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甃开车过来,甘瓦尔穿着王西平的外套坐在马路牙上,五米开外站着只身毛衣的王西平。俩人上了车,甘瓦尔脸朝里的躺在后座,王西平系上安全带,沉默的靠着椅背。
王宝甃看了他一眼,调高了车内温度,打着转向掉头回镇里。
车里打起了鼾声,甘瓦尔抱着靠枕睡着了。
“怎么回事?”王宝甃问。
王西平揉着肿胀发紫的手,平静道:“我把他弄丢了。他以为我故意的。”
“手是怎么回事?”
“他坐过山车害怕。”
“手是不是发麻?”
“没事,冻的狠了。”
“用不用去医院…,”
“不用,我家里有药箱。”
王宝甃没再接话,放了首轻音乐,没片刻,王西平也垂着头睡着了。王宝甃扭头看他,王西平眉头皱成团,眼皮不时跳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滑下去,人惊的睁开了眼,回头看了下后座的甘瓦尔,调整了坐姿,头朝着车门,閤上眼睡去。
王宝甃停稳车,王西平睁开眼,看了看熟悉的环境,拉开门下车,王宝甃朝他问:“我有点东西想放你们家?”
“好。”王西平点头,俯身抱起熟睡的甘瓦尔。
王宝甃拎了箱东西出来,锁上车,跟在王西平身后回了家。踢开放杂物的门,把箱子放在废弃的缝纫机上面,拍拍手,关上门离开。
王西平把甘瓦尔放床上,摸了摸额头,打了盆温水进来。王宝甃接过他手里毛巾,叠成方块敷在甘瓦尔额头,回头看他,“你手别感染了。”
王西平拿了消炎药跟纱布,坐在沙发上包扎。王宝甃坐在马扎上看他,大半晌挪过去,接过他手里纱布道:“最好备点药,以防他半夜高烧。”王西平点点头。
王宝甃问:“他的羽绒服呢?”
王西平面色疲惫,“拿来清理呕吐物了。”
王宝甃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王西平道:“我当时没在他身边。”
“你们走失了?”
“我在卫生间。”
王宝甃没接话,看了看他脸色,倒了杯热水,冲了包感冒颗粒给他。
“我曾经带缨子去图书馆,借完书都上了地铁,才发现把她忘在了儿童区。”王宝甃看他手道:“我去熬点粥,等会让他醒了喝。”
王宝甃在厨房转了圈,出来问:“你家只有两鸡蛋?两片生菜两青椒?”
“我去买。”王西平起身。
王宝甃抬手道:“你坐着吧,黑咕隆咚的都关门了。”
“院里埋的有萝卜。”
“使不上。”王宝甃转身回了厨房,盯着碗里的俩鸡蛋,挖了瓢面粉到盆里,搅拌着和成面团。拿个青椒切成圈,用调料汁腌着,鸡蛋打到碗里备用。
王西平掀开帘子进来,王宝甃淘了把小米倒锅里,问他道:“有红枣没?”王西平从门后拿出截山药,王宝甃接过削皮切段,丢进小米锅里熬。
“平底锅在哪?”
王西平从坏了半拉门的橱柜里,拿出一个平底锅。王宝甃洗刷半天放火上,转身在灶台擀面道:“往锅里倒点油。”王西平倒了一点点。
王宝甃回头道:“再倒点。”
“倒多少?”
“你平常炒菜倒多少?”
“就锅里这些。”王西平道。
王宝甃看着还不够沾锅底的油,接过往里倒了一倍,待油七分热,挑着擀好的面饼放锅里。过大半分钟,挑起饼翻面,把蛋液浇在上面。
王宝甃把鸡蛋饼挑出锅,往里头夹了片生菜叶,腌制的辣椒圈,卷好递给王西平。王西平咬了口,打开饼,又夹了两筷头辣椒圈进去。
王宝甃看他,“你有伤口…,”
王西平摇头,“没事。”
“你说没事就没事吧,疼的又不是我。”又擀了个饼到锅里。
王西平嚼着鸡蛋饼,一面翻锅里的饼,一面看王宝甃擀面饼,试图偷师。王宝甃看了他一眼,敲着擀面杖道:“擀饼容易,腌青椒圈难。”
王西平翻着锅里的饼,不接她话。
王宝甃看着他侧脸,此情此景与他如发小似老友,恰是久别重逢。王西平扭头看她,王宝甃道:“我是你姑,以后我罩着你。”王西平没作声。
“这墙得贴瓷砖,油烟机跟橱柜得换,门口皮帘子没用,取下来该扔扔该洗洗。”停顿了下,考虑到他经济状况,改口道:“墙要刷,太黑了。油烟机跟橱柜门要修。”
王西平看了一圈,点头道:“开春就收拾。”
“你要想工作的话,我爷爷可以跟药厂或电器厂打招呼。”王宝甃看他。
王西平没接话。王宝甃点点头,“你啥时间想工作了,跟我爷爷说就行。”
“好。”王西平点头。
“安于清贫就是消极,这生活态度不宜孩子。”王宝甃点到为止,不愿多说。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更不会置喙别人的生活。只是邬招娣跟王与祯唠过几次,让她有机会多开导王西平。她不觉得王西平需要开导,她也不具备开导人的能力。
大半晌,王西平点头道:“以后我会调整的。”
王宝甃心生怜悯,不知能说什么。盛了碗小米粥给他,“其实我最没资格评价别人,我自己都活的一塌糊涂。”指着他脱线的毛衣,“我能帮你补,我初中就会织手套了,家人的手套都是我织的。”
王西平回屋脱下毛衣,从抽屉里拿出几根毛线针。王宝甃道:“针有点变形了。”
王西平道:“我可以弄直。”
“没事,不影响。不是还有件袖口脱线的?”王宝甃问。
王西平进里屋拿出来,王宝甃道:“其实没补的必要,都洗塌了穿着也不暖和。”
“这是我妈织的。”指着另一件道:“那件是西琳织的。”
“织的早了吧?这毛线刚时兴的时候,好像我才读中学。”
“十几年了,高三那年织的。”
“那你身材没怎么变。”
“是毛衣变形了。”王西平摸着脱线的袖口道:“这毛线不好,穿身上隔着秋衣都扎。”
“这毛线就图好看,我给王宝猷织了条围巾,他戴了半天脖子就刺了疙瘩。”王宝甃道:“他皮肤娇气。”
“洗几次就不扎了。”
“洗塌了当然不扎了?这毛线的优点就是结实。”
王西平帮她抻着袖口,王宝甃把袖口的线抽下来一圈道:“手工织的毛衣都袖长,反正要套外套穿,袖子短点不碍事。”毛衣针灵活的勾了两圈,线头朝里挽个结。
王西平准备脱外套试,王宝甃道:“别脱了,你鼻音都变了。”王西平把毛衣折好,拿回里屋,关上门出来。
“甘瓦尔怎么样了?”王宝甃问。
“睡的正熟,还有点低烧。”
“那问题应该不大,能睡就行。”
王西平往火炉里压了块煤,王宝甃抬眼看了下挂钟,不过刚八点。打了个哈欠,眨了眨涌出来的泪花,盯着八仙桌发呆。王西平忙活完,坐在马扎上,看着半躺在沙发上的人。
王宝甃跟他对视,百无聊赖的问:“甘瓦尔的父亲跟奶奶都…?我妈替他入你户口时说的。”王西平点点头。
王宝甃踌躇了片刻,坐直了问:“网上说寨里的遇难人数,远不止官方的说法?”
王西平愣了会儿,捻着手腕上的红绳道:“寨里只剩老人跟孩子,青壮年都在外打工。他父亲是那晚刚回来。”
“官方说那晚暴雨前,上头安排了人下去疏散…,”想到什么,嘎然而止。也不敢看他表情,随手拿了本书乱翻。
屋里静默了半晌,王西平道:“那天凌晨毫无预兆,我们赶过去的时候路断了,整个山体塌了下来,我们就站在上头,看着寨子被倾没,里面没丝毫动静,只有鸟群飞出来的叫声。接着直升机来了,太阳也出来了。”
王宝甃听着,没接话。
王西平继续道:“那是第二天中午,我们连着三十六个小时没休息了,我们接到通知去领面包跟水,原地休息一个钟。我们瘫坐在一边喝水,我余光扫到旁边一排待确认的尸体,她露出了一片满是泥巴的裙摆,上面是一截红色的漆皮细腰带…,”王宝甃无措的打断他,想起身回家。
王西平看着她,语气平和道:“我是第一次跟人说。你不想听?”
“对不起,我不是有心要冒犯…,”
“我明白,是我有心要说的。”王西平眼神平静。
王宝甃看了他会,明白了他的意思,搬个马扎坐他对面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完全能承受。”
“那你说吧。”王宝甃道。
王西平想了会道:“他们那天下午就离开了。我猜他们是着急往回赶,才会走这条近道。当时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他们不得已才进了寨子。三天后给手机充电,那天凌晨四点有三个未接,一个我爸,一个霈霈,一个西琳。”
大半晌,王宝甃轻声道:“对不起,我不会安慰人。”
“没事。”王西平摇摇头,“我不需要安慰。”
王宝甃盯着他轻颤的指尖,起身道:“你等我。”出了院子往车上走,拿了盒烟进来。
王宝甃在炉子里燃着烟,吸了口,递给王西平道:“我也是刚学的,抽两口很带劲。”
王西平接过抽了口,呛的直咳。
“你抽的太猛了。先轻轻吸一口,张开嘴往里吸气,要是想咳再缓缓吐出来,反复几次就好了。”
王西平试了几次,咳得受不住,王宝甃道:“算了,你不是这块料。”接过抽了几口,示意屋里问:“甘瓦尔做心理疏导了吗?”
“做了一年。”
“你呢?”王宝甃问。
“有做。”
“有效果没?”
“因人而异。”
王宝甃点点头,看他道:“我从中学至今,喜欢的男生得有□□个。可他们一旦回应我,喜欢的感觉立刻幻灭,严重的话就会厌恶。”吐了口烟道:“他们越是对我爱理不理,我就越感兴趣。可我要追到手,立马兴味索然。”
“这些年无一例外。刚结束的这段感情谈了两年,可自从他提出结婚,那种厌恶感就来了。其实正儿八经的,这段算是我的初恋,之前有好感的好几个,他们只要回应我,我转头就消失了。”
“这是一种感情障碍,你需要看医生。”王西平看她。
“我看了,没用。”王宝甃道:“我有时候情绪上很焦躁,很煎熬!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是,我也闹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我想要痛快的发泄,但那只会伤了身边人。我觉得自己就是只刺猬。”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有负疚感。”
“那是谁的错?”王宝甃问他:“不是我的错,不是对方的错,那是谁的错?天灾我怪天,人祸我骂人,总会有一方疏解我的情绪。但这种情况我找不到出口,医生说我这种障碍有家庭的原因,隐晦的说我缺爱?我认为他在胡扯,我从不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