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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帝王神剑(1 / 1)

此时已过酉时,夕阳从云海的缝隙中钻过,流光瞬间溢了出来,从西向东化成丝丝缕缕,延伸到天幕的最东端,而在这丝缕之上,有一轮淡白的轮廓,那是尚未放光的圆月。

此时凉风习习,芦苇荡如同雪浪般来回起伏,把阳光的烈香扫去了,进而升起的是淡淡的水香,与池中的莲香萦绕在一起,让人深而忘忧。即使一群雁鸟从三人头顶掠过,三人心中也只觉得这是画中之音,世动而心静。

与天子拜见之后,董昭并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目的,而是从腰间取出一支竹笛,在夕阳中轻轻地吹起来。明明人就在身边,在天子听来,这乐声却仿佛是从极远处来的,从高墙中来,从密林中来,从深远荒芜寥无人烟的高山中来,它初听极为纤细,但却一下抓住了心弦,仿佛不管是身在多遥远的地方,这乐声都能透过重重阻碍,流畅透入心脾。

天子听了一会,听出这是武关落照曲,但与原曲又别有不同。原曲气势恢弘磅礴,光听前奏,大有云海流动万千光辉之势,中段如同飞来巨石无可阻挡,又有一股人世浩渺,无可奈何时光流逝的哀伤。可董昭变奏之后,却像是时光荏苒,岁月悠悠,天地变化,武关却始终与日光仍在。

曲声到最后,像小河淌水般或缓或急,以至于一群野鸭闻声从芦苇中冒出来,看见三人,吓了一跳,又转过身往它处钻去了。

天子见状,不由低声一笑,恰好一曲奏罢,董昭放下竹笛,问天子说:“陛下见此情此景,有何情悟?”

天子缓缓说:“前些日子我曾读庄周,见鲲鹏击水,冥灵千岁,只觉大千世界漫无边际,人蝶相化恍若如一,此时听董卿之曲,正好比当时。”

董昭闻言却微微摇首,对天子说道:“陛下这是感怀天地浩大,是人之常情,却不是陛下应该说的言语。”他说完此句,随即语调一变,高声朗诵道:“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

这是《庄子·说剑篇》中的言语,董昭念完,随即问天子说:“陛下读庄周此句,又有何感想?”

天子略一沉思,却失笑道:“此乃修辞之语,虽气魄甚广,然言论无一在实处,终是虚妄罢了。”

孰料董昭仍是摇首,他手指这眼前的湖水,又自西而东划过,一直到天际山脉的隐没处,说道:“陛下难道没有看到,眼前此景此地,皆是孝武皇帝的天子之剑吗?”他见天子神色愕然,便笑道:“孝武神剑,出自苍梧,终于西极,丹水紫渊为缝,泾渭酆镐为锷;骠骑司马为脊,羽林虎贲为镡,王法周礼为夹;砺以猛兽熊罴,裹以天人感应,思贤博望以成威,平乐昆明以昭德;是以动如雷霆,锋寒九州,东过东海,北有朔方,西霸大宛,南尽北户,戎夷尽惧,强藩宾服。”

说罢,董昭缓了一口气,再打量天子,天子的神色已经变得有些恍然,他于心底轻笑,而后说道:“陛下,此间天地虽然浩渺,但天子之剑,却能令山河变色,万物死亡。正如古之未有昆明池,因孝武而有之,陛下方才言语,大有妄自菲薄之意了。”

天子“哦”了一声,他抬眼看向董昭,语气已然变了,问道:“先生如此辛苦来面见我,莫非是来授我帝王之术耶?我大可给先生一个散骑常侍之职,常伴我左右。”

董昭却笑道:“我非是为此,而是前来问陛下的志向。”

“志向?”

董昭见天子眼神一亮,随即缓缓说道:“陛下是欲成中兴社稷之雄主,还是甘为尧舜,让世祖两百年之基业于小宗耶?”

天子注视董昭片刻,说道:“这不是臣子应该说的话。”

董昭坦然相视,说:“若陛下是名实相符的天子,昭自然不会出此言语,可陛下徒然有天子之名,臣子若想当真效忠,则说的必然也不是臣子应说之话。”

此番言语直指陈冲刘备二人,以天子的聪颖天资,自然是瞬间领悟,但他却佯装不知,问董昭说:“如今国家虽未一统,但民生日好,社稷益安,先生何故如此说?”

董昭闻言哈哈大笑,他盘坐在芦苇乱丛中,对天子说:“我听闻龙首为陛下授业,多讲史而少讲经,那范睢说秦昭王说四贵的言语,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天子沉默不语,董昭便当真念道:“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而在两人对话的时候,董承正在一侧旁听,此刻他心中的情绪晦暗莫名。总得来说,恐惧多于兴奋,不安多过向往。凉乱之后,朝廷的政局已然稳定了近五年,不说国家民生,便说是朝中风气,较先帝之时都焕然一新,甘棠之称名副其实。如今董昭言辞如刀,却刀刀砍向已有极高声望的刘陈二人,一旦陛下真听信了董昭言语,朝局必然走向你死我活,很难善了,若陛下没有听信,刘陈是否真的能够还政呢?董承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他愈发感受到,在朝堂之上身不由己的苦楚了。

这么一愣神,再听董昭言语时,他已然念到:“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饿死。”这是说以往战国时齐庄公、齐湣王、赵武灵王受权臣掣肘,最后惨死的情景。

天子伸手示意,董昭便停下,见天子说:“先生只想用古人之言便说动我,未免也太轻易了!还是说些先生自己的话吧!”

董承闻言一怔,董昭则是露出笑容,天子这一句其实已然表态,他确实有夺权亲政之心,只是苦无计策与缘由而已,

董昭说:“所以我问陛下的志向。若无鸿鹄之志,我也只能作燕雀之语。”

此言令天子失笑,他叹说:“自古以来,便是桀纣之君,也都胸有宰割天下的志向,先生此言更是无稽了,殊不知天下贪恋汉室神器的,更是数不胜数。我又怎会没有志向呢?无非是继承祖宗留下的这副基业,不让他落到外人手上罢了。”

董昭缓缓说:“既然如此,陛下也当有做孤家寡人的觉悟了。”

天子却说:“这是法家言语,并非儒家正论。”

董昭说:“陛下莫非忘了中宗之语?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如今龙首推行新政,更制势在必行,这是亡国之道啊!”

天子不置可否,他捻断一根芦草握于手中,看芦草左右摇摆,良久说:“那先生有何见解,能让我亲政呢?”

终于等到这一句,董昭长吐了一口气,他说:“若要陛下亲政,非除去司隶校尉与大将军霸府不可。”

天子说:“可细言之。”

董昭细细阐释说:“龙首门生遍布朝野,霸府又独擅兵权于北。若只是罢免两人,他们却能一呼百应,如霍光一般强行废立,故而不可不除。但短时之内,陛下势孤,确实难以作为,但陛下有先帝血脉,天子之名,已为天下公认。故而可从朝内与方伯同时下手,逐步收拢朝权。”

“朝中之事,悉数由龙首决策,虽说龙首如今深得民心,但他也受无私之名所拖累,常言教司隶府内,当忠于社稷,忠社稷便是忠于陛下,故而陛下大开联络其门生,养以君臣之谊,俱为一体。”

“朝外之事,当忌霸府。好在如今国有忠臣,东有曹操,西有吕布,陛下可先扶养外藩,假其攻伐都督之权,与霸府相抗衡,使其不能独大。刘备素有大志,若假以时日,其必露反迹。”

“故而陛下可先效仿楚庄王,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一旦有夺权之机,可囚杀龙首,赦其僚属,而后密使诏书,令外藩发兵襄助。到那时,陛下固守关中,益州又有宗亲为援,里应外合下,不怕霸府不除,大事不成!”

慷慨激昂罢,天子却陷入沉默,他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并没有直接接董昭的言语,而是低首看地上死去的白犬,他蹲身轻抚白犬,忽而问说:“这只狗临死都只叫了一声,想必跟了你很久吧?”

董昭说:“有七年了。”

天子问:“为何杀它?”

董昭叹道:“因为太招人耳目,今日见过陛下后,它便无用了。”

天子问:“你无有感怀吗?”

董昭答:“人皆有感怀,何况是跟随了七年,臣方才一曲,便是为它所奏。”他顿了顿,又答说:“但终究又只是一只狗而已。”

天子扔下手中的芦草,问道:“先生既为我画策,不知欲以何职?”

董昭大笑说道:“如今臣在司隶府内,可知府中来回调动,不宜去职,至于陛下亲政之后,但凭陛下恩赏,无论鼎食鼎烹,臣皆安然受之。”

最后,他指着董承说道:“若陛下有何旨意,交予董公便可。”说罢,他微微一笑,转身到芦苇丛中,果断地像神仙人物,不恋丝毫红尘,衣诀就这样在天子与董承的视野里缓缓隐去。

算两人前后谈话的时间,尚不到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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