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霄城北是商贩聚集的地方,此地鱼龙混杂,时常闹事,是上霄守备使最头痛的地方。更兼此时夜色低垂,泥沙俱下。李越跟着元文浩便衣穿过闹市,一路上看见鲜衣怒马的富商,也看见两场斗殴,五个小偷,还有十七八个乞丐。
元宝楼在此地算是较为雅致的地方,虽然名字起得俗些。元文浩到底是千金之子,即使白龙鱼服,也忍受不了那些体臭熏天,粗话盈耳的地方。李越一身脚夫打扮跟在后面,倒像是雇来的挑夫。掌柜似乎早已熟识一般迎上来,元文浩扔下一块银子,就被恭敬引到楼上雅间。里面早有一人在等着,听见声音便站起身来。面色黝黑身材粗壮,走路间双脚微有些外撇,果然是长年骑马的模样。不知怎么的,李越一看清这人,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只是随即便压了下去,暗暗自嘲。
元文浩似乎甚为高兴,指着两人代为引见。此人名叫穆达,是北骁做马匹皮毛生意的商人,年年到中元来换取粮食茶叶。他自称在北骁国内有些门路,马匹生意似乎做得不小。元文浩前面已经跟他做过几宗生意,只是数额较小,都是试货的意思。因为货色颇好,这次是打算大做一笔了。
元文浩倒是当真并不避忌李越,在他面前与穆达商谈购买马匹武器之事。北骁的马自然是好马,铁器之类不足,但牛皮甲却是大批出产,且质量十分之好。元文浩的封地却是水土肥沃,稻米茶叶均称丰美,正好各取所需。
买卖讲定,自然该签文书,穆达用的是羊皮纸,元文浩则用桑皮纸,两人各自在文末按下手印并加盖印章,然后彼此交换。李越淡淡扫了一眼,忽然觉得羊皮纸上盖的印章有些奇怪。穆达看见他在端详,凑过来笑道:“这是我们用的血泥印,不如你们的朱砂泥鲜艳,若不用羊皮纸,就是把纸按破了,也未必清楚。”说着,手指有意无意在印痕上轻轻拂过。
元文浩随口道,“这印章上是你们北骁文字么?”他也是懂北骁文字的,却看不出这印章上是什么字。
穆达笑道:“不是的。这是我们北骁流传下来的圣文,很少有人看得懂。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说是能得到圣神保佑,平安富贵的。”
元文浩一笑了之。这些话他听得多了,什么平安富贵,无不是寄希望于木雕泥塑,虚无缥缈之事罢了。商旅之人,多信这些,无非求个心安。穆达见他不信,却一本正经道:“千真万确。告诉我的人说这圣文,若是有缘人识得,便可令人言听计从,你看,这是多大的法力!”
元文浩听了只觉好笑。李越却觉这穆达说话之时,眼睛不时地看着自己,竟似是有所暗示一般。他不由得低头细看那印文,在心里暗暗重复着笔划,猛然醒悟:这是四个字,而且是四个反写的南祁文字,如果羊皮纸像桑皮纸一般轻薄,那么对着阳光从背面就能看出来,这四个字是——礼乐戈矛!正是李越在南祁作摄政王时用的印,是当年柳子丹为他选择并且亲手雕刻的。看一眼穆达,李越不动声色地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若是识得这文字,真会令人言听计从?这岂不是成神了么?”
穆达看着他,咧开大嘴笑道:“别人怎样不敢说,但若是我遇上了能识得圣文之人,必然对他俯首贴耳,惟命是从。”说罢,放声大笑起来。
元文浩只把这当笑话听,微笑道:“可惜在下不识得这圣文,否则,穆先生岂不是要将马匹皮甲白送在下了?”
穆达哈哈大笑:“嗯,这也说不好呢。”
李越淡淡道:“穆先生真会说反话。”他把这个“反”字特别加重,穆达眼睛一亮,点头笑道:“是啊是啊,正是要反着呢。”两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元文浩却没有心思与他们打哈哈,生意既然谈妥,他便不宜久留此地,毕竟是乔装而来,倘若被元丰知道,纵然不怀疑他,也要怀疑他了。当下匆匆起身告辞。穆达咧着大嘴笑道:“我就在这里客栈住,两位有时间过来逛逛?”
这种地方元文浩怎么会常来,又有心卖好给李越,闻言答道:“若有什么事,穆先生与我这位朋友说说便是。生意上的事情,他也做得主。”
出了元宝楼,李越停下脚步:“王爷先回去,我在这集上再转一圈,顺便扫扫来路。”
元文浩明白他说的是看看有无暗地里跟随盯梢的人,想想自己与他同行果然不妥,便驱车先走了。李越在集市上转了一圈,确信连元文浩的人也甩脱了之后,返身又进了元宝楼。穆达果然还等在那里,一见李越立刻躬身行下大礼去。李越抬手一拦,沉声道:“我不能久留,谁给你的这印章?”
穆达也肃容道:“是我的主人,圣山的使者。他吩咐我听从阁下的安排,并让我给阁下带来一封信。”说着又掏出一张羊皮纸,上面却是空白的。李越知道这套把戏,也不说话便接了过来,道:“多谢你。你几时起身回北骁?”
穆达想了一想:“大约两三天后。我还要跟别人做几桩生意,免得让人起疑心。”
李越一点头,干脆地道:“好。后天我有回信,你还在这里等我。”说完,又顺着后窗翻了出去。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元宝楼内外虽然有数不清的人,却没一人在黑暗中注意到这一闪而过的身影。穆达从窗口看着他敏捷地闪入黑暗中,一晃就不见,不由得暗暗佩服,将手按在胸口,向他离开的方向鞠了一躬。
李越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附近的苦力小店里要了个破旧房间。羊皮纸上果然是用米汤写的字,用小店里冒黑烟的桐油灯一熏,立刻显出字迹来。不过所有的字迹都是反写的,而且一反书写自上而下的习惯,全部是自左而右横写:
五子招兵,来人可用,有所需即言。另有十人于城北莫家店中,以印为证,任用。东、北尚好,甚念,珍重。
李越看完,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看着油灯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将羊皮在水盆里清洗一净,折叠起来揣在了身上。本来应该是烧掉最为妥当,但看着那最后四个字,他终于还是将羊皮收了起来。“五子招兵,来人可用”,是说元文浩在招兵买马,而穆达是可以信任使用的人。而“另有十人”一句,却说明还有十个人可能是穆达都不知道的,这是卫清平给他派来的杀手、死士,预备万一有变可以做为奇兵或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礼乐戈矛。李越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心里像有根小针在轻轻地刺,却又带几分甜蜜和温暖。虽然如今是独自陷身在中元的虎狼窝里,却只觉踏实,似乎比之他从前在南祁做摄政王时还要踏实。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者说明,人,还是要有明确目标的。
中元皇宫此时已经熄了灯火。自从皇后薨逝,皇帝脸上就没再见过笑容,哪个不长眼的嫔妃敢在这时候笙歌尽夜,触他的霉头?皇后所居的缙云宫已经封闭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入内。这是个信号,就是说至少在短时间内,元丰并不打算再封后,他现在经常过夜的地方是批阅奏折的笔殿,今夜也不例外。
“十二,你看真了是浩王和李越?”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元丰、卢罡和新任的侍卫队长邢十二,现在由元丰亲自赐名为邢骏了。不过这是大名,元丰还是叫他十二,或者也是为了显示亲近之意。
“看得一清二楚。”邢十二已经不是从前那乡下土包子的模样,身上穿着崭新的侍卫服,腰悬长刀,精干利落,“他们在城北的元宝楼里会面,半个时辰后浩王独自出来,那李越却不曾再见。因元宝楼人多眼杂,也不好进去查找,想是从后门走了。”
元丰的眉头皱得死紧,缓缓道:“既是一起进去的,为何要从后门走?若是畏人耳目,为何当初不从后门进去?”
邢十二心中微微一凛,低头道:“臣不知道。可能……可能是臣隐藏得不好,被他发现也未可知。”
元丰缓缓摇头:“未必。只有他们两人见面?”
邢十二点头:“是。臣看见只有他们两人,浩王连从人都不曾带。”
元丰摇头道:“朕不是这个意思。朕的意思是说,是否还有第三人在元宝楼等着他们?”
邢十二想了一想:“臣没有进去,不知道。城北本来人多且杂,臣实在……”
元丰冷冷道:“你亲自去给朕盯住李越,看看他还见过什么人不曾?至于浩王处,朕另派人去。这次你做得好,朕要重赏你。”
邢十二连忙道:“皇上给臣治伤,还让臣作侍卫队长,臣还不知怎么报恩呢。为皇上效力自是应该的,不敢领赏。”
元丰脸上露出笑意,道:“十二,你太老实了。似你这般时刻为朕尽力,岂有不赏之理?你今年也不小了,该成家了。朕着卢大人给你提门亲事可好?”
邢十二脸上登时红了,忸怩片刻才讷讷道:“皇上,皇上取笑臣了。臣现在一事无成,拿什么娶亲?”
卢罡在旁笑道:“皇上岂会戏言?你如今是内宫侍卫长,怎么叫做一事无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包管给你挑个规矩清白的美貌姑娘。”
邢十二脸上更红,似乎恨不得眼前有个地洞好钻进去,却又有掩不住的一丝喜色,看得元丰哈哈大笑,道:“好,你下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先去内府领赏,这门亲事,朕自会督促卢大人,他休想偷懒。”
邢十二脸红得像火烧一般,逃也似地出去了。元丰对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直到看不见人,脸色才阴沉下来:“浩儿当真是要叛朕了。”
卢罡微有些不安,低声道:“定是那风定尘心有不甘,暗地里撺掇……”
元丰阴沉着脸摇头:“是否风定尘撺掇,其实并无意义。无论如何,浩儿都有了反叛之心,这是事实。枉朕如此疼爱他——若不是邢十二盯着风定尘,只怕朕到此时还蒙在鼓里。”
卢罡不敢说话。元丰在屋中转了几圈,冷冷道:“他们到元宝楼去,绝非只为见面。若是见面,何处不可去?定然还有第三个人。”
卢罡低声道:“但十二只见到他们二人。”他虽是皇后亲族,却是忠心于元丰的。元丰立元文鹏为储君只为安慰皇后之事他是知道的,更知道元丰私心里最爱的是元文浩,如今若坐实了元文浩谋逆的罪名,对元丰不啻是极大的打击。
元丰摇头道:“十二还是乡下出身,太过老实不知变通。而且风定尘身手了得,他怕惊动了人,不曾跟进去,怎知里面情形?若要起事,必然招兵买马。城北那里多有北骁马贩,正是好地方。”他说到后来,已经语声阴沉冷酷。卢罡微微打个寒战,道:“臣想,也有另一种可能。”
元丰转头看他,卢罡轻声道:“臣觉得,倒有可能是风定尘拿着那封信在胁迫浩王也说不准。”
元丰冷笑道:“若真是有那么一封信,正说明他与元文景勾结,谋害自家兄长,这难道就不是罪名?”
卢罡不语。他在外面打探到的消息是风定尘率军收复益州之时,在元文景处搜出与元文浩的往来信柬,正是当初二人商议假冒元文鹏手笔做就假信,又故意让元丰搜到的那件事。但这封信却不曾随同其他物品一起交到元丰手中,故而卢罡有此说法。无论如何,夺嫡之事历朝皆有,可圈禁可削位,罪不至死。但谋逆之事若是坐实,就是诛灭满门了。
元丰也明白他的意思,走了几步,冷声道:“派人去浩儿封地暗查,看他是否有银钱来往。”谋反定要招兵买马,招兵买马就要用钱。元文浩的封地富庶,除了每年税银之外大有盈余,否则他只靠皇子例银,怎么能弄来那些奇珍异宝献给元丰?从前元丰是不管的,现在却觉这些银子无异是一队队兵马,焉能不查?
卢罡应了,见元丰一脸烦恼,便转开话题道:“皇上,浩王此事容臣慢慢去查,皇上且勿为此忧心。倒是西定派来的求亲使者尚未离开,虽是皇后新逝,但此事也必得回应才好。”
元丰冷冷一笑:“风定尘的心思,当朕不知道么?他千方百计就想保住元恒,朕偏不答应。”
卢罡道:“皇上纵然不答应,也要有个回应才好。毕竟西定这是示好,若是不应,未免……”
元丰点头道:“不错——”灵光一闪,“西定既是求亲,朕就给他们一个皇孙,不过不是元恒,是元恪!”
卢罡一怔,随即明白:“皇上是要浩王——”
元丰冷笑:“朕不但要答应这门亲事,还要让元恪到西定去住些日子。既然将来是要成亲的,现下小儿女自然应当亲近些。”
卢罡默然不语,心想这倒是一箭双雕的处置。既扣住了元恒,又可教元文浩投鼠忌器。并且元恪年纪还小,又是元丰心爱的孙儿,远离了中元,即使将来元文浩真的谋反,也有理由可为他保住个子息。
元丰虽然做着种种处置,心里却仍是不免凄凉,徐徐道:“若是浩儿真的……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卢罡不能不答,便低声道:“皇上,浩王本以为定然继位,岂知如此变故,他……”
元丰喟然道:“不错。实话说吧,朕也以为鹏儿随他母亲,难享天年,所以不欲将大位传给他,想不到他竟然得觅良医,更有了子息,于情于理,朕都不能随便削他储君之位。也难怪浩儿……”
卢罡低头道:“皇上将小皇孙送往西定,是敲山震虎的好法子,若是浩王肯就此收手,也未必不是好事。”
元丰点了点头。虽然明知卢罡这是安慰之辞——自来有哪个决心夺嫡的皇子会因旁敲侧击悬崖勒马——但此时也只好宁可信其有了。
“你去查吧,若是当真他与北骁商人有什么来往,给朕将此人擒来。还有——”眼光陡然森冷,“风定尘此人,朕留不了他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