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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1 / 1)

皇后一举得男,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实是举国之喜。到了满月那日,正逢大雪,瑞雪兆丰年,各地牢狱大赦,又开恩科;京城家家挂起红灯笼,白雪中喜气洋洋;宫中更是人来人往给皇后道喜,不一而足。这一片贺喜声中,周凤城却轻车简从,出了京城。名义上,他是今年的恩科学政,在京城大考之前到各地巡视乡试情况,实际上,他还受着皇后的委托,借巡视的机会,去查访有无相貌与淑妃相似的良家女子。一个朝中大员,却做这种事情,他心中既有愧,又觉此事当为,说不出的矛盾复杂。

蒙州与岭州邻近,地形亦多相似,有小半边界与东平接壤。周凤城虽号称是学政,其实军关饷驿,漕盐桑铁,哪一件不往心里去?既然是要全国巡起,索性就先东后西,连边关布防也一起看了。

蒙州守将闫瑜是高硕才的门生,正经武试中上来的,实战也有点能耐。当年诛灭了高家,他本该株连撤职,是摄政王说他不结党营私,人才难得,不可一概而论,仍然留任了原职,因此格外用心,督兵甚严。周凤城在营中巡视了一日,算得上兵强马壮,心中满意,也略略称赞了几句,顺便问道:“边关没有什么异动么?”

闫瑜躬身道:“回少傅话,边关还算宁定。北骁轻骑深入东平,虽然战败,也耗东平不少力气。当日东平长皇子继位,又是把亲弟和手下军队都堵在深山里冻饿而死的,这内耗可也不轻,一时没那个力气翻风起浪。依着末将打探来的消息看,还是个休养生息,一时半会的不会打仗。不过这事说不准。东平又和北骁和好了,虽然跟我们还有个结盟的名义在,也不敢保哪天就不生别的心思。末将操兵半点不敢懈怠也是为此。若以为天下太平就不练兵了,有朝一日万一敌人先动了手,那时再操兵来不及!不过末将如今只是个外松内紧,能糊弄对面几年也是好的。”说罢就笑。

周凤城也含笑道:“闫将军见得远,这是国家之福。此地没什么田亩,百姓生计还好么?”

闫瑜道:“大人放心。此地百姓生计与东平仿佛,打猎采药,山脚下种果树。还出一种山蚕,丝是黄些不及平地的好,但织起来倒也还牢的。尤其不用费心去养,捉回种儿来扔在树上就是。只要勤快,日子尽过得去。就如前面那山里,零星十好几个村子,每村不过十几户,都是跑山的好手。皮毛药材,末将这里军中就买了用得着。前几年打仗,多在岭州,这边战事少,两边百姓还往来,活路更多几条。末将在这里驻军,除了军粮必得靠朝廷拨发,其它的都过得去,只是要小心奸细就是。”

周凤城遥遥望去,已经下了几场雪,前面山中青白相交,青的是松柏,白的是雪,肃杀之中又有生机。这般情景似曾相识,心里不由一阵怅然,半晌道:“下了这几场雪,山里百姓日子不知过得怎样,我想去看看。虽是跑山为生的,也该让子弟识几个字才好,若能办个义学,也是朝廷教化心思。”

闫瑜挠头,心想这义学可不易办。山中人家,哪有让儿女读书的心思。不过学政既这般说了,听这意思,还有顺路体察民情的话头在里面,他怎么敢拦?当下点了人马,要亲自陪周凤城进山。倒是被周凤城拦了下来:“将军是本地主将,岂能轻离大宫?派几个人跟我就是。只是看看民风,何须如此大张声势,闫瑜没法,只好指派了自己的亲兵护着他往山里走,自己带人在山下等着。

马是此地特产的小矮马,平地上跑不快,爬起山来却是又灵活又稳当。马蹄子上包一层毡,就不大陷到雪地里去,走起来十分轻松。闫瑜的亲兵个个都听说过当今少傅的大名,只是想不到他如此随和,个个都想亲近,抢着向他讲述此地的风土人情。正在说得热闹之时,突然一阵风迎面而来,带着股血腥气,马儿顿时乱起来,虽然是训练过的,也露出了畏缩之态。十几个亲兵停下说笑,个个拔出刀来警惕四顾。只不过片刻之间,前面林中哗哗声响,一头斑斓大物自树丛中跃了出来,黑黄相间的毛皮上血迹斑斑,左眼中还插着一支短矢。马匹顿时便炸了营,咴咴叫着想调头向后。一个亲兵惊呼:“伤虎!大人快走,我们兄弟来对付它!”亏得他们是久经训练的,长驻此地什么狼虫虎豹也见得多了,并不慌乱,两个人上来护着周凤城逃走,其余人翻身下马一拥而上,将伤虎围在中间。

老虎本来眼中中箭疼痛难忍,又被一群人执刀拔剑地逼住,陡然发出一声大吼。到底是兽中之王,拼死之时奋起余威,犹自震得山林响应。周凤城那匹马是最胆怯的。当时挑它是为它性子温顺,唯恐摔到少傅,想不到虎啸一声,此马已经心胆俱裂,拔腿便逃,任两个亲兵如何呼喝也不停步。山路本自崎岖狭窄,马儿疯跑,两名亲兵竟追赶不上。周凤城马术本来不佳,策马徐行尚可应付,这般狂奔之下,双腿夹不住马腹,被颠得左右摇晃,顿时险象环生。两个亲兵在后面看着,吓得半死。若是被颠下马来,轻则摔伤,重则摔死,若是脚套进了马镫里被活活拖死,他们便有十个脑袋,也须不够朝廷一砍。

周凤城双手拉着马缰,颠得骨头都快散了,头晕眼花,渐渐踩不牢马镫,暗想难道今日死在这里?正想不管不顾自马背上跳下来,忽听山壁上有人喊了一声:“放手!”声音竟是十分熟悉。周凤城心里一颤,竟然真的放开了马缰。

此时马匹正奔到一条窄道上,左边是一人多高的山壁,右边是灌木丛。这一声断喝之后,突然有人自左边扑下来,抱住周凤城从马背上滚落,摔在灌木丛中。这人空中还翻了个身,将周凤城翻到上面,自己垫在下头。只听咔嚓连声,不知压断了多少树枝。

周凤城在上面,根本不曾摔伤,急急撑起身来看时,见此人一身粗布短打,分明的是猎户模样,头上不戴冠,只扎一块赭巾,脸上短髭连鬓,日晒风吹得黝黑。周凤城怔怔看了半晌,方喃喃道:“陆——”一字未了,两个亲兵已经赶上来,连忙上来相扶:“大人,可摔着了没有?”

周凤城梦游般由他们搀起来,脚一落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他方才不懂甩镫,从马背上滚下来时一只脚还挂在镫里,狠狠抻了一下。刚才不觉怎么,一落地便疼了起来。两个亲兵正要察看,那猎户已经自灌木丛里翻身坐起,蹲在周凤城脚边,挽起他裤角细细看了,道:“抻到了些,到家里搽点药,休养两天就好。”

他手掌方才在灌木丛中扎破,又沾了泥土,脏污不堪,一个亲兵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你知道这是谁?就上你的脏手?这里有块银子,算大人赏你了。”

猎户并不接银子,站起身来,满不在乎地看他们一眼,转身自去捡起方才扔在远处地上的弓箭,淡淡道:“既然无事,我去追老虎了。”掉头便要走。周凤城恍如大梦初醒,脱口而出:“等等!”

亲兵诧异道:“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周凤城强自镇定,道:“总是救命之恩,怎可如此轻慢?何况我,脚上也确实十分疼痛……”

半山腰的小小村子果然只有十几户人家,屋子矮小如同鸡笼,倒是盖得十分结实,用的都是上好粗大松木。地下笼了火炕,坐在上边热乎乎的倒是舒服。屋子里是松木清香混和着兽皮的味道,十分怪异。周凤城坐在炕边上,裤腿挽起鞋袜除下,露出雪白的小腿,脚踝已经红肿了一片,他却如同不觉,看着两个亲兵在地下烧水烤火,低声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南祁了。”

陆韬已经洗了手,拿着瓶药过来,闻言脸上毫无表情,淡淡道:“还能走到哪里去?我是南祁人。”

周凤城细细咀嚼这话,心里一阵酸涩。陆韬从前也是黑,带兵的人,风吹日晒,哪有白净细滑的?可是意气风发,自有一股气势在那里。如今却是胡子拉碴,脸腮上有处冻伤,若不是一双眼睛还时有锋芒,纵然近在咫尺,也未必能认得出这就是从前那个扬戈沙场的少年将军。

陆韬像是并不觉察周凤城的心思,只管把药往他脚上涂。药是猎户家土制的,青黑色药泥,气味辛辣。周凤城只觉眼眶中热辣辣的,勉强忍着,道:“这药好生辛辣。”

陆韬看他一眼,道:“药是辣些,不过管用得很。”转头扬声道,“妮子,拿热帕子来。”一个十七八岁姑娘应声出来,用木盆倒了些热水端过来,送上一条洗得发黄的帕子,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一眼周凤城,扭身又进了里屋,扒着门边道:“我去把鸡杀了,再把后头那条熏腿做了可好?”

陆韬不甚在意地笑笑:“不用了。他们是贵人,涂了药就下山,吃不惯这些山野饭。倒是把酿的酒刨一坛出来,给两位军爷驱驱寒是正经。”

这般雪地里跋涉,谁不想口酒喝?更别说军中禁酒,等闲喝不到嘴。两个亲兵见周凤城点头,谁不要喝?只是闫瑜治军严格,也不敢多喝,让到旁边屋里,一人一碗,慢慢地咂。妮子又端出些风干兔肉,正好下酒,乐得多留一会。陆韬涂完了药,又用干净布条缠裹,淡淡道:“外头寒,你也喝一碗。这种地方,别看是冬天,照样有野物出没,别再来了。听说你现在是什么学政,管读书的事儿就好,这种山野地方,跑来作什么?”

周凤城默默听着,半晌道:“这里,就你一人住么?”这半天,除了陆韬和那个“妮子”之外,屋里再没第三个人。

陆韬手上不停,道:“我和妮子住。丫头从小没娘,去年又死了爹,正好我受了伤走到门口,得了人家的恩,也正赶上给她爹送终,完了就住下了。”

周凤城微微咬着嘴唇,半晌,鬼使神差地跳出一句:“我怕是快要成亲了。”

陆韬哦了一声,顿了顿,终于还是问道:“跟哪家的千金?”

“是太后保的媒——太后的远房侄女。”

“哦——那也好。你终归是西定人。太后那婆娘,最是个疑心,你娶了她的侄女,她才放心,你倒可放开手脚了。”

周凤城心里悲苦,低声道:“你呢?几时成亲?”

陆韬笑笑:“我和妮子这住着,早有人说话了,只等她脱了孝再行礼。”

周凤城沉默片刻,道:“你本不是山野之人……如今朝廷上正缺能带兵的将军,你——”

陆韬露出好笑神色:“难道你是要我回去不成?别说太后和小皇帝不能答应,就是我——你现在还一门心思念着西定么?”

他突然跳出这么一句来,没头没尾,周凤城却听明白了,慢慢点了点头道:“不错。有些事,不似从前了。当初我总觉西定是故乡,现下……倒觉得南祁才是埋骨之所,没那个心气了……”

陆韬淡淡一笑:“是啊,没那个心气了。南祁到底是我家乡,叫我离了固然不能,要再说什么出力,我也无力可出了……自打殿下去了,我哥死了,我也就没意思了。”

周凤城怔怔听着,心里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倘若当今换了,你——”一语方出,陡然咽住,冷汗已是透了一层。

陆韬一怔,眼中陡然放出冷光:“怎么了?”直到此时,他才露出些当年的锋锐之气。

周凤城迟疑片刻,终于轻叹道:“皇上思念淑妃成疾,又不肯教太医诊脉,又不肯服药,还要日夜的批折子……到底是少年体质,这般下去,只怕成了痨症。再不肯保养医治,难说还有多少日子。”后面还有话没说出来,若是照太后那般大选秀女纵情声色,只怕更死得快了。

陆韬默然片刻,淡淡一笑:“他倒也多情。”说了这句,再没别的评价,径自低下头去,将周凤城裤角拉平,轻轻拍了拍,“这几日少动着些。这般山路更不能走。你是学政,驿站里要马,衙门里要轿子,都是该的。何况马上要娶太后的侄女,你就可着劲的使唤,哪个敢说不答应?”

周凤城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北山事变后,周侍卫在我那里躲了些日子。他总不信殿下就——去了,这时候或者还在到处找寻呢。”

陆韬眼睛微微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周醒是个好的,也是一片痴心的想头。这也好,总有个念想在,由他去吧。”

周凤城眼看他油盐不进,慢慢站起身来,摸摸身上,掏出件东西放到炕头:“你大喜,我是不能再来,这个权做贺礼吧。”那是一块玉佩,说是玉,其实质地是极坏夹石的,却是他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从前陆韬见过的。当时戏他,说将来用这个做聘礼娶媳妇儿,如今再见此物,却是恍如隔世。怔了一会拿起来贴身带了,道:“我没什么东西给你,心表了吧。”

周凤城听得这心表二字,眼前竟然一阵恍惚,隐隐想起当年在岭州大营,此人半笑半正经地指天誓日:“末将对中书这一片真意,上天知道说不出来,只有心表了吧……”不敢再想,仓皇叫过两个亲兵,连声再会也不说,一头出了屋子。屋外却不知几时飘起了些清雪花,周凤城骑马走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那屋子已看不清了,更不知门前是否还站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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