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灵瑾等到哥哥来接她的时候,寻瑜果然带了一把新的木弓给她。
只是,寻瑜递弓给她的时候,灵瑾注意到哥哥的双手都有擦伤的痕迹。寻瑜虽然是兄长,却也是孩童。他的手白皙又嫩小,血痕一眼看去有些刺目。
灵瑾惊讶,担心道:“哥哥,你怎么受伤了?这十天都没怎么见你,你到哪里去了?”
“……前两天摔了一下,不碍事。”
寻瑜含糊带过,将弓塞到灵瑾手里,催促说:“你先看看弓。”
灵瑾怔怔地看着被塞到手心里的弓。
她拿在手上试了试,无论是弓弦的力度还是弓的大小重量,都正好符合她的身形。
灵瑾不由惊喜道:“很合适,竟然有这么合适的木弓啊!”
寻瑜说:“嗯。”
她再要看寻瑜的手,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将手藏在背后了。
灵瑾拿着弓摆弄,又疑惑道:“哥哥,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小的木弓的?”
凤凰城中,雏鸟练习弓箭,通常都是七八岁。灵瑾平时见到最小号的弓,就是寻瑜他们用的那种了。但灵瑾才只有五岁,合她体型的弓,显然需要特制。
哥哥送的这把木弓,似乎是手工做的。
铸弓的人手艺大概一般,不如灵瑾在校场见到的其他人的练习弓那么精巧。但弓臂被打磨得平平整整的,左手握的地方缠了几圈软布护手,没有任何毛刺会刺伤她的手,弓弦也很紧实。
寻瑜说:“库房里找的。”
灵瑾惊讶:“库房里居然会有正好合适我用的弓呀!”
“对。”
寻瑜扭开头,语调有些心不在焉。
他说:“你先拿来练习看看,反正初学,弓也不用用得太好。要是不趁手,还可以找人修改。”
“好。”
灵瑾懵懂地点头。
寻瑜转头往校场的方向去。
见哥哥转身,小灵瑾连忙跟上。她自然地伸出小手,拉住寻瑜垂下的袖子。
寻瑜动作迟钝了一瞬,但什么也没说,任由小灵瑾拽着。
校场今日空旷。
因为只有兄妹两人,寻瑜让小灵瑾走到之前的位置,又给了她三支箭,道:“你再试试。”
有了新弓以后,小灵瑾射箭顺手多了,姿势也更容易摆出来。
啪啪啪三箭,除了第一箭不习惯新弓偏了一些,后面两支箭都正中红心。
灵瑾很高兴,看向寻瑜,以为哥哥会像娘亲和爹爹一样,只要她做好一点点小事就是一顿亲亲抱抱和夸夸。
然而寻瑜只是点了点头,就抓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拉着走,一下子走了几丈远。
寻瑜拾起树枝,在地上重新画了条线,说:“看来原本的距离对你来说太简单了,以后你站在这里练吧,再试试。”
这次难度一口气上升了很多。
灵瑾看着这样的距离,心里有些没底。
但她还是举起弓,又射了一箭。结果,这次她的箭竟然连靶子都没碰到,直接射进草垛里。
灵瑾大失所望,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但在这一瞬间,她也明白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之前觉得射箭简单,只是因为当时的难度是本来就是给初学者的,本来就在她的能力范围以内,但绝不可因此就狂妄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故步自封,就会原地踏步。想要有进步,必然要不断加大难度,挑战自我。
灵瑾微微定心,将刚刚开始飘散得意的好胜心收敛起来,重新脚踏实地。
她对寻瑜道:“哥哥,我知道了,我会慢慢练习的。”
“嗯。”
寻瑜没有多说话。
他也拿起自己的弓,戴上防护手套,站到起射线上,轻轻道:“你看我来。”
兄长站得笔直,双目灼灼凝住远处的箭靶。
他抬手,开弓。
弓臂被弓弦引成一道弦月,弓与箭就像是寻瑜身上的一部分。那把灵弓散发出幽幽的光亮,被寻瑜身上的神力所引动。
终于,他从容地松开手,飞矢飞射出去,笔直地扎进靶子中心。
寻瑜的眼神淡淡的,波澜不惊,缓缓收手。
灵瑾看着他射箭,早已不知不觉屏住呼吸。
兄长射箭的姿态太漂亮,他真如同莲火一般,会燃烧绽放。
而且,灵瑾也看得出来,比起半个月前在众人面前,兄长的水平又提高了。
他进步的速度实在太快,或许正如山望所说,凤凰的血统确有不同寻常之处。
见到兄长的状态,灵瑾愈发不敢像之前那样有懈怠傲慢的心思,老老实实收了心。
灵瑾不由憧憬道:“哥哥真厉害。”
“怎么了?”
寻瑜凤眸一瞥,望向她。
灵瑾说:“之前在校场的时候,哥哥在原来那个距离,还会射偏一点的。可现在,离得这么远也射得这么准。”
寻瑜移开视线,道:“这没什么。”
灵瑾说:“可是我看其他人,大多射不到靶子上。”
寻瑜答:“那不是我好,是其他人太差。”
他浅抿嘴唇,又轻言道:“我是兄长,又要教你,总不能不如你。”
这时,寻瑜放下手。
灵瑾忽然看到,短短半个月,兄长防护手套拇指上用来勾线的位置,竟然已经快要磨断了。在之前,手套看起来还挺新的。
灵瑾默默摸了摸自己刚刚拿到手的小手套和崭新的小木弓,深呼吸一口,问:“哥哥,我想再射几箭,你能不能再帮我看看?”
“好。”
几个月后。
某一日,灵瑾坐在大祭司身边吃点心。
大祭司是女君的配偶,对灵瑾来说就是父亲。
他是个身材颀长而性情温和的男子,有一头瀑布般的乌发,用浅色发带束尾。他额间总坠一颗灵珠,素衣素袍,一身通透气质。
大祭司在灵瑾印象中,始终神态温柔,常微笑,身上总有草药香。
他喜欢泡在祭司殿的书斋里,手上总握着书。
灵瑾有一点点大了以后,他便时常教她读书写字,有时也将她和哥哥唤到一起,让他们陪他品茶赏花。
今日也是如此。
祭司殿种的桃花开了。
大祭司迫不及待地将两个孩子捉过去,望着室外成林的灼灼桃花,他自己煮茶品茗,给两个孩子吃点心。
大祭司轻轻感慨道:“今年花开得真好。但愿你们母君今年能抽出空来看的时候,没有再误了花期。”
寻瑜默默啃糕。
灵瑾说:“爹爹,那我们以防万一,折几支桃花下来,给娘亲存着吧。这样娘就算没有空,也可以拿去给她看了。”
大祭司闻言一笑:“也是,那就折几支吧。”
大祭司拿上剪刀,领着灵瑾走到桃园里,问:“乖瑾儿喜欢哪一枝?”
灵瑾仰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指着高处开得漂漂亮亮的桃花,道:“那个!”
大祭司笑着将那一段桃花剪下来,递到灵瑾手上给她玩。
小灵瑾伸手要接。
只是,大祭司看到小灵瑾伸出的小手时,脸上笑容一僵,没有将桃花给她,反倒捉住了她的手,说:“好端端的小手,竟已经长了茧子……”
灵瑾睁着一双乌眸,问:“爹,什么是茧子?”
“就是这个。”
大祭司碰了碰灵瑾的手。
灵瑾也摸摸自己手掌手指上硬硬的部分,这些地方多是她平时会摩擦到弓和弦的。
她恍然大悟,说:“之前磨了几个水泡出来,不小心破了。后来又磨了水泡,几次之后就有点变硬了,原来这是茧子呀。”
大祭司心疼:“疼坏了吧?”
灵瑾说:“还好,一开始有点痛,磨多了就习惯了。而且现在变硬还蛮好的,这样就没那么容易破了。”
大祭司眼神悲戚。
他看着灵瑾的手,又想到什么,回头去看寻瑜:“瑜儿,你的手也给我看看。”
寻瑜早已将手背在身后,迟疑地不肯过去。
大祭司长叹:“你们两个……”
兄妹二人默契地向对方看去,面面相觑。
他们两个生怕大祭司会继续问,他们手上的茧子是怎么弄的。他们每天傍晚都偷偷练射箭,练到天色暗沉、借助灯光看靶子也会吃力为止,这是兄妹两人的秘密,如果被父母知道,总觉得会挨骂。
然而大祭司神情复杂,最终却什么都没问,只是去仓库取了两罐草药膏,给两个孩子涂抹。
桃花盛开数日。
在其绽放浓时,忽一日黄昏,金阳斜照桃林。
只见碧天霞色之中,一道赤色火光呼啸而过,一只炽凰曳尾翱翔而过,在祭司殿外停滞。她缓拍羽翼,骄然落地,化成一华服女子,款步入内。
大祭司看到来人,放下书卷,脸上已是一片柔和意。
他走出来,执住女君的手,唤道:“旭儿。”
女君一笑,凤目上扬,灼如红日。
她将手交给大祭司,曳裙进屋。
“你这里,今年的桃花开得真不错。”
女君坐下,望着屋外盛景赞美道。
大祭司说:“今年的雨水来得正好,温度也适宜,花开是天时地利。”
女君随口感慨道:“也唯有你有这个耐心,去费力栽培。”
这时,女君看到桌上摆的花盆里插了两枝桃花,花开极盛,但是用灵气保存着的,显然是特意留着。
她问:“你今年怎么剪了桃花枝了?往年你不是总舍不得,我跟你要都不给,还跟我说花朵活生生长在树上才好看,剪下来又不栽培,迟早就成死物了,要看自己来看。”
大祭司笑道:“这是瑾儿选的。你最近不是忙,东奔西跑的,怕你花谢了还来不及看,所以留了两枝下来。花是重要,但总不及人。”
女君扬眉道:“你这是怪我不来看你了?”
大祭司淡淡的:“臣岂敢。”
“嘴上会说。可这么多年,我还没见你有什么真不敢的。”
女君眼梢上挑,抿了口茶,问他道:“这些天我不在,瑜儿和瑾儿怎么样,他们关系好些了吗?”
“看着是好了不少。”
大祭司嘴上这样说,眉头却蹙了起来,忧虑而严肃。
女君问:“怎么了?”
大祭司道:“瑜儿和瑾儿手上,练弓练的,都长了硬茧。”
“这不算什么。”
女君对此不以为意。
“孩子们总要长大的,即使现在不长,将来迟早也要长。世上没有那么多顺风顺水的好事,躲不掉的。再说,只要做的事他们两个喜欢,就算旁人看来艰苦,他们也甘之如饴。”
大祭司轻轻叹了口气,对女君道:“手给我。”
“干嘛?”
女君一边问,一边却将手递了过去。
大祭司摩挲她掌心经年累月的茧子和各种伤疤。
女君的手从未好过,旧伤又添新伤,最新的伤才刚愈合,结了一层厚厚的痂。她亲自练兵,日日习武,完了竟然还用这样的手继续批奏疏。
大祭司蹙眉,然后起身取出之前还未收回仓库的消痕药膏,用手取了铜钱大小,亲手给她涂抹。
女君见状,笑眯眯地用另一手托腮,懒洋洋地看大祭司帮她疗伤的侧脸,说:“你明知以我受伤的速度,药根本是没用的,何必还总费这个功夫。”
“药没有用,可以再炼,再研制新药。先试试,说不定某一天就有用了。”
大祭司缓缓说着。
女君笑意渐浓,悠哉地看着他上药的模样。
大祭司想起之前的话题,又说道:“先生昨日专程来汇报,说瑜儿天资实在出色,各项课业都远远超过他这个年纪的水平,令人惊叹。尤其是射艺,可谓一骑绝尘,其他的雏鸟根本无法与他相较。”
女君凤眸微眯,慵懒道:“意料之中。瑜儿和瑾儿每天私下都一起练弓箭,瑾儿在弓箭上的天赋简直稀世罕见,像极了她的生父……她这样的进步速度,瑜儿从未见过,只怕也暗自心惊。
“瑜儿的兴趣倒未必真在射艺上,只是他生性要强,自诩是兄长,自然不愿输给妹妹,独自也下了苦工。瑾儿有兄长这样在前面不断领着,射艺也能愈发精进。
“他们兄妹两个,彼此学习,互有激励,进步当然比别人要快。”
大祭司手中上药的动作微顿,望着茶杯中上下漂浮的茶叶,说:“有这么好的天资本来是件好事……只是像这样,由着瑾儿学弓箭,对她来说真的好吗?她的原形只是小型灵鸟,小型灵鸟拉开灵弓,闻所未闻……”
“好亦或不好,日后再说,这不是旁人能盖棺定论的。”
女君道。
“不过是灵弓罢了。世间有那么多灵弓,数量不够还可以再打造,谁说就一定不会有把灵弓慧眼识珠,决定认可瑾儿?再说,瑾儿喜欢这件事,这条路在旁人看来苦涩,或许在她眼中却是甘之如饴,即使强行引导她让她停下,又真的拦得住吗?”
女君抿了口茶,悠悠道:“我们作为父母,能做的,不过是守护他们,静观其变。”
大祭司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两人对酌片刻。
忽而,女君侧首望着满目锦簇的花景,说:“看这时节,今年的比翼节该开始筹划了吧?”
“再过几日就差不多了。”
大祭司回应道。
他执起女君的手,问:“不知陛下今年,还愿与臣共舞吗?”
女君恣然扬眉:“这问法虚情假意,难道我还有别人可选不成?”
大祭司未言,却蓦然一笑。
恍惚间,窗外微风一拂,仿若百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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