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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努力练字中(1 / 1)

不上学是不可能的。

田素秋不识字,她对识字有执念,这份执念经过多年发酵,到了几个孩子这里,已经放大成对所有印在书本上的知识的崇拜。

而年年也不是真不想上学了,他只是在表达对新老师的不满。

弄明白了这点,田素秋右脚的鞋子没派上用场就又穿回了脚上。

她难得奢侈地切了个大红薯,在煎饼炉里滴了几滴油,用喷香软糯的煎红薯片安抚小儿子:“老师字写得狗爬,咱光听他读字,不学他写字不就妥了?

你不是待见谁那信封上的字嘛,正好,搁学校听老师读,回家照着信封写,多得劲。”

年年心说,信封还没影呢,人家不认识我,可能根本不想给我写信封。

可他吃着红薯片,不好意思扫田素秋的兴,只好说:“那,那也中。”

田素秋接着说:“常老师缺心眼,瞎布置作业,可全班都没完成,他不是也没嚷您嘛。

你镇聪明,以后挑自己不会默的字写作业,会的不管,只要黑板写满,他就没法嚷你,这跟您高老师教你的时候不差不多嘛,没啥可气的。”

年年点头:“就是。”

“常老师不会指法,一根指头打算盘,你会呀。他搁上头随便胡打,咱不理他,咱知自个儿打的对就妥了。”

年年说:“可我还不会打乘法跟除法咧,要是这两种指法跟加减的不一样,咋弄?”

田素秋轻松地说:“您姐说,乘除到二年级才学,常老师这水平,校长会叫他教二年级?”

年年想了下雨顺的老师们,眼睛一亮:“二年级俺就换老师了,哦,老美,到时候还叫高老师教俺。”

于是,年年重新喜欢上了上学。

他每天回家在小黑板上写生字的时候,都照着田字格里的笔画顺序,十分认真地写,拼命想写成信封上的样子。

可是,别说信封那样,他连语文书上的样子也写不出来。

练习了两个星期,发现自己写的字一点也没有变好看,年年十分泄气。

又是一个星期一,早自习,常老师先检查星期天的作业。

他已经不像第一星期那样,一个一个检查了,而是他站在讲台上,学生以小组为单位起立,举起小黑板,他看一遍。

一组八个人,一共六组。

年年是第一组,孟二妮周一例行请假,所以只有七个人。

年年举起小黑板,还没站稳,常金柱伸手:“你你你你你你,坐下;马红雨,罚站半节课。”

年年是第一个“你”,他迅速坐下,拿出风调和雨顺给他做的“黑板擦”开始擦黑板。

自制黑板擦像个晴雨娘,样子很可爱,却不好使,没有吸纳粉尘的功能,年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擦过的黑板还是白乎乎的。

他对着黑板用力哈了几口气,再擦。

其他作业过关的同学也在用同样的方式擦黑板,教室里此起彼伏都是“哈……”“哈……”的哈气声。

潮湿的黑板刚擦完是黑的,湿气一散,依然白乎乎一片,年年不气馁,又来了两遍,正好检查作业结束。

六组,六个作业完成最不好的人罚站。

没有保国,他和孟二妮一样,到周一就请假。

依然是保山给捎的假,理由是夜儿个去姥姥家串门了,还没回来。

孟二妮的假是年年捎的,理由是肚子疼。

常老师批假很痛快,捎假的人说完,他点点头:“我知了,中。”

结束。

每次都如此,年年因此都有点原谅他一根手指打算盘了。

今天,常老师把监督罚站人员的任务交给张志超,说了声“继续背课文”,自己就走了。

年年坐端正,拿起粉笔,照着语文第一课后面的生字表,开始练习“一”。

他写到第二十个,保山过来了,坐在孟二妮的座位上,看着年年的黑板说:“你天天写横、竖、撇、捺,不烦气?”

“快烦气死了。”年年手不停,鼓包着脸说,“天天写也没进步,还是可不好看。”

“那还写他砍。”保山豪迈地一挥手,“咱又不是城市人,以后能当科学家,当作家,当大学教授,当干部,得写字算数,咱长大就是去地锄地、割麦、掰蜀黍,根本不用写字。”

年年说:“咱这儿@上学不是得天天写字嘛,看见自个儿写的字好看,我心里会可美。”

保山趴在土墩上,看着窗外说:“都镇长时间了,安欣姐都往家又寄了两封信了,安澜咋还不回信咧?他要是给你写个信封,你照着写,肯定会进步。”

“我觉得不会。”年年说,“书上的字没他写的好看,但也算是可好看,我照着写不进步,照着他写的肯定更不会进步。”

保山问:“为啥?”

年年说:“肯定越好看,越不好写呀。”

“就是唦。”保山顿悟,“那你还想要安澜的信封不想?”

“想。”年年停下手,看保山,“他写的字儿太好看了,不是我自个儿写的,看着心里也可美。”

“那你还得等。”保山的脸揪巴成一团,“我觉得安欣姐的字跟安澜一模一样呀,你为啥非说一点都不一样咧?”

安澜一直不回信,年年最近几天为自己的字没有进步不开心,保山觉得有点对不住年年,因为安澜是他家的亲戚。

他想着,要是年年待见安欣写的字,不就啥都好了?

他真觉得安欣和安澜的字一样,至少也是差不多。

“……”年年看着保山,无语。

差别大的就像最好吃的花皮沙瓤大西瓜和一般好吃的南瓜似的两种字,保山咋会觉得一样呢?

年年使劲想着怎么跟保山说清楚两个字的不同,突然,他脑子冒充一个念头。

他捅捅保山的胳膊:“哎,你觉得常老师跟高老师写的字一样不一样?”

“一样呀。”保山说,“我觉得老师写字都可一样,于老师跟高老师、常老师写的也差不多一模一样。”

年年果断转身,拿起粉笔,专心写“一”。

保山百无聊赖,开始东张西望,正好看见张志超去张超贤跟前,跟他说还不够半节课,他还不能坐下,被张超贤抱着腰两脚离地送回到座位上,张志超哇哇大叫。

全班人跺着脚笑,保山笑得直捶土墩子课桌。

笑够了,他对年年说:“今儿咱去薅草叫叫保国吧?南河沟的茅腰肯定长出来了,他也可好吃茅腰。”

“中。”年年说,“今儿咱去木塔西边那块地,俺哥说那儿的荠菜特别多,正好跟南河沟顺路,保国给他兄弟往那儿一撇,不用背着他去薅茅腰。”

保山说:“就是,南河沟恁远,一直背着他兄弟,保国得使半死。”

下午放学,年年带队走的飞快。

回到家,篮子和铲就在大门后的鸡圈上放着,他把黑板、算盘、书包放在鸡圈上,扯着嗓子跟田素秋说了一声,??起篮子就跑了。

保山已经在外面等着,见他出来,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那边一条小过道里跑。

年年边跑边问:“你没叫保国?”

保山说:“保国先跑了,搁饲养室那儿等咱。他奶奶非叫他给他俩兄弟都引去,他给他兄弟哄到大门后,把大门搁外头穿上了。”

“哈哈哈。”年年大笑,“一会儿柴小丑看见那俩货,非气死不可。”

五队的田地大部分在南边,饲养室挨着村子,也在南边,三个小伙伴很快汇合。

现在,学校的作息里还没有歇晌,下午一点半开始上课,两节,所以现在天还早,太阳还很高。

三个人沿着两旁栽满泡桐的路往南走。

前几天下过一场中雨,今天也没什么风,空气清清爽爽。

麦苗已经开始拔节,绿油油的。

沟沿、路边、干涸的河道里,各种野草都开始返青,年年感觉脸上的皮肤都能闻到青草的味道。

他胸口里头好像有嫩绿的草芽在往外钻,好大好大一片,比整个柿林村还大,就像他在西岗上看到的天空,一眼望不到边。

他乍开双臂,挥舞着篮子和铲子,开飞机一样跑起来:“喔~~~,春天来啦,草绿啦,花开啦,茅腰蜜蜜罐开花啦……”

……

年年在田野间撒欢的时候,省会商洲。

洒金路与书院街交叉口南30米左右,一辆公交车缓缓进站,还没停稳,就被等车的人群包围了。

售票员坐在前门第一排窗口,懒洋洋地对着扩音机:“7路7路,先下后上先下后上……”

没人理会她,外围的人拼命往门口挤,侥幸占据了门口好位置的人寸步不退,下车的人侧着身,拼了命才能挤下车。

带着黑色手织绒线帽的少年跟着前面的彪形大汉挤出狭窄的车门,大汉跳下车的瞬间,少年又给挤了回去。

售票员瞬间病猫变猛虎,站起身对着下面的人吼:“还想不想上车,想不想?”

然后转向少年,吼得更大声:“使劲挤,挤都不会呀?不会就闭着眼往下跳,后边这么多人等着呢。”

少年艰难地把身侧的包拉到前面,举起来就往下砸。

挤在门口的人本能地往旁边躲闪。

少年趁机跳下车,旅行包开路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向北,拐进古色古香的老街。

只是拐了个弯,却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洒金路一带和商洲其他地方比,已经够安静了,刚才公交车站喧闹拥挤,只是因为洒金路上公交车太少,还只有7路经过市中心的几个大商店,7路车车次又少,一个小时都不一定有一趟。

书院街更静,几乎可以荒凉来描述。

虽然这里房屋重重,细看的话,民居工艺比商洲绝大多数建筑都精致考究,各家门户既不破败也不脏乱,大部分应该都有人居住,可给人的感觉就是荒凉,没有人气。

在这一片寂静荒凉中,也有一处和外面世界相同的风景。

高大宽阔的院门上方,模模糊糊能看出门楣上“口口书院”四个大字的大院门前,几个带着红袖章的人一边说笑,一边往特别高大的蓝砖墙上贴“大.字.报”。

院门西侧的窗口,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半个身体吆喝:“糨糊够不够?不够就手再打一锅,要是粘的不结实给口口分子揭跑或者让风刮跑,马处长回来追究起来,你们负责。”

扎着两条短辫的年轻红袖章说:“放心吧马主任,一大锅糨糊呢,保证粘的结结实实。”

少年已经过了檀山书院,走到和书院紧挨着的院子门口,不知想到什么,又折回来,走到门侧的窗口前。

马主任居高临下,脸色冷漠:“干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看看有没有我家的信。”

窗口边挤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脑袋:“有有有,好几封呢,我给你拿。”

少年说:“谢谢!”

马主任扬起头,垂着眼睛俯视少年,冷漠之外,又多了审视和……鄙视?

少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马主任的态度,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旁边的古树一样,看不出任何情绪。

花白头发再次挤到窗口,递出一摞信:“四封,我按日期排着放的。”

少年接过信,微微点头:“谢谢!”

转身,和刚才一样的姿态,不急不缓向东走去。

“等等,你等等。”

少年即将走过檀山书院时,马主任突然叫起来。

少年先站定,然后转身,古井无波地看着马主任。

马主任说:“傅安澜,你这次一下离开一个多月,在外面都干过什么,必须向我们汇报,三天之内,把你这些天都去过哪里,见了谁,说了些什么,一点一点写清楚,交到管委会办公室,我要亲自检查。

过期不交,或者不老实,写的不清楚不明白,后果自负。”

“好。”傅安澜说,然后平静地注视马主任,等他继续往下说。

“呼……”马主任的呼吸有点粗。

在傅安澜这样的注视中,他应该继续说点什么才能彰显自己的存在、自己的权威,可他其实没什么要说的了,急忙之间想来几句有水平的威慑,在少年过于平静的目光里,他的脑袋好像也成了一块白板,什么都想不出。

花白头发冲傅安澜摆手:“马主任的精神传达完了,快回去写吧,记着,要详细,要深刻,要有觉悟。”

“好,谢谢!”

傅安澜再次转身,走向39号。

马主任收回目光,看着花白头发,十分不满:“赵师傅,我们是工人阶级,是领导者,傅安澜是反动知识分子的家属,你跟他说话的态度不正确,没有工人阶级的硬气。”

赵师傅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呵呵笑:“马主任,我就说了那几个字,没那儿不硬气呀。”

马主任不耐烦地问:“刚那几封信,检查了吗?”

赵师傅说:“检查了,一封里最多两三张纸,藏不了什么东西。”

马主任说:“不一定要藏东西,写信就可以宣传反动思想,或者串通,搞什么反**计划。”

赵师傅摇头:“那不能,这孩……,这个……傅安澜才十三岁,傅安欣又响应□□的号召上山下乡去了,已经算是个革命青年,不会搞什么反动计划。”

大院里面有人在喊“马主任电话”,马主任边走边说:“你这是政治思想不灵敏,麻痹大意,会让人钻空子的。”

赵师傅看马主任的身影彻底不见,才转过身,摇摇头:“杀人不过头点地,那么点个孩子,唉……”

——*——

傅安澜慢慢推开门。

“哄……”

“喳喳喳……”

麻雀四散飞起,转眼消失。

院子里只剩下黯淡的夕阳和摇曳的树影。

不,还有,他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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