一看,说话者在他脚下,被他踩着了。
方才他们进来,为了解除危险,将所有日本使者和随从都打翻在地,这位通译,也是其中之一。
“抱歉抱歉,踩着你了。”纪春口中这样说,收回脚来,将那人扶起,还帮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那通译并没有注意到,就在这短短的拍土过程中,纪春已经将他身上可能藏着短刃的地方都摸了个遍,而且还露出相当享受的神情。
这厮这一点很不好,周铨不动声色地移了两步,离他远了些,免得这厮毛病发作,想要在自己身上了摸两下。
“方才那两蛮子说了什么,还有,你是日本蛮子还是宋人?”纪春又问。
那通译苦笑道:“小人也是日本人……日本不是蛮子,也如中华一般,乃是文明之国,礼仪之邦……”
“日本也是文明之国礼仪之邦?那你们有尧舜禹吗,有周公孔子吗,有老子庄子吗,有鲁班墨翟吗,有班超霍去病吗,有李白杜甫吗,有欧阳修苏子由吗?”
纪春这一连串的问题,倒显出来了,他这几年多少读了点书,动了些脑子。不过他问的全是华夏之人,那日本人只能摇头,他问一个,摇一次头,等纪春问完了,他以为终于可以例举一下日本国内的著名人物时,纪春却一摊手:“你看,这些你们都没有,所以你们是蛮子。”
“我国自有我国之英杰,比如说……比如说……比如说我国这次副使,他的祖上源义家勇猛无双,名传天下,被称为八幡太郎,曾经斩杀过……”
“等一下,你说他祖父名传天下,我怎么不知道,你们知道吗?”纪春打断了对方的话。
身后的阵列少年们纷纷摇头。
“你看,我们都不知道,而我方才说的人,你知道吗,你身后的这些蛮子们知不知道?”
被派来出使的,就算不精通汉学,也总对华夏历史有所了解,方才那一串名字,大多数他们都听过,甚至能讲几个这些人物的典故出来。那通译有心否认,却也知道否认不了,只能苦笑。
于是纪春再度得出结论:“所以说,你们日本是蛮子,蛮子通译,刚才那两蛮子使臣说的是什么?”
他这可不仅是在口头上占日本使臣的便宜,此时外交的特点之一,就是争名份。若是中原之地有数国并列,还要争正朔。纪春这番话说得那通译无法反驳,于是他放弃治疗,自暴自弃,反正他又不是正式使臣,只是派来的翻译罢了。
“二位使臣问你们是做什么的,为何一进来就打人。”
“许你们跑我大宋来状告我家制置,就不许我们在这打你们?蛮子就是蛮子,不读孔子,不知以直报怨何以报德之说!”
周铨听得纪春还在耍嘴皮子,有些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我知晓你这几年读了不少书,莫要与他废话,告诉他们我的身份,令他们正副使来拜我!”
纪春嘻嘻笑了声,然后正色道:“我身旁之人,乃大宋……”
他一口气将周铨的官名报了出来,最后才是“周公讳铨者”,那通译其实已经猜出来了,但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在他们这支使团中,周铨的名字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都清楚此次来宋,就是希望宋国施加压力,不许这个周铨去支持济州贼。
真是太年轻了,太英俊了……
哪怕他们派来的正副二使,也是同样的年轻,在日本也算是出众之人,可在周铨面前,就变得苍老猥琐。
“这位大宋老爷,就是……周铨老爷!”
通译向日本使团介绍了周铨,也难为他,将周铨那长达数十个字的官爵差使名头都记了下来。
然后日本人那里,就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和通译一般,他们都不敢相信,让整个日本朝野都非常困惑的宋国大臣,竟然会这么年轻。
对,还有长得如此俊美。
虽然日本此时的一些审美风格,因其本土文化落后的缘故,还有受到李唐一些糟粕所影响,颇有让人觉得难受之处,比如说,女子以涂黑牙齿为美,男子梳各种奇怪的发髻。但是,对于年轻人俊美与否,他们还是能做出正确判断的。而且日本人好美,故此,哪怕周铨是这次日本使团最大的敌人,但在这一刻,他们还是为其所心折。
“在下……在下是此次日本国使团正使平忠盛,官居伯耆守兼右马权头、检非违使,拜见周制置!”呆了好一会儿,平忠盛真心实意地拜了下去。
“在下是副使源为义……”
这二人做了自我介绍,通译译成宋语,周铨听完之后,稍稍点头为礼。他这模样,日本人不但不以为倨傲,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原本凭借外貌,就足以让日本人惊呼“美少年”,实际上却完全依靠自身才干和实力,生生成了辽阔的东海之主,眼前此人,若不带几分傲气,反而会让崇拜强者的日本人以为乃是假冒者。
“在下曾经见过周制置的家臣叶楚,当时就为叶君的才能与风范所折服,如今有一年多时间未曾再见,不知叶君是否还好?”平忠盛道。
叶楚当然好,虽然已经完成了和辽国的交接,身为留后的叶楚却还在辽国的苏州城,辽国和高丽的权贵们巴结不上周铨,纷纷巴结他,如今他最不缺的就是美丽女子。
“他还好,正在为我办事。”周铨缓声回答。
但紧接着平忠盛又是一句话,险些让周铨气歪了鼻子:“家姊对叶君芳心暗许,她也非常思念叶君,希望叶君有空的时候,能够再去看望她。”
“这话你有机会直接对他说吧。”周铨道。
“是,是,在下此次来大宋,是向大宋皇帝申诉,请求得到贵国天子垂怜,不要再向鄙国倾售贵国货物……”平忠盛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看你身上的衣裳,所穿是为棉布,应当就是东海商会的物件吧。你左手护腕之上,有一面小掌镜,随时可以让他整理仪容,这也是东海商会卖给贵国的货物吧。贵国有需求,东海商会才有生产,两者乃是天作之合,为何要阻止?”周铨反问道。
平忠盛顿时尴尬了。
那边源为义咳了一声,满脸严肃地道:“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规矩律法,济州贼走私宋货,逃避国税,这是它第一桩罪;勾结我国叛臣,扰乱我国的上下尊卑,这是它第二桩罪;擅自在我国侵占矿山,盗采矿脉,这是第三桩罪……”
他一一例举出来,让平忠盛大吃一惊,原本有些瞧不起这个贪婪粗鲁的家伙,如今看来,他还有几分心细,口才也相当不错。
换作自己是周铨,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了。
结果换来的却是淡淡的冷笑,那种很轻蔑很不屑的冷笑,仿佛源为义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价值。
“阁下,济州贼的这些罪状,阁下怎么看?”源为义觉得自己占据上风,数完罪名之后道。
“济州贼是什么?”周铨反问。
“就是东海商会。”
周铨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身边另一人一眼。
那人正是董长青。
他上前一步,开口说道:“很好,你方才给东海商会罗织这么多罪名,还污称商会为贼,这件事情,我记下了。接下来,我们讨论你所说的罪名,第一项,东海商会将货物卖给你们日本人,所有的交易,都在你们日本境外进行,凭什么要向你们缴税?第二项,你国确认的叛臣,可曾有牒书通报我国,可曾请求大宋朝廷也将之定为罪人?第三桩罪,你说的不法之徒是谁,有何证据?”
董长青所说的,就是狡辩,但偏偏他说的又都在理。东海商会做事情很小心,并没有被黄金迷昏头,所以虽然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但严格说起来,任何一项都无法给东海商会扣实罪名。
“东海商会,在我国依律而行,缴纳国税,热心公益,故此有极高声望,便是大宋官家天子,也曾御赐‘奉公守法’四字,你们却污其为贼,编造罪名,这非但是对东海商会之侮辱,亦是对我家制置,对大宋官家,对整个中原的侮辱。汝等来大宋,不敢来见奉圣命裁断日本高丽事的海州制置使,却妄图潜入京师,心怀不轨,依我大宋之律,当驱离国境……来人!”董长青辩完之后,突然声音抬高,厉声喝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